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文学港》2021年第6期|六百:福旺中毒事件始末
来源:《文学港》2021年第6期 | 六百  2021年07月05日07:29

那天,第一次见到福旺的时候,我正要从楼下储藏室里扛煤气瓶上楼去。

只见一只灰白色的小哈巴狗正端坐在我家储藏室的门前,两条前腿笔直地在胸前撑着,与地面呈直角,两只爪子紧紧靠拢,正对前方,俨然一副忠诚士兵的模样。见我靠近,立马提高了警惕,身体微微向后仰着,一对耳朵也往两侧轻轻转动了几下,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我。我正纳闷着,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喊着“福旺”靠近了这里。

“啊,福旺,原来你在这里啊!”一个约摸五六十岁的女人走进楼梯间,一看见狗,就说道,嘴里微微喘着气。狗一见着女人,立马摇着尾巴站起了身,扭着身子迎了上去。

“原来你叫福旺。”我对着那狗说。

狗回过头来,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显然对于我知道了它名字这件事充满了怀疑与戒备。

女人这才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看了我一眼,然后笑着说道:“真不好意思,我们前几天刚搬来这里,福旺还不熟悉哩。我早上带着它在小区里转,一眨眼它就不见了,没想到自己跑回家来了。”

“你们也住在这栋楼里?”我看着女人,有些疑惑。

“是啊,你看,就一楼这间,104。”

“原来是这样。”我看着104的大门喃喃自语。

“你呢?也住这吗?”女人问我。

“我住在对面二楼,203。”

“呀,那我们以后是邻居了。”女人笑了起来。

我点了点头,附和着笑笑,转过身正准备进储藏室去拿煤气瓶。这时,女人又叫住了我:“你等等。”我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看着她。

这个女人看上去跟我妈差不多年纪,但显然她并不愿意让人一眼看出这个事实。那天她穿着一身墨绿色旗袍样式的连衣裙,涂着粉的脸越发衬得雪白,在阴暗的楼梯间里让人不禁有些骇然。头发烫过,一卷一卷的,还染成了红棕色。眼下,她就这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突然闯进他们家的外来人。我心想,这狗主人有意思,才来没几天,倒挺不把自己当外人。

这时,她忽然恍然大悟似的对我说:“你是不是张菊芬的大儿子?”

我听到“张菊芬”这三个字,不亚于刚刚狗听到我喊它“福旺”时的疑惑和诧异。

“阿姨,您跟我妈认识?”我的语气尊敬了起来。

“可不是嘛。你妈是我的佛友,我经常去你妈家念佛的。前几日,你妈不是摔伤了腿吗,那天你来接她去医院看,当时我们正在你妈家念佛呢,你不记得啦?”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屋子里乌压压一群老太太,嘴里都是“咿咿唔唔”的念佛声。我当时一心想着赶紧送我妈去医院,好完成任务,谁知她双目微闭,正襟危坐在那里,非要等这场佛念完了才肯走。

“孝顺儿子啊,你妈好福气。她跟我们说了,她念佛这么多年,最大的福气就是生了你们两个孝顺儿子。”

听到女人这么说,我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福旺此时已经乖巧地在它主人旁边坐着了。我拎起早上刚刚从市场里买来的一整块熟牛肉,在它面前晃了晃,逗它道:“福旺,要吃吗?”福旺看我的眼神已经稍稍放松了警惕,它用鼻子凑上前使劲嗅了嗅,眼里流露出贪婪来。在它正准备张开嘴咬牛肉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下子就把装牛肉的塑料袋提了起来,大笑不止:“嘿嘿,吃不到吧?逗你呢。”对面的女人也笑了起来。

福旺眼看着到口的牛肉飞了,无可奈何地看着半空中的塑料袋,然后它转过头来,看着我,猝不及防地,对着我狂吠起来。我被吓了一大跳。

它那小小的尖嘴微微张开,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低吼声,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尽管女人一直在对着它喊着“福旺,别叫了。”但它就是朝着我叫个不停。直到我扛着煤气瓶连走带跑地爬上楼梯消失在转角,它才停止了吼叫。

吃午饭的时候,我跟张倩说起了这件事。

“楼下104,新搬来了一户人家,还养了一条狗。”

“哦?”张倩嘴里嚼着牛肉,心不在焉地应着。

“你没看见,那狗个头不大,叫起来倒是凶得很,刚刚我扛煤气瓶上来,它就追着我叫了一路。”

“那是你不讨它喜欢。狗跟人也是有缘分的。”

“说起缘分,你知道吗?楼下104新搬来的,竟然认识我。”

“哦?”张倩这下似乎感兴趣了,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也不算认识吧,她是我妈的佛友,上次去我妈家念佛的时候说是看到我了,今天愣把我认了出来……”

张倩嘴里发出一丝冷笑:“你妈别的人脉没有,佛友倒是挺多。”

我自觉话题不对,便立马住了口,专心吃起饭来。

自来水哗哗地冲刷着盘子上的油污。这要是让张倩见着了,肯定又要怪我浪费水,但眼下她吃完饭就去卧室了。我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烟,把烟灰弹在水槽里。浪费点水怎么了,这点钱我还花得起。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有些畅快。这时候,卧室那边传来了开门声,我下意识地一激灵就把水龙头关了,但张倩进了卫生间。

该死。我气鼓鼓地把烟头扔进了水槽里,半挂着油污的盘子一个个在向我做鬼脸。

两年前我和张倩拖着大包小包搬到这个老旧小区的时候,张倩就不小心把一套餐具打碎了。那天我一直劝她休息,我来搬就行,但她就是不肯,一个人上上下下搬着家具还不肯让我搭把手。然后就在快搬完的时候,她在上楼梯时把盘子全打碎了。一地的碎瓷片,从二楼滚到一楼,比我见过的最不堪的争吵现场还要触目惊心。张倩站在二楼的休息平台上,望着楼梯上的碎片,我在一楼的转角处看着她。突然她蹲下身子哭了起来。餐具是我们从五元商店买来的,一套加起来也不到一百块钱。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隔着这一地的碎片,看她把脸埋在膝盖里,我知道这一切都会过去,很多年以后,我们就会像现在谈论起恋爱时的窘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样,坦然地谈起今天的这场事故,甚至带着些许怀念。但我知道,此刻张倩不能理解这点,我更不能微笑着对着她喊:“嘿,张倩,你知道吗?”今天这事我们以后讲起来肯定会笑的。因着这点,我知道,我欠下她了,无论以后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晚上,张倩侧着身子睡着,背朝着我,我转过身,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身上摸索着。

“你干什么,别在我身上动手动脚的。”张倩一边说着,一边要把我放在她身上的手掰开,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她便转过身来。我顺势抱住了她。她在我怀里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抵抗。我其实很想就这么抱着她,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她。但我刚刚的意图太过明显了,张倩此刻也已经默认。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怕一解释,只会招来更多的无穷无尽的解释。最后我只好用行动代替了解释。

我点了支烟,借此到阳台上一个人站了会。我不知道张倩当初怎么看上我的。事后我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想那时她大概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但是一个女人,哪怕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跟着一个男人去吃苦是需要理由的,这是这个社会的规则。她当然能找到比我条件好的男人,这我相信。但她还是选择了我。

“因为你是潜力股啊!”张倩笑着对我说。我有时候很迷恋她身上那种有些孩子气的固执和天真,带着一种未被生活磨尽的冲劲。我想我是需要这种鼓励和期盼的,毕竟我是一支潜力股。

抽完烟回到卧室,张倩已经把灯关了。我摸黑在床上躺下,从她呼吸的频率我知道她肯定没有睡着,但我没有戳破。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以后,我们早已学会如何守护彼此这份默契。

我不知道为什么张倩在和我一起吃了那么多苦以后,对于我妈,依然一点也忍受不了。

当初张倩嫁过来的时候,是跟我爸妈一起住的。农村里娶媳妇要造新房子,就在我结婚的第二年,我们用所有的积蓄,把老房子翻新了,造了一栋两开间的二层小楼房。简单装修了一下,我和张倩就住进了新房子里。

虽说跟父母住一起,但平日里除了吃饭,我们基本在楼上待着,日子过得倒也相安无事。但是过了两年,比我小五岁的弟弟突然也要结婚了。弟媳妇第一次上我家来的时候,小腹就微微地往外凸着,据说已经有三个月了。我弟的婚事也就变得迫在眉睫。

我妈倒是很高兴,她这个作风老派的人在这件事上倒是开明得很。

“有了好啊,反正结了婚也是要有的。现在这年头啊,不像我们以前了,年轻人结婚前都得婚前同居。再说一年里把所有事都办了,我多省心啊。”她大大方方地跟亲戚邻居们介绍着她的新儿媳,“要是结了婚才知道是个不会下蛋的,那事情才麻烦呢。”

从此以后,张倩心里就落下了一个疙瘩,时不时地胀大起来,挤压她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其实没有孩子这件事,对于我来说,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再说我们结婚也才两年,往后还有很多机会。但我不敢在张倩面前表明我的这种态度,这在她看来是泄气,是不作为的自我安慰。她逼着我和她一起喝中药,药渣还要我晚上偷偷扔到公共垃圾桶里去。

她就是那样的人,连地每天都要拖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好像如此一来,我们就真的会有崭新的美好的一天。

对此我毫无怨言。这只是我们朝着美好生活勇往直前的一部分,我没有理由责怪她为我们共同的生活而做的努力,毫无道理。

不久以后,我们就搬出了新房,贷款买了这个小区的二楼。是十几年前的老旧小区,也没有装管道煤气,只能从楼下自己扛煤气瓶上去。幸好买这套房的时候带了个架空层储藏室,不然这么多的杂物在我们那个小套间里,真不知道该堆哪儿。

“是你妈赶我们出来的。”这是张倩对那段一家人同住一幢房子最后所做的总结。我没有理由要求张倩理解我的家庭,理解我三十多年来才逐渐接受的这些并不合理但却无可奈何的事实。她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

“你看,我们也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了!”买下房子的那天,我热烈地向她展示着这个背负着近九成的借款,面积不足六十平米的小屋。张倩摸了摸墙壁上一处快脱落的墙纸,没有说话。

福旺这狗说来也奇怪,自从那天对我穷追猛吠了以后,次次见到我都要叫。我开始以为是它对我还不熟悉,就亲切地“福旺福旺”的唤它,但它对我的示好毫不领情。更奇怪的是,我发现这栋楼里其他住户进进出出,福旺从来不叫,但只要一看到我,就仅仅是我,只要我一出现在它的视线里,它就好像被启动了什么机关一样,开足马力对我狂吠。到后面,甚至老远的,它还没看到我,一听到我的声音,或者闻到我的气味,就开始不停地叫起来。

这让我很是伤脑筋。本来它愿意叫谁,是它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况且我白天上班,一天也就进出家门两次,它爱叫就叫吧。但麻烦的是,我经常要加班,赶进度的时候,经常连着一两个星期晚上加班到十二点多才回来。这就很麻烦了。以前我加完班回家,都是轻轻地走上楼去,悄悄地开门,洗漱完以后摸黑在张倩旁边躺下。但是如今,不管多晚,它就像一个24小时不间断的监视器一样,只要我一出现在楼道里,它就毫不留情面地大肆宣告我的到来,不光张倩听到了,整栋楼都听得到。

我上网搜了好些如何让狗对你友好的办法。我买来牛肉喂它,但它好像知道这牛肉给得并不纯粹似的,坚决不碰。可要是换张倩喂它,好家伙,一个箭步上来就把肉叼走了。我耐着性子蹲下来笑着唤它名字,想摸摸它的头,但它龇着牙碰都不让我碰一下。它的女主人见我百般讨好、它却不领情的样子,大概觉得十分好笑:“我说你俩呀,上辈子是不是冤家?这辈子讨债来了。”

我就这样每天腆着脸讨好着一条狗,心想着,这要是追个女人都该追到手了,但这狗简直成精了,像是铁了心要与我作对。

那天它主人看到我,又开始打趣,我有些为难地对她说:“阿姨,您看这狗,晚上能不能关到屋子里去?这天天大晚上地叫唤,扰了邻居们睡觉也不好。”

女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看着狗说道:“不是我不让它进屋,我也没办法,我们家那老头子,狗毛过敏,要犯哮喘的。”说着,她往自己那屋指了指。

我见过那个老头,看上去似乎年龄要比她大不少,满头的白发。平时也很少见他出来串门,有时候在楼道里迎面碰到了也不说话。开始几次我还主动打个招呼,但见他态度冷冷的,便也装作没看见,各自走过了。太阳好的时候,倒是经常见他拿把椅子出来放在门口,坐在那里晒太阳,一晒就是一上午。

狗进屋的计划看来也没有希望。既然敬酒不肯吃,那么给它来点硬的。我们那里有老话说,人怕讴(凶),狗怕兜(打)。不就比谁凶吗,我还比不过一条狗了?

那以后,要是它主人不在,它还没开始叫,我脸上就弄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双目凸出瞪着它,一只手向上举起,做出要打它的手势:“叫,再叫看我不打死你!”有时候趁没人看见,我随手就捡起棍子在它背上猛一打。那狗吃了我的打,一面向后躲着,一面“汪汪汪”地叫得更起劲了。

有一次,我刚朝它身上踢了一脚,它主人正好从外面走了进来。那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只唤着“福旺福旺”把它叫了过去。

那天晚上加完班回家,我本来心情就非常不好,那兔崽子躲在暗处又叫了起来。

“妈的,你给老子出来,有本事叫唤,没本事出来啊。”我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四处照着。果然,它躲在我家储藏室旁边的一个角落里正看着我。

“起开,这是老子的地盘。”我一脚飞过去就踢向它的肚子,只听它嗷嗷叫唤了几声。然后,万万没有想到,就在那一瞬间,这狗杂种,竟然一口咬在我的脚踝上。我痛得大叫了一声,一脚把它踢到门上,它的身体撞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我俩的动静太大了,女人从104里走出来了,张倩也披着睡衣从楼上赶下来了。女人一出来就直奔地上嗷嗷叫唤的狗,嘴里说着:“哎呀,福旺,怎么回事啊,你伤着哪了?”

“它咬我了。”我蜷着一条腿,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女人和张倩都愣了一下,张倩赶紧过来看我的腿,关切地问道:“咬哪了?”我把裤腿撩起来,她用手机照着说道:“哎呀,都流血了,得赶紧去打狂犬疫苗。”

那女人脸上讪讪的,半晌才悠悠吐出几个字:“那你也不能打狗啊。”

这狗咬了我没两天,有天我下班回到家,竟看到它半死不活地在楼道口躺着。

只见它身上的毛脏兮兮地结成一缕一缕地,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半个肚皮露在外面。头歪着,眼睛向上翻着白眼,嘴微微张开,不时冒出白沫来。要不是它的胸口还在一起一伏地动着,我真会以为它已经死了。

我走上楼梯,还没走到门口,看见那个女人正站在我家门口和张倩说着什么,一看见我,便停止了说话。我看见张倩的手从门里伸出来,握了握她的手,然后那个女人便转过身,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经过我的时候,抬头看了我一眼,但没有说话。

一进门,我就发现张倩脸色不太对。

“刚刚你们在门口说什么呢?”我边脱外套边问道。

“没什么,说她的狗。”

“狗怎么了?我刚刚上来的时候看到它躺在地上呢,好像生病了。”

张倩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眼竟让我有种心虚的感觉。我什么也没做啊。

“阿姨说狗昨天晚上被人下毒了。”

“啊——”我大惊失色,说道:“那还不赶快送医院。”

“来不及了,阿姨说这狗好不了了。”

“我看它还没死啊,怎么就知道好不了了?”

“大师说的,说它命里有这一劫,逃不过的。”

我一听,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们都没有带狗去医院看过,竟相信一个打着大师幌子的骗子胡言乱语,任它活活躺在那里等死。

“阿姨说,这狗跟了她快十年了,陪她的时间比她儿子还多。不管他们搬到哪里,它从不进门。”

我走到阳台,拉开阳台上的窗帘往楼下看去。狗还躺在那里,姿势没有变过,它的胸口吃力地向上起伏着,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要耗尽它所有的力气。

“你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大好。”吃饭的时候,我问张倩。

她没有理我。过了一会,她说道:“我问你一件事。”

“你说。”我放下碗筷,认真地看着她。

“那个李芮馨,为什么还在你们办公室?”

我没有回答她,重新拿起了筷子。

“你这是什么态度?之前我怎么跟你说的?这都多久了,她还没走。”

“我又不是老板,我让她走她就能走了?”

“那你说了吗?”

我撇过头,不说话。

“我就知道,你没说,你就是故意的,想跟她在一起。”张倩的脸彻底拉了下来。

这就是张倩的逻辑,非此即彼,总能顺着那些显而易见的脉络,把事情推到极端。我把手伸进了口袋里,左右都摸了个遍,没找到烟。

李芮馨是我的前女友,在跟张倩结婚前,我们处了八年。张倩总以为这么长时间的前女友,感情肯定特别深,也就特别容易旧情复燃。我说过,这是她的推理逻辑。

就在上上个月,她莫名其妙进了我们公司,还跟我一个办公室,就坐在我对面。这事本来也没什么,怪我自己,非要把这事当个笑话讲给张倩听。这一讲可好,她上心了。她不光隔三差五跟我们办公室的刘姐打听情况,还让我跟老板去说,辞了她。

我一个小员工,跟老板去说让他辞人,而且那人干得好好的,啥事也没有,这像话吗?

你不是跟你们老板是哥们吗?张倩如是说。

这也怪我。平常,老板稍微对我客气点,比方开完会搭着我的肩膀走了会,回到家我就会跟张倩说他每天跟我勾肩搭背的,我随便怼他,他也不生气;有时候,他扔了包烟给我,我就跟张倩说,老板办公室里一抽屉的烟,我想要了随便拿。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是说这些的时候确实很开心,不光我,张倩也开心,好像我们的生活正朝着一种美好光明的前途迈进着。

那你也可以跟李芮馨去说啊,让她辞职。跟前男友一个办公室,她不尴尬啊。张倩还这么说。

这我就更不好说了。她怎么会尴尬呢?对于她而言,我存在的意义不过是新同事恰好是前男友,仅此而已。我去跟她说,让她辞职,倒显得我没气度。这事我绝对干不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衬衫的袖子从外套里露出来,袖口已经磨得起毛了。我就是用这双手,天天跟我的客户握手,请他们烟。我从不觉得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可以在家里做饭洗碗洗衣服,可以做所有的家务,可以穿洗得发白的衬衫。但我还是个男人,我希望张倩能明白这一点。

“好好的让人家辞职,这种事我不会做的,我做不出来。”我冷冷地说道。

“你做不出来?”张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你做不出来,你是好人,对狗怎么就这么做得出了?”

“你说什么?”

她不理我。

“是不是刚刚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的那种鄙夷和轻蔑简直令我炸起毛来:“她什么也没说。”

“你觉得是我给狗下毒的?”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我感到一股热量在身体里往上冲,我的背上开始冒出汗来。我看着张倩,这个在我身边陪伴了多年的女人,脸上冷漠的神情让我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认识过她。但是,如果我仔细回想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我会知道这就是她,这样的表情早已不再陌生。但如果我像电影里那些一瞬间切换的镜头一样,猛地一回头,我会发现她早已经不在那了。

或许也只是因为我始终没有走到她所站的位置面前。

我腾地站起来,椅子脚在地上发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我头也不回地朝卧室走去,然后“砰”的一声把门摔上了。

我能想象张倩脸上愕然和愤怒的神情。结婚这么多年,我几乎是第一次发这样大的火。

晚上,躺在床上,我伸手往她那边摸了摸,她把身体往旁边靠了靠。我试着用手把她的身体掰过来,但是她的身体沉得就像一块石头。

我掖了掖身上的被子,转过身,也往另一侧挪了挪。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的时候,看到狗还躺在地上,跟前一天差不多的姿势,但是挪了个地方——靠在了墙边。我不知道是它自己挪的,还是别人把它搬离的。我想多半是别人搬的,因为看它的样子,它似乎都直不起身子来。但它确实还没死,就那样凭借着微弱的呼吸熬着,等待着。

晚上,我洗完澡的时候,发现洗漱台上多了一瓶香水。是一个造型奇特的玻璃瓶,红色的瓶身,上面有个黑色的盖子,里面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暗红色的光,看上去像是一瓶有毒的药水。我轻轻拧开盖子,闻了闻。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显得有些冲鼻。我不喜欢这样的味道。

张倩有个习惯,每次跟我闹矛盾以后,她就会买一样新的东西——化妆品、衣服或者其他什么,有时候甚至是想买很久但一直没买的家具。

但是她从来不买香水。她是一个幼儿园保育员,她常说,喷香水对小孩子不好。

晚上,躺在床上,我试图跟她说几句话。但是我刚刚转过身去,就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似乎是从她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那个味道跟洗漱台上那个红瓶子的味道是一样的。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她有多喜欢一样事物,就要把它贬得一文不值。我曾经悄悄买了一瓶香水送给她,但她后来逼着我把它退了。当她把它换算成房租、大米、肉、衬衫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但她现在买了一瓶香水,一瓶看起来精致的价值不菲的香水,散发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味道。

这味道好像一张看不见的网,隔在我们两个之间。我抽了抽鼻子,又转过身去。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几天。那天,我实在忍受不了,跑下楼去敲了104的大门。

过了一会,门开了,从门缝里钻出一个灰白色的脑袋。原来她也有这么多的白发。

她看到我,不说话,并没有要请我进去的意思。

“阿姨,我过来是想跟您说说关于福旺的事。”我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

她还是不说话,眼神警惕地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让我感到有些熟悉。

“阿姨,关于福旺,我真的没有……”

“狗的事你不要跟我说了,要说就跟你妈去说吧,我昨天去找过她了。”我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我。

“什么?您找我妈干嘛?您跟她说什么了?”事情的发展有些超乎我的预料,在我脑子里早已盘旋了一上午的话突然之间四散飞走,只剩下一阵嗡嗡嗡的回音。

“你不要跟我说,我现在要休息了。”说着,她竟然想关门。

“你找我妈干嘛?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我一脚跨进门里,一手把门往旁边推开。门把手撞在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她往后退了一步。

“你到底跟我妈说什么了?”我感到自己的情绪逐渐不受控制,语气里有一种让人害怕的东西。至少对于她是这样的。

她不说话。突然,她从怀里掏出一串棕褐色的佛珠,熟练地挂在手腕上,两只手飞速地交替拨动着珠子,低下头自顾自念起了佛。

她两瓣干瘪枯燥的嘴唇快速翕动着,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我是一个什么妖魔鬼怪,她要念咒语把我驱走。

我站在原地望着眼前的场景,刚刚升腾起来的愤怒,很快被一种可笑的滑稽感取代了。佛珠“啪嗒啪嗒”急促又有节奏地响着,每一下都准确无误地配合着她口里的念词,如此紧锣密鼓,丝毫不容我插嘴。

她的咒语起效了,我从门里退了出来,转身上了楼。

第二天,我妈果然来了。她敲开门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右手提了一个大大的袋子,一株绿油油的芹菜从袋子里冒出了头。我接过了她手里的袋子。

“你媳妇呢?不在啊。”她在屋子里四处走了走,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嗯。”我从厨房里倒了一杯开水,递到她手上。

“阿锋啊,你和张倩最近工作都挺好的吧?”

突然问起我们的工作,这多少让我有点不习惯,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说道,“挺好的。”末了,又加了一句,“老样子。”

“好就好,你们两口子踏实,我是放心的。”她啜了一口茶,有些欲言又止。

“你弟弟,和他那个媳妇,一天都不让我省心。”她叹了口气,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

她似乎在等我接话,但我什么也没说。

“你知道的,你弟弟一直没什么稳定的工作,他媳妇不是刚生了孩子吗,他就想着多赚点钱。要说你弟这人,虽然不成器,但自打结了婚,倒也上进了不少。”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又重新端起放在桌上的杯子。我低着头,感觉到她从杯口上方看向我的目光。

“但是谁成想啊,钱没赚着,反倒被人骗了,现在欠下了债,每天被债主上门逼着要债啊。”

“被人骗了?没有报警吗?”

“你弟弟说了,报警也没用,好像是什么手机里借的钱,你说这事闹的,造孽啊。”

“网络贷款?”

“我不知道,我不懂那些玩意。眼下赶紧得把钱还上,不然他媳妇就要跟他闹离婚呐。”

“多少钱?”

“十万。”我妈说着,眼神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说话了,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妈,这钱我不能借,我弟弟他也不是小孩子了,当初借钱的时候他应该考虑到这个后果。”

“话虽是这么说,但你弟弟也是想为家里多赚点钱,他没赌没嫖的,不长心眼被人骗了,你这个做哥哥的总要帮帮他吧。”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不是我不想帮他,妈,你看我们这个样子,我也没有钱啊。”

她又四处看了看,好像在验证我的话:“再怎么样,十万块总拿得出的吧。”

“拿不出。”我直截了当地说道。

“不可能,我不信。”我妈看着我,语气强硬了起来:“你们连十万块也拿不出我是不信的,你不想帮就直说。”

我的脑袋里开始嗡嗡嗡地响起来,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慢慢将我控制了。我深深吸了几口烟,用力把烟屁股揿进烟灰缸里,然后调整了语气说道:“妈,当初我弟弟和他媳妇要住我们的新房,我二话没说搬了出来,东拼西凑借了钱买了这个破房子,借的钱到现在还没还清,你说我哪给你拿出这十万块来?”

“当初你们搬出来也没人赶你们,是你们自己要出来住的。”

我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外套勾住了椅子背,椅子啪地摔在地上。

她也站了起来,鼻息加重了:“不借就不借,你弟说得没错,你这个兄弟是不会帮他的。”

“你做兄弟的不帮他,他就要家破人亡,你这是有罪孽的啊。”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罪孽,这是她多爱说的一个词,与之并列的还有造化、福报、功德。这些词仿佛给她一种力量,一种特权,当她说这些词的时候,她不再是她自己了,她代表了一种权威,这种权威让她可以随意凌驾于任何人之上。

我笑了。尽管我现在内心的愤怒犹如即将喷发的火山一样不可遏制,但我的笑声也同样无法控制。我一直以为极度的愤怒总是走向毁灭,原来还会走向疯癫。

我的笑一定是吓到她了,她仿佛不认识我了,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说道:“阿锋,你现在人变了,怪不得那样的事情也做得出来了。”

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奔腾着冲向我的脑门,我用一种平静到骇人的语气问道:“我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我想我那个时候的样子一定极其可怕,以至于我妈眼里都流露出了惊恐。那一瞬间对于我的陌生的发现,让她感到一种失去掌控的恐惧。就在那时,她突然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串佛珠。

一切仿佛有预谋似的。

还没等她把佛珠挂上手腕,我就伸出手去一把抓起了佛珠。就在那一瞬间,珠串的线“啪”的一下断了,珠子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

我妈被眼前的情景吓到了,她看着地上四处逃窜的佛珠,低低地喊了一声“阿弥陀佛”就赶紧往门口跑去,她迅速地打开门,连奔带跑地下了楼梯。

晚上,张倩从外面回来了。天已经黑了,谁也没有做饭。我坐在桌子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

她拿出拖把,开始拖地。从卧室拖到客厅,又从客厅拖到厨房,反反复复地在我面前晃动。

我不明白,为什么天天都要拖地?

有时候是她拖,有时候是我拖,有时候是我们一起拖。我并不想拖地,在我拖了好几年的地以后,我就知道了这件事。但是她还在拖,一刻不停地拖,她在拖我就必须要一起拖,我不能袖手旁观。为什么地要拖得那么干净,谁他妈规定的地一定要干干净净?我就想让地脏一天,哪怕一天。一天不拖地就真的会死吗?我想不明白。

我想让她停下来,就现在,马上停下来。这个念头疯狂地控制了我。

“你他妈再拖一下试试?”我恶狠狠地冲着地面喊道。

“咣当”一声,盛着水的塑料桶和拖把一起,倒在了地上,水“哗”地从客厅向着四处蔓延开来。

她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卧室,没一会就拖着一个行李箱出来了。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打开门下了楼。

我走进卧室,发现洗漱台上那瓶红色的香水也不见了。我打开窗户,坐在床边,听着远处汽车从马路上开过的声音。

世界终于静止了。

一个星期后,我从银行取了十万块现金去我妈家。钱是借的,问李芮馨借的。找了很多人,最后倒是她二话不说把钱打到了我的卡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说了个简短的谢谢,也没有客套地要请她吃饭。

我现在时常觉得自己记性变差了,好像才发生不久的事情马上就会忘掉,但是也常常突然异常清晰地记起很多年前发生的事情。

我想起小时候和弟弟在外婆家玩。那天是多么快乐啊,因为我们两个竟然各自得到了一根棒棒糖。我剥开糖纸,舔了一口,橘子香精的气味马上充满了我的口腔。我把它举起来,眯着眼对着阳光看着它,被口水浸润的糖果看起来就像一颗闪闪发亮的宝石。

外婆家门前铺着三块巨大的青石板,我们嘴里含着棒棒糖,就这么在石板上跳着。其中一块石板的一角翘起来了,我们争着踩在那块上面,咯噔咯噔上下颠着。

世界上有两种小朋友,一种是含着糖吃的,一种是迫不及待把糖咬碎的,而我弟弟就是后者。他吃完了自己的糖以后,很快就来抢我的。我当然不会同意,我四处逃窜着,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几番追逐以后,突然,他被那块翘起的石板绊倒了。哇哇的哭声引起了屋里大人的注意。我妈跑了出来,一看到弟弟摔倒在地,劈头盖脸就对着我一顿骂。我那狡猾的弟弟伺机向她告了状,告诉她是我抢了他的棒棒糖。我妈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巴掌扇过来就把我嘴里含着的棒棒糖打飞了。糖落在石板上,摔碎了。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这场面显然超过了我弟弟的心理预期,他吓得大哭起来。

这件事,在很久以后,当我们可以真的像兄弟那样举着杯喝酒的时候,我们还笑着回忆过,争辩过一些细节。我们早已能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玩笑互相取笑对方,但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明白了一些事,一些我本不愿相信的事。

那天我拿钱过去的时候,起先,我妈坐着在那念佛,并不和我说话。我从口袋里把那天散落的佛珠都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她斜着眼看了那些珠子一眼,嘴里仍旧念念有词。然后我把袋子打开,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十万块现金也放在了桌上,她停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她终于笑逐颜开。我发现她笑的时候,眼角的纹路深得像一条条沟壑。

其实那个时候我很想问问她,妈,以后要是我落难了,你会不会也这样帮我?但是话到了嘴边,我又说不出口了,只说了一句:“妈,佛珠我都找回来了,你看看有没有少?”

她拾起桌子上的珠子,开始一颗一颗仔仔细细数起来。

“这串佛珠是我特地为你们求来的,会保佑你们早日生子的。”她开心地说着:“没少没少,刚刚好。不能少,少了就不灵了。到时候我把它重新串好,放在你俩的枕头下,保准灵。”

她一边说着,一边开心地大笑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点点头。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把张倩也从丈母娘家接了回来。回来那天,我提着行李箱走向楼道口的时候,发现福旺竟然安然无事地在门口走着。看到我们以后它停了下来,远远地摇了几下尾巴。

我惊奇地转过头对张倩说:“你看那只狗,竟然好了!”张倩看了狗一眼,淡淡地说:“狗本来就跟猫一样,有九条命的,死不了。”说完,便上楼去了。

我回头看了它一眼,只见它在楼道口目送着我们,尾巴高高地向上举着。

福旺不知怎么就好了,完全看不出有过中毒的痕迹。它每天在楼道口转悠,还是热衷于在小区各个角落标上它的记号。那个女人见到我,也开始对我点头微笑。

但是也有一点不一样了。它不再对着我叫了。

它变得对我很友好,远远地看到我就开始使劲摇尾巴,待我走近,尾巴摇得更欢了,像一把小小的鸡毛掸子快速地在身后晃动着。我要是稍作停顿,它就过来,用它的身体贴着我的腿,还要伸出舌头来舔我的鞋子。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看着它热情地迎上来,我总是下意识地往后退。我远远地看着它,与它保持着友好的距离。

“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张倩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我从她手里接过一颗佛珠,仔细打量了一会,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之前我妈给我的一串手链散了吧。”

张倩忙着翻炒在锅里冒着热气的菜,并没有再追问。我把那颗佛珠捏在手里。

我走到阳台上,拉开窗帘往下看。就在我正对下的位置,福旺正坐在那里,它的两条前腿笔直地在前面撑着,两只爪子紧紧靠拢,正对着我。

它向上抬着头看着我,眼神显得单纯又无辜。它的嘴微微张开着,嘴角上扬,看起来甚至像是在对着我笑。我有些骇然,它仿佛预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早就坐在那里等着我似的。

我抓紧手里的佛珠,用力朝它扔去。而就在那时,它的脑袋微微往旁边一歪,竟然就这么完美地避开了我的袭击。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刚刚发生的一幕让我难以置信,但是它又是那么真切,我不可能对任何一个细节产生什么误解。

我把窗帘紧紧地拉上了,回到客厅的椅子上坐着。我突然感到身后传来一阵寒意,全身上下忍不住颤栗起来。我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但是手抖得太厉害了,怎么也点不着。

“老公,煤气又没了,快去楼下扛一瓶上来。”厨房里,张倩冲着我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