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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文学》2021年第4期|黄武:师傅
来源:《太行文学》2021年第4期 | 黄武  2021年06月23日11:26

1972年10月,矿上新招的80多个新工人入矿了。我和其他40多个伙伴分到了采煤五队。

新工人刚入矿,看到啥都感到新鲜,对井下的事尤其感兴趣,一有机会,大家就围着队里的干部和老工人问这问那,生怕在井下不懂了闯祸。

我们队的书记叫乔晋生,队里的工人谁请他喝酒他都去,端起酒盅来,先致“祝酒辞”,一幅一尘不染的阳光形象:

“不喝白不喝!咱可先声明,光喝酒不办事!”

说是这样说,实际上,队里一元化领导,党指挥枪杆子,支部书记说了算,队里劳动强度较低或下井少、时间短的工作岗位,如办事员、材料员、检修工、溜子工、甚至打眼工全是经常请他喝酒的人。

一班的杨小义老婆坐月子,岳母娘从大同老家给寄来二斤红糖补血,包裹单到了队里,被乔晋生看见了,他对办事员说:“告诉他,就说我先借上。”把人家二斤红糖从邮局取出来吃了再没还。乔晋生人生的黑,从井下上来,洗澡不洗澡几乎看不太出来,工人背地里都叫他“黑乔”,还有人干脆叫他“黑球”,杨小义更绝,叫他“黑驴球”。

黑乔嘴有点噘,前门牙上镶了颗金牙,黄色,贼亮贼亮的特别显眼。

崔大元是北京知青,他在大同插队,和我们一块儿来当工人,挺会讲故事,那天溜子出了故障,我们几个新工人躲在一边听他给我们讲故事:

某年夏天,有一天天气特别热,一个姑娘热得没穿内裤,只穿着裙子就骑着自行车上了街,半路上摔倒了,正巧刮来一阵风,掀起了她的裙子,过路人挺多,姑娘赶紧用手去捂私处,太阳照得她手上的金戒指一闪一闪地,被一个过路的外地人看见了,她听见那人对同伴说:

“北京人真有钱,连X上都镶着金牙。”

笑声中,大家才发现黑乔也悄悄地站在旁边听。

黑乔文化低,对我们这帮知青怀有戒心,即使我们是讲笑话,他也会认为我们在影射着骂他。

“都他妈给我起来干活去!”

从那以后,他一有机会就给大元小鞋穿。

这天早班吃干粮的时候,几个新工人围住了黑乔,有个新工人问:

“乔书记,你说井下到底有鬼没鬼?”

“我也弄不清楚。咱们队王怀友去年被机组割死了,可今年春天有人在大巷碰见了他,和他相跟着走了老远才想起他已经死了,拔起脚来就跑……”

黑乔正说着,就听有一个人一边骂着,一边从进风顺槽走过来:

“黑乔,我日死你妈的嚼啥蛆哩,亏你他妈的还是个党员,就不怕吓得这些年轻人不敢下井?”

别处的人们说话带把儿“日他妈”,泽州人说话带把儿“日你妈”!

黑乔站起来,悻悻地走了,临走也没忘回骂那个人:

“有你鸟相干,扯他妈屄鸡巴鸟蛋!”

除了黑乔,我从来没听过有谁能把国骂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

这个敢骂黑乔的人,就是我师傅。

我师傅叫韩义和,矮矮的个子还挺瘦,他在大同矿务局呆过几年,河南项城人,他在和我们做自我介绍时,这样说:

“和袁世凯老乡!”

可能和我师父有关系,我觉得中国各地的方言中,数河南话好听,说起来抑扬顿挫,很亲切。

师傅的眉毛很特殊:中间又粗又黑,两头又细又淡,几乎看不见,就像是用墨在眉头上点了两个黑点,这使他即使在发怒的时候,也有几分笑模样,就像《唐知县审诰命》里的那个七品芝麻官。

采煤工作技术含量低,师徒关系很松散,不像其它工厂,师徒关系比较固定,回采队的劳动组织,也和农村的生产队差不多,每天班前会上由班长现分段(作业组),每两个人一段,工人们今天和这个一段,明天和另一个人一段,师徒关系不固定:早入矿的为师,晚入矿的为徒。新工人刚入矿时叫老工人“师傅”,没等一身工作服穿破,就开始叫“老张老李”了,再往后,如果工作中发生了争执,干脆就骂:“老鸟”。

我和我师傅是个例外。

我是六六届的高中毕业生。从上小学到高中毕业,整整十几年是在学校度过的,由于缺少体力锻炼,虽说不像戏剧舞台上的白面书生那么文弱,和那些小学毕业或只念过“农中”的其他伙伴比起来,体力还是弱许多,但这还不是我的致命弱点。

我的致命弱点是傻,是自命清高!

我们队是炮采队,这里的煤层足足有六米多厚,分三层开采,第一层采过之后,铺上金属网作下两层的“假顶”,由于顶板压力大,中层工作面的假顶经常拖下一个个大网包,极易导致冒顶,为了改善支护效果,矿上用木板梁代替金属梁支护顶板。

所谓“木板梁”,就是把长两米四、五,直径二十到三十多厘米的园木从正中锯开,用的时候平面朝上接顶,下面支上铁柱支护顶板,木料有红松、白皮松、桦木、水曲柳、柞木等等。由于木料质地不同,粗细不同而且有干有湿,自然有轻有重,我傻就傻在第一不愿早早下井挑顺手工具,第二不愿意和别人抢挑轻点的木料,这样,谁和我分到一个段,工具肯定不顺手,木料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不是粗的,就是桦木,在水里泡过的,更是死沉死沉。

母亲从小教育我,要做一个好人。六六年大串联,我住在北京东直门外左家庄全国供销干校的俱乐部里,前半个月,晚上我们就坐在椅子上睡觉,白天出去串联,装着替换衣服的提包就放在椅子下边,从来没丢过一件。后半个月住到了舞台上,接待站发给每人一条新毛毯,也都随便放在睡觉的地方,从没听说丢过一条。这一切,使我成了一个理想主义者,我为自己确定的人生信条是:我无权也无力干涉别人的生活,但凡是自己认为正确的,应该的,先从我自己做起。

在不挑工具这件事上,我是在实践自己的人生信条——总得有人使用那些不顺手的,在不抢着挑木料的这件事上,我有更重要得多的理由。

人人都说煤矿工人是“四块石头夹块肉”,细的、薄的木料做梁,干活时固然轻巧省力,但不结实;用粗的、厚的木料作梁,起码可以保证自己这一段顶板不出问题或少出问题。虽说那些细的、薄的木料也都合乎《作业规程》的规定标准,厚木料最后也都用了,一块也没剩下。但不知道矿上的领导发现没有,只要新下了料,由于大家都能挑到细的、薄的轻木料,这一循环支护的顶板以后断梁、漏顶的事故就一定多。

我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有一天班前会上,班长分配我和高广文一个段,他说:

“我一个人干!”

他气冲冲地把交接班室的门重重一摔,到澡堂换衣服去了。

班长又指派了别人和郝广文一个段。最后,没分段的,就剩我一个人了。

采煤队井下适合一个人干的工作只有炮工、溜子工、检修工、看工具、和送干粮几种,不是技术活,就是由老工人或病号担任,我一个新工人,该让我干什么呢?班长知道,除了是个书呆子,体力弱,我没有其它可指责的毛病,他看看我,想不出该让我干什么,实在不行,就只好看井下的情况了,哪个段的条件不好,就把我搭给哪个段,就像人们在市场买菜时,买几条黄瓜,搭了一根葱。

我师傅因为大女儿那天晚上生孩子,迟到了,当他匆匆忙忙地跑进交接班室,正好和我配成了一个段。

“人活脸,树活皮”。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可能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了,可我现在是个采煤工,想其它的都是白搭,我不能做谁也不要的冷货,所以那天我干的特别卖力,和师傅配合得也挺默契,师傅也不像别人那样对我喝声来,喊声去,只偶尔让我给他递点这个、那个。

那天,我们几乎和别人一块儿下的班。

第二天,我和师傅一个段。

第三天,我还和师傅一个段。

从那以后,只要我俩都上班,就在一个段,我们的班长是个深藏不露的有心人,眼睛亮着呢。

虽然采用了木梁支护,但由于推进速度慢,中层炮采工作面的顶网还是下沉得厉害,一个个网包,就像老母猪的肚皮,随时准备往下漏矸。冒过顶的地方,顶板上留下好几人高的空洞,只好打木垛接顶。工作面的顶板常常被压得很低,就连师傅那样的小个子,弯着腰都嫌高,最低的地方,顶网就拖在溜子上。在这种地方干活不能着急,全凭功夫磨,师傅胆大心细,所以我和师傅常被班长派到这种地方干活。

别看煤矿井下发生冒顶事故后,人们从煤块、矸石堆里往外扒人时,抠的手指头流血,可除了这时候,就变得很自私,干起活来各顾各,怎么省事怎么省力就怎么干,许多事故就是这样造成的。

不久,我第一次遭遇死亡。

那天,我和师傅被分在机头第一段。正在那里架棚。别看机头备口低,到了我们这一段,柱芯全拔到了家还得在下面垫个柱帽,从底板到顶板,足足有两米五六高。

各段放炮后不久,溜子上的大块煤就像黄河发了凌汛,从工作面后边拉过来。由于机头顶板低,碎煤、小块煤拉走了,大块煤过不去,一块块卡在那里,越聚越多,从后面拉过来的一根木板梁到了这里,被大块煤卡住横了过来,又在后面大块煤的推挤下朝前走,顶倒了三根铁柱,一根压在我的脖子上,一根压着我的腰,一根压住了我的腿。

师傅发了疯似的朝机头爬去,一边晃着手里的头灯,一面喊:

“停溜子——!停溜子——!”

“44”型煤溜子(刮板运输机)本来就没多大劲,加上工作面弯曲成“~”形,刚放完炮煤又多,溜子很容易被压住,这时溜子工一般都不敢停溜子,我身下全是碎煤,要是只有一根铁柱压着我,身下全是刚放完炮的碎煤,我或许可以从下边爬出来,可现在是三根,压得我根本无法动弹,正当我绝望得闭上眼睛等死时,溜子停住了。

师傅让我爬在他背上,驮着我从进风顺槽往外爬,我的安全帽不时刮到顶梁上,发出“圪楞圪楞”的响声。

两行清泪流下来,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梦,我的同龄人都曾面对这严酷的现实:整整一代人,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

四年后,我自己也当“段长”了。我和死亡第二次握手的那一天,也是一个新工人和我一个段。在井下,我们的工作量是以溜槽数计算的,“44”型煤溜子每节溜槽长一米五,那天我们段共分了六节槽,要是顺利的话,到点能干完下班。

接班后,我先检查了一下工作面的情况,有两节槽的地方煤层差不多呈45度角斜长着,在超前压力的作用下,煤壁已经劈帮。为了避免放炮后拖网漏矸,我俩先在煤壁靠溜边挖了一个柱窝,架了一架棚对其进行超前支护。这样,放炮后就可以及时托住顶板,保证安全。

第一炮我只让炮工联了两节溜槽长,尽管没敢联顶眼,炮声响过之后,还是出现了拖网,急需再架一架棚及时支护。

正当我一脚煤帮一脚老塘跨站在溜子上挖好柱窝,栽进一根铁柱时,煤壁又发生了片帮,差不多两米长的一块三角煤沿着煤壁斜坡滑下来,“蓬”地一声砸到柱子上,把柱子砸倒了,将我的右小腿挤在铁柱和溜槽沿中间。我的身体朝后仰着,两手紧紧抓住身后的铁柱支撑着身体,这才不至于坐到溜子上。

溜子哗哗地向前开着,我的屁股离溜子也就一尺多,只要有一块大块煤拉过来,别说挤死我,就是拉坏我的坐骨神经,我这辈子就算完了,那天我们段在工作面中间,等师傅跑过来,一块大块煤离我已经只有五六米远了,师傅用尽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把大块煤推到了老塘,双手推着它,不让他掉到溜子上,直到溜子停住。

七八个人好不容易才把我从大块煤下弄了出来。这一次,尽管没骨折,可被铁柱挤着的地方,汗毛眼全是一个个红点,血眼看就要从那里被挤出来了。

连这一次,师傅已经两次把我从死神的掌握中夺了回来。

四人帮倒台了!人们心里那个痛快劲,简直无法形容!

我们队里,黑乔也失了势,躲在家里装病,队长杨俊中国矿院毕业,却不是党员。过去,队里黑乔一手遮天,每次队长对工作有不同意见,都会被黑乔以“支部决定”顶回来。现在,队长抬起了头,他是个正直的人,凡是去他家找他的人,他夫人一律挡驾:

“老杨不在家,请你明天到办公室找他吧!”

师傅用我从老家带来给他的一点黄米面作了油糕,硬让我去他家吃饭。

“咱爷俩喝两口庆祝庆祝!”

师傅一面喝酒,一面给两个女儿讲故事:

“爸刚调到大同那会儿,看见别人吃油糕,就也买了几个,咬了一口,里边的白糖馅流了一手,我赶紧去舔,手上的糖又顺胳膊流倒了胳膊肘上,抬起胳膊舔肘上的糖,又流到了我背上。”

这个小故事在大同流传很广,不过师傅把那个第一次吃油糕的外地人说成了他自己,把他两个小女儿笑得直捂肚子,小师妹问师傅:

“爸,这回你可够不着了吧?”

那天该师傅轮休,吃完了午饭,我离开师傅家去上班,这一次,是我自己去找死神。

《作业规程》规定:采煤工作面溜子运行时,从溜子上卸木板梁,要“面朝机头站好,抓住木料尾部往下卸”,可那天我们段的条件不错,半个多班的时候,煤已经基本上出净了,溜子拉着不知后边哪个段的一根忘卸的木板梁,走到我们段又刚好停了下来,一停老半天。前边相邻段溜子有个弯,害怕它走到那里横过来拉倒柱子,造成事故,由于溜子停着,我抓住它的前头往下卸,不料我刚抓起它来,溜子就忽然开了,溜子拉着我和木料一起往前走,没等我松开手,溜子的刮煤板顶着它的下头,上头穿上顶板,把我挤在了它和我身后的一根铁柱中间。

那是我采煤生涯中最绝望的一次,或许我命不该死,也多亏那个段的人奸滑,那根木板梁只有一寸来厚,最厚的地方也不超过一寸,也不知道它在井上的木场里被存放了多少年,已经没了一点筋骨气,它忽然“咔嚓”一声从中间折断,放过了我。

三次生死交关的事故中,师傅两次救了我的命,我真心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永远不会忘记是他把我从没人要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但我真正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还在以后。

不久,我们队搬到了全矿自然条件最坏的一个工作面,从回风顺槽到工作面机尾,有十多米长的一段根本无法架棚支护,只好缩短溜子,挖了一条十几米长、一人多宽的洞,供通风、进料。人们进出工作面,在这个洞里爬进爬出像一条狗,运木板梁时,只能拖着倒退,一步一挪,像狼拖着猎物回自己的窝。

机尾紧挨回风顺槽,条件自然最差,只能用一米来高的特制铁柱支护。足足有半个来月,班长把我和师傅固定在那里,每个班都在那里干。平时能照顾的时候,他对我俩都挺照顾,该出力的时候,我俩也没话说。一米多高的工作面,整整一个班都得弯着腰干活,虽然只有五节槽,班长还是给多派了一个人——全队最矮的鲍达,爬进爬出方便些。

煤矿井下生产,事故往往在不经意之间突然发生。

工作刚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放炮、架棚、清煤,都按部就班地完成了,等我们替开溜子两边的柱子,正准备移溜子时,由于控顶距离大,临段放顶引起的冲击地压压过来,把我们段的柱子压得一点点朝煤帮倾斜,一根根木梁“咔嚓咔嚓”地从支柱的地方折断了,顶网以人眼看得见的速度下沉着,碎煤和煤粉“噗簌噗簌”往下掉,像雾、像雨、像冰雹,一场大冒顶眼看着就要发生了!

我吓坏了,喊了一声“快跑”!就一溜烟从那个狗洞爬出了工作面,等我跑到安全的地方停下来喘气时,才发现师傅他们俩没出来,要是冒了顶,溜子肯定得被压住,我仔细听了听,溜子还哗啦哗啦地响着,说明冒顶还没发生,我往回走了走,在估计他俩能听得见的地方停下来,一声接一声地大喊:

“快——出——来——!”

“快——出——来——!”

……

等等也不见他俩出来,溜子声也一直没停,我又壮着胆子钻进了工作面。

师傅他们两个人已经靠溜子边隔一棵间一棵地打好一排十几根柱子,柱底蹬着溜槽边的凹槽,柱体朝老塘倾斜,和顶网垂直,顶板也不再下沉了,我赶紧和他俩一起干起来,把其它柱子补打起来。

这件事除了我们仨没人知道:我不好意思讲,也没脸讲——关键时刻,我成了一个怯懦的逃兵!我师傅他们也没向别人讲,他们以自己宽广的胸怀容忍、原谅了我的卑怯行为。我心里第一次不得不承认,别看自己是工人阶级中的一员,但骨子里还是一个小布尔乔亚。

按理,在那种情况下现场工人是有权力逃命的,能在那种情况下坚持下来的人,需要过人的胆识和勇气,是真正的英雄!

当我终于有勇气问师傅那天怕不怕时,他反问我:

“你说呢?”

过了一会儿,师傅给我讲了个自己的故事。

师傅刚当矿工不久也碰上过一次大事故,冲击地压把整个工作面的柱子都压向了煤帮,由于下沉速度快,顶板扑下来时形成的气流把工作面正在干活的人们全部吹到了煤帮,师傅像气枪子弹一样被吹得一头撞到了煤墙上,昏了过去,等他醒过来,发现一个老工人靠煤墙站着,正在叫他:

“先把你的灯关了,我快不行了,趁我活着和你做伴,得省点电,你爬到我屁股底下来,暖和,也安全点,等我死了,你再开灯,要一盏一盏省着用,省得没了灯你害怕。现在,矿上肯定正想尽一切办法在救咱们,这里离进风顺槽不远,你还年轻,一定要等着人来救你,听见动静,就大声喊。”

在煤壁和底板相接处的那块三角形的狭小空间里,他们俩一直轮流着说话,把能想起来的话题几乎全都说尽了,因为只要一停下来,马上就会想到死。

第四天,轮到师傅讲故事的时候,讲着讲着,师傅忽然想起老工人好大一会儿没应声了,叫他也不答应,师傅开了一盏灯,摸了摸老工人的手,冰凉冰凉,原来他已经死了,老工人的胸口顶着一根铁柱,动也不能动,要不是那根铁柱顶着他,或许他能多活些时候,也能得救。现在,只有这盏灯和师傅作伴了,师傅又用灯照了照,一边是煤墙,一边是紧挨的顶网,前后左右都被塌陷下来的矸石堵得严严的。

冷、饿、渴;生的渴望;面临死亡的恐惧;既折磨人的肉体,又折磨人的灵魂,在盯着手表秒针盼人救的等待中,师傅渐渐昏迷了过去。

在事故发生后的第五天头上,师傅终于被人们从那里挖出来,他得救了,他是那场事故中三十多个遇难者中唯一的幸存者。

师傅说:

“咱们煤矿工人和当兵的差不多。战争年代,当兵的一扛上枪,就算在阎王爷那儿挂了号,现在不打仗了,当煤矿工人,脑袋就掖在裤腰带上,处处步步得自己当心。”

“咱们是男人,男人就得有个男人样。有时怕也不顶用,还不如不怕。”

“再说那一次吧,你以为你一定能跑得了?要跑你也得往机头跑。机头工作面高,能跑得快些,你朝后头跑,就那么一个洞,十几米长,要是不管它,压力跟过去,不把你挤在里头才怪!”

原来师傅又救了我们一次。

还有一个问题我始终不明白,就问师傅:

“您怎么知道自己一定能让顶板不落下来?”

师傅的回答是:

“立木顶千斤嘛!先试一试,实在控制不住,再跑也不迟!”

立木顶千斤的道理我也懂,不过从来没深思过,立木都能顶千斤,铁柱就更能了,我想起师傅他们那天支柱时的情景:柱底蹬着溜槽,拔出柱芯,让柱头顶着顶板,柱身和顶板垂直,根本不用升柱器,使劲打几锤就锁紧柱锁,下沉的顶板正好把它压紧!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煤矿生产的综合机械化程度普遍不断提高,我们矿上已经没有普采队了,液压支架为矿工提供了安全的劳动空间,大功率的采煤机组也大大降低了矿工的劳动强度。

师傅三年前退休,身体仍很朗健,每天快下班的时候,从我四楼办公室的窗户望下去,都能看到师傅在马路对面托儿所的门口等着接他的小外孙,那天我碰见他们爷俩,小家伙骑在爷爷脖子上,正把自己的火车帽子戴在姥爷的光头上,乐得拍着胖乎乎的小手大声喊:

“坏蛋大官!”

师傅戴着那顶帽子确实有几分电影上日本军官的模样,他的眉头向上耸着,形成一个向上的三角,三角的顶端,是那两个黑黑的园点,脸笑成了一朵花。

隔辈亲啊!师傅架着他的幸福和快乐走了,随着接孩子的人们逐渐走散,从俱乐部音乐喷泉那里传来的歌声越来越清晰了:

“好人一生平安!”

这也是我对师傅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