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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1年第6期|王卫民:小梁村的红房子(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21年第6期 | 王卫民  2021年06月24日07:16

红房子前横着斑马杆,俩男人此刻几乎是在吵嚷中说话。叫朱富贵的猪贩子说:“你放过这一马没人知道……”边说边掏出一沓钞票,在另一只手上甩得啪啪响。另一个男人叫宫张张,动物检疫站的站长,他眼睛眨也没眨,仍看着脚下远处水面上鸭子身后八字型的涟漪。

朱富贵装上钞票铁青着脸,解开衣扣,腰间那一把杀猪刀,铮亮的寒光像电一样闪过来。宫张张心里微微一惊,但依旧动也没动。

朱富贵垮了,使出猪贩子惯有的泼劲儿吼:“啥东西,把鸡毛当令箭,脱了这身皮,和我没啥两样儿,你以为你是谁,宫村的牛大医,你只会给猪牛打针,汽水收的氨苄钱,讨人家一碗糖煎水泡馍……”他越说越得劲儿。

宫张张还是忍着,在岗上不能失原则更不能失身份,任他怎么作践,还是原地不动。给朱富贵揭出了给猪牛打针的伤疤,那可是他最为耻辱的事,他恨不能钻进地缝儿。

宫张张把专门配发的检疫服抻了抻,冲着猪贩子朱富贵道:“就是凭这身衣服,咋的,你敢把我动一下。”他顿了顿,瞅了瞅杠红着脸,脖子突青筋的朱富贵又说:“你是人变的,掏出刀来,我教你。”

宫张张的拗劲儿上来了。他解开衣扣,指着胸膛,趁着朱富贵不留神,他咬破中指,殷红的血汩汩直流。

朱富贵这回傻了。看着那淌着血的中指,十分惧怕,怕讹上他,急忙摆着手说:“那血可是你自己弄的啊,我可没动手。”说着赶忙掖上衣襟掩住了腰上的刀子。

宫张张更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趁势把话说完,他说:“我死了是死在岗位上,落了个烈士的名誉。我放过你,我会失职,再回宫家沟还有脸吗?”

后面说的啥,朱富贵还没听清,秋叶儿挥过来的拳就打在他脸上了,却温温软软,要他赔红薯。他不明白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赔什么红薯,懵懂中被一阵猪叫声提醒。这时宫张张用滴血的手扣上了衣服。朱富贵对这个女人连连说着赔赔赔,随着去红房子办理检疫手续。

三人把猪聚拢在一起时,天色就晚了,吃饱了鲜红薯的猪再也赶不到小道上去。

消了气的朱富贵给宫站长递了烟,憨憨一笑道:“都怪你这死牛板筋。”

宫张张接过了烟点上,猛吸了一口才道:“吃谁饭跟谁转,南瓜不长豆荚蔓。”

朱富贵接着道:“该咋办就咋办,端了小碗端大碗。”不知他是调侃还是讥笑,二人皆喜。

说话间天就暗了下来。

秋叶儿的村子叫小梁村,靠着秦岭的戴云山,村子下去不远就是龙山水库,应是白云深处人家。南望州城,北去南华山,过黄河就是山西,村头今天的小路曾是昔日的通衢大道。

村子本是有几十户人家的,有以打猎为生的,也有靠挖药材为生的,几洼子山坡沙沙土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算是五谷不缺的大村庄嘞。可就是这些年,男人们往村头一站,州城的灯红酒绿把他们的心勾跑了,跑得很快,就过了头,去了南阳、武汉、长沙,说是闯世界。男人死之前,秋叶总是盼自己男人回来,男人回来的日子真好。村里检疫站的红房子好像与他无关,一不贩猪,二不贩牛,没几天他就走了。秋叶儿送男人到这里时,把目光好几次挪过来,又迅速掠过。红房子玻璃窗下的一双眼睛看得清楚。“这爷们儿还真爷们儿。”宫张张站长在心里替秋叶儿感叹。红房子门前横一根杆,牌子上写着“小梁村动物检疫站”。

却说秋叶儿的男人这么一走,她又回到了那漫长而孤寂的日子。多病的公公是脑梗,就算好,只要每顿把饭端到小凳子上自己稀麻咕咚的能吃,还能自己去尿瓮。过去男人在身边的那些日子真好。且不说夫妻间的那事,就是同样偌大的土房子不空荡,火塘里被遗忘了的铜吊罐儿熬着土叶子茶,铜吊罐儿在水开的时候小盖儿“咕嘟咕嘟”会唱歌。秋叶儿很受用,用个小碗给男人上茶,撅起小嘴儿吹去浮沫儿,递过去,男人“滋——滋”呷一口,架在空中烤着的手就挪到她的手上,互相攥在一起多温和啊。到底是在城里干活,男人的手比自己的手还细嫩,肉呼呼的绵。

男人不在了,有时叫上宫站长去屋里暖和暖和,秋叶儿刚推开门,火塘灰烬发出的烘热就迎了上来。地上的箩筐有半箩筐猪鞋。秋叶儿把吊罐儿续上水,又添上柴,一阵青烟过后,火苗就蹿了上来。少顷,吊罐儿的水开了,站长宫张张抿着茶水,并把一只猪鞋拿在手上端详了许久,终于看出了名堂,向秋叶儿道:“又不是人穿,这一批做得这么好,还加了垫子,该加钱了吧。”

秋叶儿回答:“加了。”

他又问:“能加多少?”

“你问的恁清,又不是要收税”,她娇嗔中有些得意。家里没有男人,屋子空荡下来。

“你看出这一批猪鞋做得好吗?”她给宫站长飞过一个媚眼,嘴角微微翘起,等他回话。

他正把猪鞋在手上捏把,判断不定。她收回嘴角,却依然有那么一点微微的挑逗妩媚地说:“记得去年国庆节那几天吧。”

他摇着头,一脸木然,每逢节日小梁站必须有他在,这是领导的再三叮咛。那天,果然不知是哪一级的来了,说是看望第一线,小梁站偏远、偏僻、高寒……一席话把他说得眼泪都忍不住,汇报完了,给领导引路去林子采蘑菇。远眺龙山水库的浪遏飞舟,带着水草腥的风,把领导吹得有几分惬意了,拍着他的肩头夸道,从村兽医到小梁站站长,不容易啊。这话他听许多遍了,司机从车上取出慰问品,是太空被,拉舍尔毛毯。拍着他肩头的手却很凉。领导的小车屁股卷起沙土,浮尘还没有消失,他就为这一大堆床上用品发愁,高寒归高寒,总不至于埋在棉被里。年年慰问各级都有,但只有床上用品。保暖是保暖,可红房子过几年就压不下了。他记不起那几天秋叶儿去做啥嘞。

秋叶儿说,路过州城,见人家宾馆后面垃圾箱里全是白拖鞋,白得暄净,厚厚的鞋底连一丝土都没沾,拿回来给猪能用,整整有三四个早晨,她捡了上百双,拆下底子就给猪鞋做垫子了。

他觉得这个女人善良,把善良给猪,更让他起敬。

天已向晚,秋叶儿再三叮咛要他吃了饭再走,说着自己去了灶房。

就是那一天,朱富贵的猪钻到秋叶儿红薯地拱了红薯。

她撅起屁股用手刨出半截儿红薯,心疼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朱富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说多少钱我赔多少就是嘛。”

她十分厌恶地说:“数多少是多少,大约摸的,不是伤弓就是损弦。”

朱富贵和秋叶儿扯不清,天色就晚了,秋叶儿浅黄色衣服十分显眼。朱富贵看看天色又看看懒散而乱跑的猪。山下州城已是万家灯火,天空的亮色映着戴云山影影绰绰的林子,朱富贵对宫张张的怨怼还没消失,要不然这批猪已经过完秤了。

这时宫张张说:“走不了了,连猪带人都住下来,明早再说。”

朱富贵睁大了眼睛,在这黄昏时有点儿吓人,道:“住你检疫站,猪咋办?”

宫张张转过脸问她道:“你家的猪圈牛栏可闲着?”

秋叶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此刻像夜狐子眼,显得格外明亮,她扑闪了一下答道:“甭说这百十头猪,几百头都有处去,村子里人住的屋子都闲着,门也没上锁,更甭说闲着的猪圈。”

宫张张撮合协商,朱富贵先赔红薯三百五十斤,猪和人的食宿费另计,于次日一早合并结算,现金支付。

朱富贵傻傻一笑,他一个光棍汉夜宿寡妇屋,只有一群猪作证了。他对宫站长说,行,明早起早些。

秋叶儿才说:“你也不调腾早一点儿,我屋炕上还有病老人,把时间耽搁在红薯地。”

宫张张道:“我只知道猪进了村畔畔,谁知道你俩扯皮的事。”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