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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求内心的真实
来源:文学报 | 尤佑  2021年06月20日09:40
关键词:《款款而来》

生活,绝大多数时候是无意义的。长篇小说模仿生活。 ——威廉·特鲁弗

小说家但及擅长中短篇小说的创作,自1988年至今已发表一百五十余篇。毫无疑问,他享受“短平快”的创作冲动与释放。他的中短篇小说,像一幢幢永不闭合的房子,给读者留着窥探人性的窗口。从《藿香》到《雪宝顶》,我多次撰写了相关评论,谈及对但及中短篇小说的阅读体验。当我二读其长篇小说《款款而来》时,感受到文字背后的力量——来自一座城市、半个世纪、一个老实人心灵的纠缠与救赎。

我相信,《款款而来》是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它像是一个容器,盛满那些看似无意义的生活细节,正是这些小人物生活片段的叠加与重组,通过艺术家的诚实叙述,达成其内建设生活的要义。

对创作者自己来说,创作长篇小说,是驯服自己的过程。但及以此为挑战,打破相对舒适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体验,尝试培植自己的野心与耐心。我认为,《款款而来》的气息表明,但及所消耗的气力,有了回响。读者可以从甘阿龙半个世纪的生活中看到跌宕起伏、百转千回的心灵诉求。

就作品的社会意义来说,《款款而来》的创作更是时代背景下的内心驱动。我甚至认为,正是因为小说家的日常所见以及他对时代的敏锐触觉,才使得小说应运而生。但及既是“甘阿龙”“黄采莲”“黄默默”等人物的创造者,又是生活的复述者,也就是说,小说所拥有的,生活已然显现,作为小说家的但及,归拢了生活,让其水到渠成。

“往事涌来,几十年仿佛就在眼前,既触手可及,又源源没有尽头。”这是阿龙得知采莲去世后的心灵自述,也是款款而来的基本释义。对读者而言,这是故事的开头,是追忆的前奏。但及的小说,总有强烈的代入感,它能抓住读者的情绪,进一步控制阅读的节奏,让人感受到小说内在的力量。而这蕴藏在字里行间的力量,决定了小说的成败。

姑且论之,《款款而来》至少具备两种核心力量。其一是人物塑造的诚实;其二是叙述节奏的诚实。

甘阿龙不同于文学中的“异乡人”“多余人”“精神分裂者”,他一定程度上延续了伏尔泰的《老实人》的基因。甘阿龙是正直善良、勇于担当的裁缝,但及塑造的甘阿龙,其难度在于写作者自身的修为。故事从1948年起,阿龙跟着堂哥甘凤阳学习制作旗袍的技艺,开启了他与“春布坊”半个世纪的缘分。甘阿龙在本质上是老实的,但他的“老实”是底色,随着故事的发展,他的老实变得复杂、具体、现实。曾经善良、朴实的年轻人,时不时显露出自私、狭隘。其典型意义,不仅在于有血有肉,而在于灵魂深处的纠结与痛楚。可以说,从十八岁的裁缝学徒到七十多岁的非遗传承人甘老,阿龙经历了荷尔蒙冲动、情欲纠缠以及中年困境等种种人生境况,但他依然保持了一份面对生活的赤诚。他曾如此渴望做一名好学徒、好丈夫、好父亲,其隐忍正是中国当代普通百姓性情的真实写照。但现实与人性的复杂,总是在诠释“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甘阿龙面对命运的挑战,他也曾越过道德底线,即在红樱处“越轨”,恰恰是这次“越轨”,带给他精神上巨大的压力。但及把这个“老实人”寻找内心的真实的过程,呈现得细腻而生动,让甘阿龙一次次超越俗世意义上的“老实”,而成为福柯理论中的“求真意志”。

除此之外,但及擅长的女性心理揣摩在该小说中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黄采莲的刻薄与放浪形骸,与其在社会变革中所蒙受的屈辱相关,更是性情使然;默默因父母情感的不合而生性敏感,成为一名诗人,她与伟嘉的不宜之恋,以及她与方解放的婚姻,都带有鲜明的时代印痕;红樱的大胆泼辣雷厉风行,最后以“用尖刀捅了她的丈夫”为结局。这些围绕在甘阿龙身旁的女性,意蕴饱满,充满着矛盾与救赎之感。她们,构成了一幅绚丽多姿的生活画卷。

小说家但及除了坦诚地面对故事中的人物之外,还尝试接近人性本质的叙事。他的创作不同于先锋叙事,也不耽于语言的现代性。他的叙事风格更接近福楼拜、巴尔扎克式的写实主义。即使在战线蜿蜒的长篇小说中,他仍然保持着中短篇小说的激情,这使得《款款而来》具备蓬勃如夏的生命力。

在叙述阿龙半个世纪的心路历程时,但及融入了时代风云变幻的元素,使得个体心灵与社会背景双轨并行。且在每一个交汇的站点,都恰到好处地融合了个人与时代的双层叙事。比如1949年后,阿龙的呈现与堂哥的退场,展现了嘉兴城解放时刻的民间裂变;采莲的落魄与朱海的营商,再现了改革开放中的滚滚红尘;采莲的舞厅生活与默默的诗人圈,写照了两代人的精神生活;阿龙的卖房救女与采莲的皈依佛门,一成一败,暗合了经济浪潮中的迷失与归依。恰如小说家艾伟的评价:“一个裁缝世家的横跨半个世纪的爱恨情仇,其中的忠诚与背叛、逃离与坚守令人印象深刻。但及心怀慈悲,既写出了人生的困境,又写出了人生的希望。”

但及以中短篇制式的优势达成了其长篇小说的特色——任何人物、故事都是矛盾的结合体。老实人甘阿龙正因为诚实面对内心,才懂得了“拿捏”世事的分寸,他与黄采莲的爱恨中蕴藏了难以制衡的矛盾;被一次屈辱摧毁的采莲本身就是悲剧,她的爱恨并不出自于生命本体,而是命运的一次强加于身;默默与伟嘉的爱恋,同样充满历史矛盾与现代生活中难以调和的元素,诸如此类,一波又一波的矛盾与化解,让整部小说暗潮涌动。

对于小说家但及来说,《款款而来》的出版是写作使命的完成,更像是一种神圣的仪式。亦如他在青海久治的那次登山经验:一旦在决绝之气的鼓动下,奋力登上某座山脊,终会看到不同于往的风景。

(《款款而来》但及/著,上海书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