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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流:靠山
来源:文学报 | 铁流  2021年06月19日08:40

支前的车队 (资料照片)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期间,曾有500多万民工为前线战士织起一条条强大的补给线,军民同心,赢取了最终的胜利。纪实文学《靠山》将视角对准中国共产党和人民军队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浓墨重彩地书写了人民群众踊跃支前的动人场面,还原了众多普通而又英勇的百姓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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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和恩的小竹棍上有一处地名叫濉溪口(现属于安徽濉溪县),他在旁边特地标明“飞机炸”。这段时间,也真是前线需要粮量最大,也最急的时候。江苏宿迁县(现为宿迁市)大兴区姊妹团团长朱永兰接到送粮任务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急急赶回家中,对父亲朱寿全说:爹,我们要去前线送粮食了,夜里就走,你给我把车子收拾一下。朱寿全问:远程还是短程?永兰道:得好几天的行程呢。朱寿全看看女儿道:你一个女娃能行?永兰喝了口水说:在家里我也推过车子,咋就不行?前线急需粮食,现在还分什么男女?

朱寿全知道女儿的脾气,说一不二,他张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就到一边给永兰收拾车子了。

朱永兰这年才十八岁,她身材高挑,面庞姣好,生了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是十里八乡的好姑娘,朱寿全很是自豪。朱寿全之所以对女儿格外疼爱,是因为妻子去世早,永兰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那一年,永兰的母亲正在地里劳作,被日军的飞机炸死在地头上,当时永兰才九岁。共产党的队伍到了大兴后,从没进过学堂的永兰在识字班里学到了文化。

她能说能干胆子也大,常给村里的穷人打抱不平,连村里的地主都惧她三分。有一次地主对朱寿全说:你一个老实人,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张牙舞爪的丫头呢?!永兰十五岁就当上了大兴乡姊妹团的团长,她带着姐妹经常到各村发动妇女支前,认识了周大专村的青年周德立。周德立一米八的大个子,是村里的民兵,曾打死过两个鬼子。他见永兰秀美,就常在她眼前晃荡。周大专村的妇救会会长笑着对永兰说:看这小子对你有意思。永兰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咯咯地笑。永兰的朱专村离周德立的村不远,有时周德立就借口找永兰谈工作,一来二去,永兰对身材挺拔的周德立有了好感。周德立见火候到了,就托妇救会会长去提亲。永兰说:现在男女老少都忙着革命,他急什么?他应该报名参军打老蒋。周德立早就有当兵的想法,听了永兰的话,一跺脚就到队伍去了。永兰在向前线送的粮路上,周德立正在东北的战场上呢!

朱寿全收拾好了独轮车,永兰也找出了几双鞋子,一边说:这雪天泥地的,得多带几双鞋。朱寿全看看女儿,突然道:我也跟你们去。永兰说:你就不用去了,中队长说人数足够了!朱寿全道:这样的天气人越多越好,我年纪四十多了,可力气还够用的。正说着,刘秀生来了,一进门就道:永兰,我还是要去,发点烧算什么?庄稼人还在乎这个?说什么我也得去,咱们这一片的人都分在你这个小队了,你是小队长,我就找你。永兰说:你还有眼病,咱们多是走夜路,你能行?刘秀生急忙说:只要两个眼没瞎就行,再说跟着你们走,我还能翻到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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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上级给大兴区的任务是往前线送九万斤大米,区里很快就发动了一千多个民夫,独轮车907辆,还专门成立了运输大队,大队下设三个中队,一中队队长是李永祥,有民夫370人,独轮车350辆。朱永兰是一中队一分队队长,队伍集结到倪家渡村时,多出了一个人,是王青云的老婆刘英莲。王青云还在赶她:快回去,你一个娘们儿跟着跑什么?刘英莲指着永兰道:她是不是娘们儿?哎,她是不是娘们儿?这时候谁都出些力,不分爷们儿娘们儿!周围的人一听都笑了,李永祥道:打老蒋都得需要这样的劲头,去吧!英莲听了,得意地看了丈夫一眼,又拽了一下永兰的衣襟,不好意思地说:妹子,你不算娘们儿,还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呢,嫂子不该这样说。永兰笑道:就咱两个女的,正好做个伴。

队伍刚刚上路,天上就飘下了雨,大家都把雨布和外衣盖在粮食上。入冬以后,天上就零零星星地飘过几次小雪,可大兴区运粮队刚到睢宁地界的时候,阴沉的天空就落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来,风很大,雪也越来越密集,漫天飞舞着。前几日的雪大都化了,泥路上只冻了表层,脚落在上面,泥水就一下子漫过了鞋子。大家开始试探着往前走,后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都甩开了步子。没走两天,队伍分了三路,各自向战地东南的三个接收站赶去。到了下半夜,朱永兰和中队副队长高全忠带着一路人马到了张湾河,朱永兰说:你们先不要下来,我先试一试。说着提着马灯就往前走,河岸坡度很陡,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朱永兰刚走了几步,就踉跄几步,一下子滑了下去,河底里的淤泥顿时没过了她的膝盖。永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对岸,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回来。她大声说:河里没水,就是淤泥太深,我探了探,这段浅,还硬些,我在前边带路,抓紧过吧!高全忠对大家道:过了这道河,前边还有一段山路,老蒋的飞机一直盯着那地方,三天两头就炸几次。咱们过河后,都要快速跨过那段路去。他说着,就带着几个拉车的先下到了河底,大家七手八脚,才把一辆辆车子滑到了河床。朱寿全的车子也下来了,永兰问他:爹,你能撑得住吗?朱寿全大口喘着粗气,半天才说:还有年龄比我大的,他们能行我也能行!朱寿全说的那个年龄大的,是五十多岁的李奤。这个奤字,本来就是指行动笨拙的人,李奤又是这个年龄了,确实显得不利索。本来这次是不让他来的,他家里刚分了几亩好地,说什么也要为革命出把子力气。他在河底淤泥里推车,加上前边拉车的,与其说推,还不如说是抬。李奤推到一半,终于坚持不住了,干脆就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前面拉车的大勇一时猝不及防,也坐在了泥里。他站起身一看,灯影里,李奤几乎半躺在泥里,脖子抻得老长。他对大勇说:让——我——喘口气吧。王青云推着车子,一面吼英莲:老娘们儿,你使劲,再使使劲!平日里那些能耐呢?!英莲顾不上回话,只是低着头往前拉,可车子只是摇晃着,还是没能前行。英莲一下子瘫坐在泥里,摸了一把脸上的泥浆,不禁放声大哭:我吃奶的劲都用上了,腿也冻得不听使唤了,你还这样说,你有没有良心?!王青云见妻子这样,有些于心不忍,就说:你先等着。说着从车上扛起一袋子粮食,往对岸送去。来回了几次,车子少了一些重量,终于推到了对岸。永兰举着马灯,来回走动着,一会帮帮这边,一会又帮帮那边,已经成了一个泥人。

雪花本来是轻飘飘的,可被风赶着,也有了些分量,不时打在脸上,也眯住了大家的眼睛。在上对岸的坡时,刘秀生本来有眼疾,平日里就眯着眼睛,这下更看不清了。他心里着急,脚下打了个滑,车子下子退了回来,他也摔在了河底里。朱永兰和大勇在前面给他拽车,也跟着跌了下来。大勇火了,吼刘秀生:你是怎么架的车?想腾云驾雾呀?刘秀生被车把撞了一下脑袋,半天没说出话来。朱永兰手里的马灯也摔在了泥里,幸亏还亮着。她和大勇把刘秀生拉起来,这时又过来了几个人。大家一齐动手连推带抬地,终于到了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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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条并不多宽的河道竟然用去了两个多时辰。高全忠在村里当过民兵队长,这一次主要是负责安全的,他见大家都上岸,就喊道:天快亮了,大家先别松劲,抓紧过了前边那道山梁子。人们听了,顾不上歇息,又推上车子往前赶。东方已经有了一缕亮色,催得更急。大家上岸后,浑身都冻麻了,只顾得上张着大口喘气了,并没有留意自己的双脚,很多人脚上的鞋子已经被淤泥拔掉了,有的剩下一只鞋子。山路上,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碎石,朱永兰赤着双脚,她只觉得脚好像比之前轻快了,并不知道鞋子没了。有的人脚上的鞋子磨破了,走起路吧嗒吧嗒直响,朱永兰一边举着马灯,一面借着这节拍喊着顺口溜:同志们快点赶,不远就是收粮站,前方将士吃饱饭,才能齐心协力打老蒋!

天空突然响起了飞机的引擎声,车子大都走进了安全地带,王大强年纪大,跟在后面,高全忠接过他的车子,一边推着一边说:你快跑,跟上大家。正说着,国民党的轰炸机已经到了上空,飞机打了个盘旋后,就俯冲下来,接着从机头射出了一串串子弹,又扔下了一颗炸弹。那炸弹与空气摩擦,发出疹人的嗤嗤声。泥地太滑,车子跑不快,这时前面的人喊:快放下车子,快放下车子!高全忠舍不得放了车子,还是挣扎着往前跑,最后连人带车滑到了路边的一条沟里。飞机又投下了一颗炸弹,高全忠下意识地扑在车子上的粮食上。爆炸声过后,高全忠头部被一块弹片击中了,血流如注。朱永兰他们跑了过来,见高全忠已经不行了,嘴里冒了一股股的血,他眯着眼艰难地说:粮——食,粮食。永兰急忙道:高队长,你放心,粮食都好好的!高全忠嘴角嚅动着,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不远就是黄庄,为了防备飞机轰炸,朱永兰带着一百多号民夫来到了这里,黄庄的乡亲们看到支前的民工,都往家里领。黄庄是个小村,各家各户都住满了,朱永兰让大家在房间歇息,自己和爹住进了乡亲们的牛棚。这时很多人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脚,脚都肿了,血淋淋的。缓过劲来后,又是一阵阵钻心的疼。英莲抱着脚说:这肯定是过山路的时候被石头片子划的。乡亲们给大家煮了姜汤,又烧了一锅锅热水洗脚,还找来了一些鞋子。朱永兰这次带了三双鞋,见英莲和几个人没有,就给了英莲一双。给刘秀生时,刘秀生笑着说:你这是女人鞋,穿着大家伙儿还不笑我?永兰道: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刘秀生点点头,看了看还流着血的脚,就一把接了过来。可他穿了几次,怎么也穿不进去,只得作罢了。

支前分常备民工和后备民工,常备民工随着队伍行动,后备的随时组织,人数任务不固定,时间也短,一般不给他们配备用品。常备的有严格的组织,军事化管理,全程任务完成后,称“复员”。

永兰向房东借了把剪子,回到牛棚对朱寿全说:爹,把你身上的马褂脱下来吧?朱寿全一时不知干什么,疑惑地看着女儿。永兰说:好几个人没鞋了,绞几块布给大家包脚,这布禁磨。朱寿全当年在澡堂里给人搓澡,一个有钱的主顾是他的常客。他每次都把主顾伺候得很受用,主顾就把自己的马褂送给了他。朱寿全一直没舍得穿,这次他怕遇上大风雪,觉得马褂压风,就带了出来。听女儿这样一说,他还有些不舍,永兰笑道:爹,等咱们解放了,别说马褂啦,就是牛褂也有的是。女儿一句话把朱寿全逗笑了,他脱下马褂道:就是不舍得也得拿出来,打老蒋的事大,这算啥?吃饭的时候,朱寿全从粮袋里摸出了两个窝窝头给女儿。永兰道:我这里有。朱寿全说:你袋子里没几个了,我看你给刘秀生的袋子里偷偷塞了好几个。你自己也不能饿着肚子不是?咱们爷俩匀着吃。永兰听了,嗯了一声,泪水一下子满了眼睛。

(节选自《当代》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