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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6期|张丽萍:寻找粉笔糖(节选)
《山西文学》2021年第6期 | 张丽萍  2021年06月18日07:03

1

一个夏日的午后,面朝雨住风停后迷茫的抚仙湖,我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出现,接通电话,对方自报鲁小宁,我一时不知如何说话。

对方吼一声问:“听不出来我是鲁小宁吗?”

我的心狂跳,这个鲁小宁,是我初中时暗恋过一小阵的男生,几十年早无联系了,为什么突然打电话来?迟疑间,他竹筒倒豆子,说出一连串同学名字,告诉我要举行同学聚会。

我笑起来,脱口而出地问:“楚俏来不来?”

鲁小宁笑着说:“啊呀你这个人,不问候我,只会问楚俏,她当然来啦,已经答应了,你也要来参加哦?”

我笑了,赶紧答应参加。

2

那个下午我极度兴奋,思绪滚入四十年前的时光,滚入西双版纳闷热而潮湿的七月里。那种季节,每天要下几场雨,外地人会心烦意乱,我们无所谓,甚至很喜欢,我们早就习惯风里来雨里去。其实,那风只是微风,拂在脸上很轻柔,似妈妈的手在抚摸。我那时刚上小学,最喜欢妈妈的手,那手伸出来,准有一条粉笔糖,让我惊喜。

那个季节,雨也不大,下得很短暂,风过即停。挑着小竹箩穿行在雨中很滋润,雨大了可以躲进竹楼,谁都欢迎你,不会赶你走。你可以捡只篱笆墙边的小板凳,坐在别人家的竹楼下,手杵下巴,静静地看哗啦哗啦的雨柱,看雨点敲击地上盛开的雨花。雨花变成雨水,朝低洼处急吼吼地流。风忽然变大,把房檐流下的水柱吹到我们身上,立即激起一片笑声。

小学时的我和楚俏,快乐无比。

我们都喜欢粉笔糖,那糖很像老师的粉笔。

糖是父母买的,我们舍不得吃,拿在手里,伸出舌头一点点去舔,眯着眼睛看着对方笑。有一次,我把手里的粉笔糖冷不丁塞进楚俏嘴里,楚俏吓一跳,头后仰躲开。马上,明白是我在逗她玩,她赶紧伸出舌头,舔我的粉笔糖,我早把糖收回,塞进自己的嘴里了。

楚俏很生气,我却大笑。

总是我给她粉笔糖吃,楚俏家穷,买不起粉笔糖。我们是西双版纳橡胶农场的职工子女,有时候我们在橡胶林里疯跑,故意打翻大人们割好的一碗碗橡胶汁。有时候我们捡回橡胶果,当石头打人玩。更多时候,我们是在家里发呆,听风在生活区狭窄的小路上撞来撞去。农场的生活区,从东到西排列着一排排瓦房,瓦房间的几条路很窄,那些瓦房像极了学校做广播操的队伍。我家,楚俏家,还有别人家,都在那些瓦房里。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瓦房中炊烟四起,早起的大人给孩子煮好早点,不见孩子来吃,气得喊叫,冲进卧室,提着孩子的耳朵狂骂,很快,就见一个个孩子背着书包冲出家门。

我喜欢跟楚俏同路上学,但都是楚俏来约我,她不愿我去喊她,不愿让我看到她家的吵闹。楚俏父母从大城市来,不知为何经常吵架,她妈气急了就打她,对我们小孩也说话很凶。

有一次我去找楚俏,看见她妈手拿布鞋,正咬牙切齿地打楚俏。楚俏双手护头,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地躲,呜呜哭泣。她妈一边骂一边追,鞋子在楚俏的头上和背上敲得咚咚响。我妈也不是本地人,犯了什么错从大城市来到这个遥远的农场,可我妈不生气,在这里找到爱情,生下了我和弟弟,总是一副笑脸,我问她楚俏的妈为什么凶?我妈笑着摇头,不回答。

一天下午天气太热,我们几个女生去小河里游泳,楚俏也来凑热闹。小女孩们脱下外衣外裤,噼噼啪啪冲进河里。在水里玩一阵,楚俏的白纱小背心卷起,露出背上大片的肉,有人吃惊地叫起来,发现楚俏背上有横七竖八乱麻麻的一条条印痕。

我立即明白是楚俏妈打的,用她家门背后那根小棍子抽打,在她背上留下的伤疤,这是楚俏的耻辱,不能让人看见。我赶紧泼水,搅起小河的水花,让其他人眼睛迷糊,接着冲过去,一把抹下楚俏背上高高卷起的小背心。

楚俏拉住我的手呜呜地哭,河里的喧闹掩盖了她的哭声,没人看见她脸上流下的泪水。

幸好有粉笔糖,她的日子才有甜味。

我们每天见面,形影不离。有几天,不见楚俏来,我慌了,忍不住跑去找她。我穿过农场生活区一排排瓦房之间拥挤杂乱的走道,来到她家门口,隔得老远,大声喊她的名字。

喊声常招来一个我不喜欢的人,那是楚俏家隔壁王三的爹。他听见我喊楚俏,就笑眯眯地说,“我家儿媳妇来啦,赶紧来我家,赶紧!”

王三的爹一口大黄牙,抱个大竹筒,蹲在家门口吸水烟。他儿子王三也是我的同学,他把我喊做儿媳妇,让我害羞和生气。可我去找楚俏,就要经过王三家。初中时我情窦初开,懵懂喜欢男生了,但我讨厌王三的三角眼和招风耳,只喜欢班长鲁小宁,鲁小宁皮肤白成绩好,个子不太高,打篮球却很厉害,投篮相当准,男生很崇拜,也最受我们女生喜欢。

王三的爹是厚脸皮,他妈是供销社售货员,粉笔糖就在供销社卖。那时候买几条粉笔糖是大事,一毛钱一两,父母几天才买一回,我攒半学期的零用钱,才能买三根,给楚俏一根,剩下两根自己吃。但王三家总有粉笔糖吃,他爹拿粉笔糖引诱我,看到我红着脸跑开,哈哈大笑说:“过来呀儿媳妇,有粉笔糖吃。”我跑得更快,低声怒骂,眼里滚出了泪水。

我六七岁时第一次吃到粉笔糖,大惊,这东西太好吃,又甜又软和。几天后我摸去供销社,悄悄朝柜台上爬,想偷糖。柜台很高,我爬呀爬,踮起脚尖,挣扎着伸出小手,王三家妈突然出现了,她用力打我一巴掌骂道:“滚下去!”

我妈刚好路过,看到我被王三家妈从柜台上推下,紧跑几步过来,抱起我赶紧道歉,掏钱买糖。我两下吃完一根,还要,我妈又给,吃完再要,我妈不给了,说要留一根回家吃。我觉得天塌地陷,滚到地上哭得瘫软,像要死一样没有力气,把我妈吓坏,抱住我也哭。

我爹很生气,第二天买两包粉笔糖回家,丢到桌子上对我说:“吃吧,吃个够!”我妈把糖抢走,锁进柜子说:“牙齿吃烂了!家也会吃穷的!”

我妈说糖吃多牙会烂,我不信。我的牙好得很,只有农场那些老人,牙齿才掉光,嘴里空空的。那些老人掉牙不是因为吃糖,是因为伤心。一个坐在生活区路边大榕树下的老头,以前会开飞机,现在却来农场割橡胶,有一天他张开掉光牙齿的空洞嘴巴对我说,小姑娘看你好高兴!我问,你不高兴吗?他指指胸口说,我这里痛。我问他为什么痛?他呵呵一笑。

后来我知道那种痛叫伤心,那时我已长大,从前的粉笔糖日子,其实也是我的父母跟楚俏父母的伤心生活。但对我来说,粉笔糖是美好回忆,它像一堆结茧的蚕宝宝,在时间中变成漂亮蛾子盘旋飞舞。

后来父母的伤心生活结束,平反了,带着我离开西双版纳,我跟楚俏的伤心生活却从此开始,我们相互思念,由一堆纸片紧密联系,拼命写信,互诉友谊,互道新鲜之事。三年后我考取大学,楚俏考取大学,鲁小宁也考取大学,我们被时光的风卷去不同的城市。王三高考落榜,听说跟着他舅舅卖西瓜去了。

后来我跟楚俏的通信中断,时光把我们掩埋,彼此不知消息。

没想到,一个电话,让楚俏在空气中浮现,电话竟然是鲁小宁打来,我的心像抚仙湖的水,忽然被风吹得晃荡。

3

鲁小宁那天在电话中说,聚会由王三发起,也由他出钱,王三现在是知名商人,集团公司老总,卖茶叶盖楼盘,财大气粗。

我很好奇,也想见王三,看看他的变化。

半个月后我急匆匆驾车,从水县出发,跑了八百公里,赶去童年生活的故土西双版纳州,聚会地点定在多依县的邮政宾馆,找到宾馆时是下午三点,宾馆门口站了一帮说说笑笑的人,我踩下刹车,坐着发呆。

西双版纳属热带气候,旱季气温高,我把车内的空调开大,冷气吹得脑袋清醒,记忆恢复,心情激动。车窗外的阳光白花花投射到干燥的水泥地上,这样干热的天气,他们比我着急,已经先到了,我哑然失笑,真是四十年不见,激动得忘乎所以了?

我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把车停在宾馆停车场的树荫下,提着挎包,朝宾馆门口的那帮人小步跑去,心怦怦跳,敲打着热气扑面的空气,想象着楚俏见到我时的惊喜。我甚至想大声喊她的名字,想把挎包提起来猛摇,吸引她的目光。但我忍住了,这把年纪,像小姑娘一样激动太傻。我故作镇静地放慢脚步,走到那群中年男女面前,发现人家并不理我。

我找不到楚俏,也没有人朝我投来目光。天啊,时间把我摧残得无法辨认了吗?我迟疑地问面前一位中年女人,才知道弄错了,他们不是我久违的同学,是某公司的员工。

我狼狈逃走,冲进大堂,看到总台处竖了一块牌子,上面贴了黄纸,用红颜色写着我们初中同学聚会的文字,我按照文字的指引赶往三楼,找到了报到的305房间。

房门敞开,有很大的说话声传出,房间里聚了六七个人,一个五十多岁黑胖结实的男人,张开大口笑着走来,朝我伸出双手,高声表示欢迎。

他就是鲁小宁,四十年前清瘦白皙的小男生,已长成黑大胖子。从前他害羞,说话声音小,现在嗓门洪亮,镇定自若,是县邮政局局长。鲁小宁双手紧握住我,热情自信的目光在我脸上划动,大声说:“没变啊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我被搞了个大红脸,慌乱地摇头说:“老啦我!怎么可能年轻?”

他仰头大笑,啤酒肚挺得老高。他变成另一个人了,满脸松弛,头发掉光,几根侧面的头发丝从左边横跨过头顶,胶粘一样贴在头顶,十分滑稽可笑。

我问:“你怎么找到我的电话?”

鲁小宁说:“问楚俏啊,你不是也问我她的事?”

我暗惊。楚俏跟我毫无联系,她怎么知道我的情况?我急忙问楚俏到了没有?

鲁小宁说:“楚俏可能会来晚点。”

下午六点,三十几个老同学来到,楚俏犹豫不决地在餐厅门口伸一下头,我刚好扭过头,一眼就认出了她。

“楚俏!”我大声叫起来。

她抬起头,搜寻餐厅里飞出的声音。

她老了,变成标准的五十岁女人。脸变圆,脖子变粗,腰变粗,头发变少,白发变多。可记忆闪电般复苏,我还是马上认出了她。

她疑惑地走过来,目光在我身上缓缓爬动,轻声问:“你是哪一位?”

“妈呀楚俏,我真的变化那么大吗?”

“哦!”她猛拍脑门,叫出了我的名字。

4

同学相聚,吃饭叙旧,唱歌瞎闹,我紧抓住楚俏的手,她也抓紧了我。晚上我跟楚俏同住一间房。我喝了些酒,楚俏没喝,我拉着她讲从前的事,她笑着点头,吞吞吐吐。

“还记得粉笔糖吗?楚俏啊,我真想再吃几根那种糖。”我说。

楚俏没听见我的话,走进卫生间,我追了去,嘻嘻笑着跟她说话,追忆少女时代的粉笔糖。

“啊呀粉笔糖!”她叫一声,愣住。

马桶盖敞开着,她把裤子褪下一半,露出臃肿的大腿。腰微微弯下,狼狈地看着我。我哈哈大笑,意识到自己的无礼,赶紧帮她关门,闪开退走。

很快,她从卫生间里系着裤子出来,兴冲冲地对我说:“粉笔糖啊,你不说我还忘了,哦告诉你,我在的那个地方有一种糖,很像粉笔糖,啊呀早知道我买些带来给你。”

“什么叫很像粉笔糖?”我激动地问。

“麦芽糖做的,用剪子剪成拇指大小的长条。”她边说,边伸出手指比画。

我眼前出现了小时候的粉笔糖,四十年没吃到过,被她一描述,口水都快淌出来了。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忽然不说话,眼神有些躲闪。

第二天,鲁小宁领着我们,参观了香蕉林和菠萝地,吃了好多水果,晚上回到房间,楚俏高声嚷几句,又沉默地看我,然后一拍脑袋跳起来,冲过去打开自己的红色行李箱,拿出一个东西捧着,命令我闭上眼睛。

我哈哈大笑,卖什么关子啊?拖到今天才说太啰嗦了?老子就不闭眼,我瞪着她问,什么东西?

楚俏愣愣地看着我,捧着那东西站在半路,委屈得想哭了。

我只得老老实实服从,双眼闭上,听她走近,把东西递给我。那东西方方正正,有些冰凉,好像是塑料盒子。

她说:“好了,放公鸡,睁开眼睛吧。”

我睁开眼,看到了手里的方形塑料盒,赶紧打开。香甜味扑来,我熟悉的炒黄豆面的香味,遥远而浓稠的家乡岁月味道,一条条拇指长很像粉笔糖的白色东西,躺在我的眼前。

楚俏说:“这是剪子糖,跟粉笔糖很像呢。”

“是像!”我高兴地大笑说,从饭盒里拎出一根糖,在空中晃了晃,塞进楚俏的嘴巴,眼里滚出了泪水。

我连吃好几根塑料盒里的糖,问楚俏:“怎么今天才给我吃这个糖?”

楚俏苦笑说:“老了,记性不好。”

我说:“不会吧,你好像心事重?”

她略微一怔,不说话,扭过身去脱衣服,准备睡觉。

我问:“楚俏,你真有什么心事吗?”

她没回答,把脱下的衣服摆到窗前的椅子上,在床上躺好,慢慢闭上眼睛,我心里堵得难受。楚俏一下子高兴,一下子悲伤,一下子嚷叫,一下子沉默,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照儿时的习惯,我早扑上去把她拖起来追问。可人到中年了,不能胡来。

我试探着问:“你妈妈呢?还在吗?”

楚俏翻身背朝我,不回答。

我生气!

我进卫生间洗漱,回来关灯躺下,听到楚俏在黑暗中重重地叹一口气。

我不理,翻身用背对着她。

“你不理我了吗?”楚俏小声问。

我在黑暗中冷笑,自己莫名其妙不理我,还反过来诬陷好人?

她慢慢坐起来。

我假装打鼾。

她问:“你真的睡着了?”

我扑哧笑出了声。

楚俏坐在床头说:“对不起,这次要不是想见你,我都不想来参加同学聚会了。这种聚会没意思,无非比哪个过得好。”

我坐起来,打开床头灯迟疑地问:“你呢楚俏,过得还好吧?”

楚俏说:“你还是粉笔糖,我已经变成了剪子糖。”

我疑惑地问:“什么意思?”

昨天初见,楚俏没讲自己太多,只是问我些话,现在,她叹了口气,缓慢述说自己的遭遇。她妈妈过世了,她自己早就离婚,独自带着女儿。大学毕业那年她分回西双版纳,在农场中学教书。后来农场中学撤销,她就去一家外国公司上班,没想到公司也倒闭,老板回国。现在她做网店,卖西双版纳的茶叶和土特产,收入不高。

我心一颤,故作镇静地说:“开网店很好玩,你教教我吧。”

她叹口气,迟疑地说:“其实我来,是想找你帮忙的。”

我问:“帮什么忙?”

她说:“你能借我一点钱吗?”

我一下子触电,心怦怦跳。这是个多么令人尴尬的请求啊!四十年未见面,开口就借钱!楚俏啊楚俏,我该怎么回答你?

我一时沉默,她咕咕吱吱躺下去,再不理我,而且很快睡着了。

我长久睁着眼睛,看着房顶,听窗外的风声,好不容易熬到闭眼,天已经亮了。楚俏下床来,把我吵醒。

她像无事一样地说:“起床吧,看你怪好睡的。”

5

事情当然没完。

我们那次初中同学聚会连玩了三天,原因是有人出钱,还有就是好些人有空闲,更重要的是王三坚持留客,要带我们参观他的农场。他从卖西瓜起家,做成集团公司老板,现在还租地办农场,种菜种水果。

王三包了一辆大巴车,把我们三十几个人拉着出城,前往五十公里外他的农场。奇怪的是昨晚想跟我借钱的楚俏,今天在车上换了一个人,轻松活泼,拉这个搂那个,说这样讲那样,还带头唱歌。路颠簸起来,车上的话筒不好,音响差,唱出来的歌左声左调,楚俏却兴致勃勃,挽着王三的臂连唱几支歌,还唱《夫妻双双把家还》,王三满头大汗,一张黑脸笑烂了。

我笑不起来,楚俏昨晚的借钱请求,把我搞得很烦。

一小时后,目的地到了。从车上下来,我看到很大一片密集的大棚,灰白色的塑料布绵延不尽,好像天上的云彩落到地里。

一条平整的水泥路通向农场办公楼,办公楼旁是一幢三层楼的招待所。

王三领着我们参观西瓜大棚。他说,这些西瓜用的是最新的滴灌技术,药方和种子很特殊,滴灌的方式也特殊。以前,这种技术浙江人才懂,浙江人来西双版纳包地种西瓜,王三打工做管理,学会技术,就自己干。现在,王三的西瓜产量超过了浙江人。

王三在大棚里切开几个瓜,大家吃得满手糖水,满脸红汁。

楚俏拿着一大瓣鲜红的西瓜,塞到王三的嘴前,端着让他啃。

王三提着西瓜刀跳开说:“你是喂猪啊?差点把我噎死。”

楚俏尖笑说:“你就是只大肥猪。”

王三的农场有一个民宿院子,两层小楼,十几个房间,刚够我们住。参观完农场,我们去他的民宿院子里放行李。

我还是跟楚俏同住,进房间后我有些紧张,不愿看楚俏。

楚俏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好,坐到我床边轻声问:“你不想理我吗?”

我说:“怎么可能?”

楚俏说:“我跟你借钱不好。”

我不知怎么回答,抬手揉了一下眼睛。

她说:“没人帮我,只有你才会帮。”

我说不出话。

她说:“不过,能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问:“楚俏,你要借多少钱?”

楚俏平静地说:“十万,你借我就算帮了大忙。”

我吓得张大了嘴。

我苦笑,楚俏坐着不动,过一阵,她声带哭腔地解释说,她开网店赚不到钱,跟别人合伙,买辆大货车搞运输。没想到翻车,驾驶员死亡,丢了货不说,还要赔死人的钱,亏惨了,事情现在还没了断。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她噢地叫一声,用力弯下腰,脸埋在手里,哭出了很大的声音。

我的心被揪扯似的生疼,我手上正好有十万元,那是省吃俭用攒下,准备装修房子的钱,借给楚俏,我怎么办?再说,借给楚俏钱,她还不了怎么办?

楚俏走开,进卫生间收拾,十分钟后出来,笑着说:“哎呀我错了,搞得你难受,不说那些事好吗?下楼吃饭,晚上好好唱歌。”

6

王三农场的晚饭都是新鲜蔬菜,鸡鸭鱼肉充足,环保食品,酒是自酿的,大家吃得放心,也很高兴。晚饭时楚俏又成全场的中心,端着酒杯在小小的餐厅里东奔西跑,给每个人敬酒,更缠住王三,灌他喝酒。她变得大方开朗,令我吃惊。

楚俏端着酒来我面前说:“你喝一口,我敬你,为了小时候的友谊。”

我说:“楚俏,我看不懂你。”

她兴奋地说:“告诉你我变了,粉笔糖变成了剪子糖。”

我问:“我变了吗?”

楚俏哈哈一笑说:“你变得小气了。”

我生气地噘起了嘴。

楚俏赶紧道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抿了一小口酒,看着她跑开。

我替她难过,她正在遭受生活的不幸,大不幸,展现给老同学的,却是无尽的幸福。我有些可怜她,眼里涌出了泪水。

“你怎么了?”突然传来鲁小宁关切的问候,他给我递一杯水。

我笑着说没什么。

鲁小宁见我不理他,转到其他窝子去了。第一天见面的晚上,我曾接到鲁小宁的微信,他问我要不要出去喝茶。“就我们两个,”他这样强调,我婉拒了。我不知他安的什么心,也不想知道。

忽然,鲁小宁去的那桌发出轰笑,他是全班的中心,他在哪里,哪里就热闹。楚俏也挤进去,挨个敬酒,还跟鲁小宁喝交杯酒,身子靠得近,手臂绕过鲁小宁的脖子,脸贴着脸,连灌他三杯。不知谁说句什么话,楚俏放下酒杯,扭着身子,比画着动作,唱起了云南花灯小调:

小妹子那个逛菜园,

遇见村里的李老倌。

李老倌东瞧西又看,

一双眼睛么色眯眯。

……

王三听见了,腆着大肚子跑过去。

楚俏大大方方挽起王三的手臂问:“王总,你会唱妹子逛菜园吗?”

鲁小宁拍王三的肩问:“我们逛你的菜园子,你逛美女的菜园子是不是?”

桌边的人大笑。

王三红着脸,连连摇手说:“不要拿我开玩笑,我跟员工的关系很正经。”

晚饭吃过,换到小院的歌厅里唱歌。灯光昏暗,夜色摇晃,楚俏在各个男同学怀里换着跳舞,最后趴到王三的大肚皮上,一直缠着他跳。

鲁小宁疯狂唱歌,我也唱了一支有关友谊的歌。我想在昏暗的灯光中跟楚俏道歉,告诉她无法借出那么多钱。可是她根本不给我时间,一直在跟别人闹。我唱累了,听歌也听累了,独自上楼,回房间睡觉。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被一阵窸窣声吵醒,睁开眼。

楚俏在房间里黑乎乎地晃动,正在脱衣服。

“几点了”?我躺在床上问。

她懒洋洋地回答:“晓不得。”

我问:“天快亮了吧?”

她不回答,倒在床上,我再次入梦,看见楚俏在澜沧江上划着小船,一条大鱼从波澜起伏的水面下冲出来,张开巨口,楚俏拔剑朝大鱼猛刺,纵身跳到江心一块大石头上,手中的剑晃了晃,白光一闪,人就站到了岸上。

白光刺进我的眼,原来是天亮了,我扭过头,发现楚俏的床上空着。

我有些恍惚,她昨夜回来了吗?我半夜跟她说话,是一个梦?

卫生间的门响了,楚俏走出来。

我坐起来,看着楚俏走近,疑惑地问:“你现在才回来睡?还是早就回来了?”

楚俏绕开了话说:“分别四十年了,时间真快啊!”

我说:“以后要多联系,楚俏有空你一定要来看我。”

楚俏悲哀地说:“我去不了,明天跟你分别,我得没日没夜干活,还人家的钱!”

说完,她抱住我的肩,呜呜哭起来。

楚俏又变得可怜,想着她在同学面前买醉装快乐的样子,我无比难受,脱口而出地说:“楚俏我借你,十万,你把债还了,好好过日子!”

楚俏一把抱住我,在我脸上亲一下说:“谢谢你,我就知道你会帮的。”

楚俏承诺半年后还我钱。

7

聚会结束,我对楚俏非常想念,不是等她还钱,是担心她的生活。转眼半年过去,楚俏毫无音讯,我有些心虚了,想打电话找她,又不好意思。

有一天,我忍不住,拨通她的电话,她说几句话就把电话挂断,让我吃惊。时间推移,我家装修房子的日子越来越近,老公叫我拿钱备料,我支支吾吾,最后才实话实说,告诉老公钱借了人。

老公暴跳如雷。

我打楚俏电话,她说:“宽限几天,我马上还。”

电话再被挂断。

又过半年,暑假来到,楚俏没联系我,我生气了,给楚俏打电话。

我在电话中问:“你汇钱还我?还是我去找你?”

楚俏在电话中大叫:“不要来不要来!我过半个月来看你,一定还你钱。”

我冷冷地说:“赶紧来。”

半个月过去,楚俏仍无消息,打她电话,竟然关机了。

一天晚上,我刚上床,电话响了,是鲁小宁打来。

鲁小宁问:“你跟楚俏是好朋友吧?”

我问:“什么事?”

鲁小宁长叹一声说:“我上她的当了。”

他告诉我,上次同学聚会,楚俏向他借钱,想到她一个离婚女人不容易,就答应了。同学聚会散了以后,楚俏在多依县又住两天,拿到钱才走。

我吃惊地问:“真的吗?你借她多少?”

鲁小宁说:“她要十万,我借了五万。”

我说:“我可是借她十万啊!”

鲁小宁大叫说:“啊呀!王三也借钱,给了楚俏二十万。”

接下来,鲁小宁说的话让我愤怒,他说楚俏借钱拿我做担保,说我已答应过,还不了会帮她还。

我痛苦地喊冤:“鲁小宁你这个大局长啊,怎么会信这种话?”

鲁小宁说:“我不是信,只是没想到她会骗人。”

我抱着电话,气得说不出话来。

鲁小宁接着说:“你也不要着急,都怪我们轻信人了。问题是她借这么多钱干什么?她是骗子吗?我打她几次电话不接,或者接了马上挂断,发微信她也不回。要不你有空打她电话试试,也许她会接呢。”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为自己,也为鲁小宁和王三难过,更为楚俏伤心。

一场同学聚会,怎么会闹出这种狼狈事?我心头咯噔一惊,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楚俏一夜未归,天亮才回王三农场招待所的房间,很可疑。她是不是为了借钱夜里去勾引鲁小宁了?或者那晚跟王三那个了?想到这一层隐秘的内幕,我手脚发凉,更感心痛!

半年过去,一年过去,我丝毫没有得到楚俏的消息。她的电话关机,后来变成了空号,鲁小宁没再打电话来,他大概绝望了。

8

就在我自认倒霉,使劲把楚俏忘记时,忽然见到了她。

那是同学聚会次年秋天一个下午的事,刚开学不久。我在教室给学生训话,骂得很累,心情糟透了。放学后回办公室,独自坐在桌子前,平息好一阵,拖着沉重的步子下楼,朝校门口走去。忽然,门卫室前的椅子上站起一个人,朝我低低地喊一声,吓得我后退一步。

竟然是楚俏。

她变了,瘦削苍老,面色蜡黄,头发稀疏而蓬乱,腰也弯下去,看上去吃了不少苦头。身上的衣服不像同学聚会时光鲜,款式老旧,旧皮鞋上沾了不少灰土。

“是你吗楚俏?”我吃惊地问,“怎么不打电话来说一声?”

她慢慢走上来,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像玻璃片一样。

我想开口要她还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变成这样,我怎么开口?可她确实把我害苦了,我家的新房没钱装修,空锁着住不了人,老公经常跟我吵架,我的家几乎要散伙了。面对眼前这个害人精,我积了一肚子怨气,真想劈头盖脸骂她一顿,或打她几下。可她是我少女时代的美好记忆啊,怎么可能翻脸?

我犹豫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摇摇头。

我再问:“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她还是摇头。

我说:“先去我家吧,有什么事慢慢说。”

她沉默而固执,坚决不去我家,轻轻拖着我的手,让我跟她走,我只好把车开出,在她的指引下,载着她驶向水县的城外。原来她租住在城外一家小旅店,类似农家乐的一个小围院里,院里有四五间客房,一个小餐厅,客人包吃包住,一天五十元,相当便宜。住房非常小,十多平米,有一张床和一个小板凳,墙角靠窗的地方,立着一只红色行李箱。

正是同学聚会时她带去的行李箱。

我说:“楚俏啊,这地方连我也找不到,你怎么会知道?”

楚俏说:“换几家了才找这里的,我在水县已经住了半个月。”

“半个月?今天才来找我?为什么在我们县住这么久呢?”我大为惊讶。

楚俏苦笑地摇头说:“我没有地方去了。”

我一愣,站在空荡荡的小屋中,一时不知怎么接她的话。

她轻轻地把我拖到床边坐下,自己坐在了小板凳上。

我说:“楚俏呀,去我家住吧,我们像小时候一样再说说话。”

她一言不发,坐在小凳上说:“我是来还钱的,也顺便看看你。”

她站起来,走过去打开行李箱,取出一只鼓胀的小包。

我的心怦怦跳,看着那只小包,暗暗高兴,又有些难为情。

她把小包塞到我手上说:“十万块钱还你,对不起了。”

我鼻头一酸,手里的小包掉在了地上。

她慌忙俯身,捡起小包重新递给我。

“钱你自己数数,”她说。

我轻轻摇头,突然想起鲁小宁和王三,试探着问:“那个,鲁小宁和王三,你们有联系吗?”

她坐回小凳上,目光平静,没回答我的问话,也没表现出惊讶,那眼神,让我想起小时候她挨母亲痛打后的哀伤。

我改换话题说:“时间不早了,走吧去吃饭。”

那天下午我们在农家乐的小院吃饭,可一餐饭吃得很痛苦,她全程无话,我也找不到话说,饭后回她的房间,也相视无语,我只好告辞。她默默把我送出农家小院的院门,看着我上车,转身离开。我在车上回头,看清她进了屋,再下车,招手叫来农家乐老板,帮楚俏结清了几天的食宿费,然后驾车回家。

那夜我半睡半醒,反复梦见被母亲追打的少女楚俏,次日疲倦地去学校上课。中午下班,想着楚俏长久住在水县,可能是为了躲债,心中不安,忍不住驾车去看她。可去到城外那个农家乐小院,发现楚俏已不辞而别。她住过的那个简陋房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墙角的红色行李箱不见了。

农家乐老板进来,递给我两百元,说楚俏自己结账,坚持不要我的钱。他又递给我一只方形塑料饭盒,说是楚俏给我的。我打开饭盒,浓浓的黄豆面香气扑鼻而来,盒里有满满一盒剪子糖。

我站在小屋的单人床边,捧着那盒糖,四顾茫然,想哭。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6期

张丽萍,云南澄江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3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小说、散文、诗歌发表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小说界》《散文选刊·选刊版》《安徽文学》《边疆文学》《滇池》《小小说选刊》《诗歌月刊》《中国文化报》《云南日报》等,作品多次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度佳作选本《2013散文》《2014散文》 《2018散文》等,出版个人作品集3部。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