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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着”做一个“优秀的听讲者”:读武歆《密语者》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闫立飞  2021年06月13日10:32

历史是什么?我们常常以为写作书上的东西是历史,那么问题是,从人们嘴里说出来的又是什么?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了永远都在滔滔不绝的爷爷。

我爷爷是个瘫子,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确切地说是在我父亲为他特制的“V”形硬木床上坐了二十多年。他终年盘踞的那张只铺了一层薄褥子的硬木床上,凡是能活动的骨骼都萎缩得变了形,山羊似的细胳膊细腿早已没有了任何作用。我爷爷在头部以下各个部位不断萎缩的同时,脑袋却是越来越大,随着他脑袋的无限增大,脸上的五官也相形而随。圆环眼、大头鼻子、四方阔嘴,还有两粒突出的大门牙。推门进来的人看到我爷爷,立刻想起破庙里斑驳的金刚。(武歆:《密语者》)

这是武歆《密语者》卷首“游坟”的开头,作者从历史是什么这个疑问句出发,引出了故事的讲述者爷爷。这个被牢牢地摁在“V”形硬木床上“用嘴来走路”的“瘫子”,是一个能吊起我们阅读兴趣的人物,他虽然被“我父亲”称作“老不死的东西”,但其不平凡的经历及其强大的讲故事能力,不仅培养了作为“优秀的听讲者”的“我”,而且和作为讲述者的“我爷爷”一起楔入1937年夏季到1939年夏季的天津历史,让这一段历史如同花儿一样重新绽放。

“我爷爷”的故事从不知姓氏的外埠铁匠开始,这个靠自己的勤劳在大洼里白手起家致富的铁汉子,被大洼里的强人盯上,为了消灾免祸,他向强人提出用“蚊吃”这个闻所未闻的行为来了结双方的恩怨。“‘蚊吃’就是把人赤身绑缚在树上,经过一夜的蚊咬,如果不死,双方就是有天大的仇、地大的恨,也都要全部了结,永世不能纠缠”。这是大洼深处芦苇丛生的社会中发明和通行的游戏规则,既残忍又有它的现实性。“蚊吃”的血腥与残酷,就在于大洼这个奇特现实环境,“一到天黑,铺天盖地的蚊子在大洼里嗡嗡地飞,密密麻麻。人被叮上一口,立刻一个大血包”,一头二百斤的壮牛,一晚上让蚊子生生喝干了血缩成了牛犊子。铁匠以身饲蚊,被蚊子吸干血惨死的景象固然骇人,但也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和财产的安全。他死后的“游坟”虽被作者渲染地耸人听闻,但更为引人的是因父亲“蚊吃”死亡而出走的铁蛋,在“游坟”惊悚中留下一条若明若暗若有若无的线索,不仅联系着爷爷和我,而且串联了以后发生的故事。

正如“蚊吃”只有放置在大洼里才能产生骇人的力量与现实性,接续的小说故事也只有设置在1937到1939年的天津,才会让人感觉其荒唐背后的真实。武歆与其说在讲故事,不如说他在讲如何讲故事,他在故事的高开稳打中抽身而出,从听讲者的角度不断透露讲述者的秘密和他的小说观念,并不断修正故事的走向。亚里士多德说过,听故事时,比起“一件可能发生但却不可信的事”,人们更喜欢“一件不可能发生但却可信的事”(《诗学》)。有了大洼里“蚊吃”“游坟”这种“令人信服的不可能”的烘托,小说随后呈现的一系列故事的可信性大幅度增强,而是否真实已经被这种有趣的可信完全覆盖。武歆通过小说中“我”对杨天师、“我爷爷”与从大洼里跑出来的铁蛋是否为同一人的追问和考证,以一种向心力的结构实现了不同故事的缠绕、增殖及其自我繁殖,其本人就是隐藏在“我爷爷”背后操纵故事预测未知的“密语者”。

原名杨狗子的杨天师,为前来打卦问前程的马占河、马景山等人出示的谶语,作为“我”追问的一个密语,直到小说最后才被揭示出来。因此,小说尽管由不同人物故事片段构成,但始终处在杨天师密语的笼罩中。那个被杨天师随身秘藏鲜以示人用红布层层包裹浸着汗渍焦黄色的半截厚竹片,成为天津沦陷前后这一危机时刻救命稻草,竹片上那两个拙朴的毛笔字,以其神秘的启示力量指引着求助者,让马占河、马景山走向不同的道路。当我们对竹片上两字发生兴趣,想得知这究竟何字时,这个竹片竟然失去了效力,杨天师无法救助孙龙禄的疯癫,更不能阻止于生的死亡。杨天师本人也一步步从“我爷爷”的故事中消隐。竹片法力的消失和杨天师的消隐,正是杨天师与“我爷爷”二者逐渐合一的过程。当爷爷去世后“我”从他历来严加看护的躺柜中发现这个红布包,证实了杨天师可能就是“我爷爷”从而揭开其身世之谜的同时,发现竹片上写的竟然只是平平常常的“挺着”二字。显然,杨天师让这些前途茫然的人们“挺着”,他们如何“挺着”和能否“挺着”,决定了故事的走向及其寓意所在。我们以“挺着”倒读故事,可以发现这两个字一旦与人物故事结合在一起,就具有的宿命的意味和哲思的深度。这部小说,就是“挺着”的故事。

大洼深处的铁匠,“挺着”面对“蚊咬”,直至死亡,在“V”形硬木床上“挺着”二十多年的“我爷爷”,死亡后也以“挺着”姿势进入火化炉。两代人的“挺着”,构成的小说闭环结构中,是杨天师的“挺着”,他从铁蛋到杨狗子再到杨天师的自身经历中悟出了“挺着”的无奈与无语,并以此示人。“他的‘挺着’,却由此挽救了许多人,也可能害了许多人”。故事人物中,马占河“挺着”继续做天津西客站第四副站长,为民族抗战大业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失学的马景山在“挺着”中走向了吃喝玩乐,努力“挺着”留日学生、水利专家孙龙禄报国无门,走向疯癫。至于在地球厅以捡球员谋生的于生、谋杀木村德二事件中赔命的鲁兆庄,则在“挺着”中逐步走向死亡。“挺着”的叙事在“紫卷”“寻找”中更是达到了狂欢的地步,这种害人与救人同时发生的荒唐与混乱,是“挺着”走向狂欢的另一面。武歆以对自我的放飞,探寻“挺着”的可能性与丰富性。他在《密语者》中以“挺着”的姿态,完成了对天津历史的聆听和对这个时代的命名,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听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