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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贤 《此间》:与一只驯鹿的交谈
来源:中华读书报 | 何向阳  2021年06月13日10:28
关键词:《此间》

《此间》,希贤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2月第一版,49.00元

阅读一个人的文字是对这个人深度了解的过程,这句话尤其适合读一个人的诗。诗与小说不太一样,作为心性的表露,诗人自己几乎无处躲藏。所以如若不是希贤将她的第一部诗集的打印稿交给我,我可能会错失这个在一个成都的雨夜一起走在宽窄巷子中的女子的丰富而又单纯的心灵。那和我并肩走着的,那与我手牵过手的,那举一把伞给我的,那与我一起在门槛处听雨落的声音的,那对眸时沉默的,那些时间中的瞬间,如果不是她的诗,我有什么办法让它复活。

事实上,我与希贤的交往并不多,只有两次或三次的见面,大约还是两次,一次成都,一次北京。但初见于成都时,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朋友的感觉,仿佛相识已久。“翱翔的苍鹰是一道闪电——/立于光芒中心”,“静夜、星影、远水荒山/你渴望的一切。/在细微描述中下沉”,“你停下来/忽然走上前,和一头驯鹿交谈”,这些诗句明明暗暗,多么像我们初识的那晚。久远的,被我们遗忘了的时光,它们借助于文字又回来,呵,是你,这么久,我们怎么可能让陌生成就桥梁,我们怎么可能任由猜忌横亘于我们中间。

不会的,我相信你说出的,“我是静置的灯盏/微弱灯芯可挑起整座山冈”。

我们曾相约,一起登山。这在第一次见面就相约真的是有些奇特。但好像自然而然。好像我们已经约了很久一直等着实现呢,不过这次相约是一次提醒罢了。现在俯读这些白纸黑字,我仍有一种恍惚之感,也许,真的应该还将这篇文章命名为——“峨眉山上雪”。

峨眉山上雪,那样的景象又是怎样的呢?

金顶上的雪,你从来没写过,我从来也没看到过。

只在母亲的描述中,或者是记忆的描述中,我一再地创造着它们,好像那些句子不是经了她的手,而是我心中原来就存有的,只不过由她说了出来——

黄昏渐近时山野小苍兰溢出的白/锋利的,即将陨落的白/如手中划动的断桨——/那些可能拥有却并未拥有的/卧在冬雪之上/度过了寂静的一生

在她的另一首诗《小镇》中,她说出了“神钟爱的三样事物——/枯萎的花、静默的书、少女的微笑”。那都是转瞬即逝的事物,花不可能一直新鲜,书不可能不被读者翻动,而少女不可能不会苍老,那微笑着的或许也会被其他不可想见的表情所代替。但是,诗人仍是小心翼翼地捧出了神的所爱,当然也是她之所爱。相比之下,峨眉金顶上的雪,也许还会持久一些。会么?它会持久地等着我们吗?

“我拥有云朵的名字/或蜡烛的肉身”。就是这样,云朵有名字么?蜡烛燃尽,它的肉身又在哪里?在希贤的诗中,你会见到虚与实的交替,那是一种刃上之舞,像电影《红棱艳》中的那位用足尖传递艺术的女子,她也停不下来了。到了后来,也许每位向内挖掘的女诗人都会如此,她已与她的文字长在一起,无法停止,无法剥离。所以那样的句子写出来——

我的诗行在人迹罕至的荒原/形容词最先倒下,其次是动词/名词站立。光明处/朝圣者种下勇敢的名字在两座岩山之间/失却的土地仍有未埋葬的谷物

当然,这首《回到岩石》的诗中,也写到了鸥鸟,相比于岩石而言,动的,不动的,飞翔的,静止的,它们联系在一起,而“我”,或者和他们一一道别,或者,变成了他们。在“我”与“他们”之间,诗人的“心”与“物”可以互换,这样的书写中,心、物一体,心物不分,可能从某种隐秘的意义上,它在强化着诗歌的本源!

心物之间,无有间隙,物我同游,乃至物我一体。这可能就是诗的。在对象中发现自我,将自我放入对象中与之联系,诗人强调的是这种联系,而不是小说家的对象化的隔离,这个意义上,小说家是对他者的叙述,而诗人则是自我的剖白,而后者所强化的一体观,人与物、心与物的共同体意识,则更加倾向于自然,也更源发于自然,这可能也说明了小说为什么是历史后来的产物,而诗歌则是一切文学的起源。“但愿我看懂了沉默和咆哮的同一性/但愿我还能告诉你/一些藏着秘密的事物潜移默化成了/花朵”。当然这个“花朵”也是隐喻的,很难将之看作是实体之物,虽然它可能就是实体之物,但那实体之物不是也一直在消渐,如若我们不是将之写下,不是将之在纸上以另外的方式永久留存?

永久留存的事物,相对来讲,在希贤诗中常常出现的意象——也是实体之物——是“星辰”。是呵,相对于稍纵即逝的事物,希贤的诗中写到了许多星星、星辰、星宿、星光,她仿佛是试图以此证明世上的亘在的事物,而在写它们的时候,她也将之拟化为与己相关的事物,而不是外在化于诗人的事物,所以“此间”的把握很讲分寸。但是也有大量的溢出。比如,“我是暗夜涌动的鸠酒/你饮下它,如啜饮寥落天际的星宿”;比如“那些空荡房间诞生的岩石/如鲸群历数头顶上方忠实的星辰”;比如,“让手握星星的孩子/独自穿过天井”;比如,“群山于夜色中起伏,星星收敛翅膀/你醒着,她就不肯睡去——”;比如,“我爱你眼里盛放的蔷薇花束/黑夜与白昼,镌刻每一粒星子的光辉”。还有——

于光明中痛饮。我捧起/你枯槁的脸,一遍遍用歌声唤醒/这洋流深处的沉睡者/这安宁的人,一直怀抱着星光/

这首直接以《星光》命名的诗之片段,给了我们一个“怀抱星光”的“安宁的人”的形象。这一形象何尝不是希贤本人。星辰是诗人的置身的背景,也同时是诗人内心的光明。无论是“湖水泛着冰冷的光/尘世的一切盘旋上升而星星下沉”的喧嚣,还是“星辰自银河系溢出/废墟上渐渐生长出星云/一如所有业已完成的事物/在夜晚觅到归宿”的静寂,抑或是“隐没于苍茫边界/又身披星光升起/在我们仰望的地方起伏”的生机,还是“我的悲伤来自于那深处的/坟茔、飞逝的窗棱,以及/高不可问的古老星球/内凝而强大的,是苍生悄吟的珍贵时辰”的高蹈,无论讴歌还是低吟,都言说着盛大的生命中不朽的部分!与此同时,诗人也俯视和凝神于那些细小的,不为人所见的,或者是被人屡屡忽视的事物,比如红松鼠、松鸦、鹭鸶,比如刺槐、香椿和楸树,它们与岩石与星辰一样,让诗人体味着宁静的时刻里那美妙的存在。这就是“此间”的意义吧——诗人的使命,就是以领受之心将之一一展现出来。

希贤走过不不少国家和城市,在北爱尔兰、在斯里兰卡,在斯德哥尔摩,在伦敦,都曾留下过她的诗篇,但与众不同的是,她的诗中的心象仍是远远大于地理,在她的诗中,我们看不到具体的标志性的风景,与我们相遇的只是经过了诗人沉淀与幻化后的心境,所以,那些地点,她一一走过的地方,只是她诗歌写作的触媒,它们闪着特有的光泽,独属于诗人的语言找到了她,同时也赠送给我们。

现在我可以潜入一首诗的内部/看梧桐影木、波旁香根草交头接耳/听小豆蔻和胡椒彼此打趣/它们让我想起在山中被柏木林环绕的日子/轻盈、纯粹/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是呵。我们多久没有进入一株杜鹃的内部了?我们多久,没有停下来,与一头雪色牦牛交谈?从三台山街那棵月桂树下一路走来的诗人说,“当黑白世界只剩下星空闪耀/澄莹的月光宛若母亲温柔的双目/足以照亮我以绝望的姿势/把你书写在寂寂无名的星群之中”。今年的峨眉山顶还下雪吗?从来没有发生的,没有见过的,但凭借于诗句却曾经发生,一直发生着,当雪片一样的纸被印上文字而从打印机中一张张地诞生出来时,我知道,那些雪已经开始等待了。它等了那么多年,那么久,等着一直想念着它要去看望它的人,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