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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北星火
来源:文艺报 | 林 遥  2021年06月09日11:12

1928年东北易帜,北京改名北平,直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有了北平,遂有平西、平北、平绥路、平承路之称。

今天隶属北京市的延庆区,抗日战争时期,是平北抗日根据地中心,也同时被伪华北、伪蒙疆、伪满洲三个伪政权瓜分,形成“一区跨三国”的格局。

大庄科位于延庆与昌平两县交界,山清水秀,其地长城残存,与八达岭同属“内长城”。站在残损的长城上眺望,古老的墙体斑驳,气势连绵不绝,飞舞盘旋,砥砺坚定。

1940年春天,距离大庄科150余公里的平西百花山,正是山花盛开时,崎岖起伏的高山上,险峻陡立的岩石间,一簇簇姿态优美、颜色各异的小花锦绣成团,拥聚在碧草丛中,艳丽灿烂。

32岁的徐智甫沐浴在生机勃勃的春光中,他告别学习、工作近两年的平西根据地,踏上前往平北的征途。

徐智甫原名徐睿,字智甫,1908年5月26日,生于河北省蓟县周官屯村(今属天津市),祖辈是农民,但家境尚算殷实。徐智甫少年时读书优异,在通县师范,开始阅读马克思主义书籍和李大钊、陈独秀等人的文章。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徐智甫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反帝大同盟”,参加抗日救亡活动。少年徐智甫热血而激情,10月21日,他受学生救国会委托,起草“致张学良将军电”,五六个小时后,收到张学良复电,内称“尔等爱国热情,实堪钦佩”。但是随着东北军主力撤入关内,学生们的热情,在冰冷的局势面前,就此冻结在凛冽的秋风中。

伴随抗日烽火的逐渐蔓延,通县、香河和蓟县在内的冀东地区沦为日军控制的所谓“非武装区”。少年终于蜕变,1932年,徐智甫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守护他的信仰,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1938年4月3日,徐智甫参与“冀东抗日大暴动”武装斗争,彼时他已患有严重肺结核,但在暴动的日子里,他冒雨工作,并带头捐出家中的五石七斗粮食支持暴动。

冀东抗日大暴动,史称“冀东抗日大起义”,是以冀东抗联为主发动的、以八路军第四纵队为中坚力量的武装斗争,摧毁了冀东汉奸政权,有力配合了全国抗战,但因连续遭到日伪军阻击而失利,决定撤到平西整训。

徐智甫当时担任抗联十六总队的副政治主任,西撤中多次遭袭,他不顾身患肠炎和肺结核的痛苦,坚持做好思想工作,终于带领部队到达平西。

1939年11月,根据中共北方分局和晋察冀军区的指示,萧克在冀热察区党委和挺进军军政委员会联席会议上正式提出“以巩固平西抗日根据地,坚持冀东游击战争,开展平北新的游击根据地”的战略方针,即后来著名的“巩固平西,坚持冀东,开辟平北”三位一体任务。

1940年1月5日,昌延联合县政府成立,徐智甫就任中共平北工委委员兼昌延联合县委书记,对外称抗联主任,他整理行装,来到平北“后七村”。

平北地区多属山区,环境艰苦,局势险恶,自古即为战略要地,日伪在此部署大量军队固守据点,三个汉奸政权连为一体,在这儿建立抗日根据地,如同在日寇咽喉上插进一把钢刀!

“后七村”是大庄科地区中铁炉、沙塘沟、景而沟、霹破石、里长沟、董家沟、慈母川七个相邻的村庄,因位于明“十三陵”之后,遂称“后七村”,在《昌平州志》诸书中皆有记载,可见其得名之久。

徐智甫到达“后七村”后,发动县委及地方工作人员,以“后七村”为基地,建立区、村政权。干部分四个小组,发动群众,很快建立起中心区(后七村一带)、台自沟区、马场区、泰陵区和隐蔽区(延庆南山根据地及附近地区)5个行政区,直到后来下辖13个区。

开展武装斗争的同时,县委、县政府积极进行政权建设,三四个月时间内,徐智甫和县长胡瑛几乎走遍了昌延县的各个村庄,到1940年5月,发展党员200余人,培养了一批当地干部,50余个村建立了村政权及抗日群众组织,昌延县很快成为平北地区第一块巩固的根据地。

我们今天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积极分子,在经过学习后,常被问到一个问题:“中国革命胜利的三个主要法宝是什么?”

这个题出自1939年10月,毛泽东在撰写《〈共产党人〉发刊词》、论述新民主主义理论时,提到的:“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是我们党在中国革命中的三个基本问题。正确地理解了这三个问题及其相互关系,就等于正确地领导了全部中国革命。”

“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这三个法宝,在昌延地区有着完整的体现。

正是这三个法宝,巩固了昌延地区。随着斗争形势的发展,冀热察区党委和挺进军司令部决定逐步向平北地区增派兵力。

1940年5月27日,冀热察军区主力十团,在团长白乙化的率领下,从平西出发,昼夜兼程挺进平北,突破敌人一道道封锁线,第二天抵达昌延联合县中心区的沙塘沟。5月29日早晨,伪满洲军三十五团3000余敌人从四面包围沙塘沟。战斗在沙塘沟的东梁上打响,甫一接火,就打得非常激烈。

昌延根据地开辟初期,仅有二十几户人家、不足百口人的沙塘沟村就有13人参加了游击队或八路军,年龄最小的张成海只有14岁,其中有9人献出了生命。为确保党组织和八路军生活所需,沙塘沟村民宁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把粮食送给八路军。1940年10月,日伪军对沙塘沟进行“扫荡”时,村里三百多间房子全部被烧光,村民钻进山沟里搭窝棚居住,但抗日热情毫不动摇。

沙塘沟战斗,日伪军轮番发动冲锋7次,十团战士凭借有利地形,英勇作战,直到太阳落山,打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这次战斗,歼敌二百余人,是十团主力进入平北的第一仗。首战告捷,鼓舞了部队,也鼓舞了民心。

沙塘沟战斗的胜利,引起了日伪军的极大恐慌和不安,再不认为是“小股八路外线游击作战”,而是要在其后方建立根据地。日伪军集中5000兵力,从5月底开始,历时三个多月,对昌延中心区进行“拉网式”大规模扫荡,妄图摧毁这个刚建立起来的根据地。他们寻不到八路军主力部队作战,兽性大发,遇房放火,见人开枪,乡亲们流离失所,在深山野岭里辗转逃难。十团主力已转移到密云,昌延地区只剩少数部队与敌周旋。县区干部白天随部队活动,晚上还要出山筹粮筹款,常因弄不到粮食,不得不以野菜充饥。

长城以外,节气要比北京城里晚二十多天,这个时节,青黄不接,粮食奇缺,有时树叶子都吃不上,医药、蔬菜更缺。昌延联合县中心区的牲口都杀了充饥。鸡、狗、鸭、鹅,凡是会出气的动物都杀光了,连驮机枪的大骡子也被杀了,分给伤病员吃。

徐智甫患了疟疾,开始一周发作一次,后来越来越重,以至一天发作数次,但他仍想尽法子去筹粮。据后来昌延联合县委宣传部部长王毅回忆,当时他和徐智甫翻过延庆南山山梁去筹粮,他们走了四个多小时。

这次筹粮,从马池口和马圈子一共筹到200斤小米,大家见这里环境好,房东可靠,建议徐智甫留下,养好身体再回去,他执意不肯。

1940年8月27日傍晚,县长胡瑛和通讯员程永忠到黄土梁村的王金喜家。王金喜的老伴给他们搅玉米疙瘩、拌黄瓜。饭后,天黑下来,胡瑛写了封信,叫王金喜送到徐智甫的驻地小金房子村,请徐智甫来商量工作。

徐智甫很快来到黄土梁,两人围绕组织抗日武装、集中兵力反扫荡、关心群众生活等问题谈得热烈。

早饭后,徐智甫、胡瑛、程永忠三人在屋里睡觉。王金喜在房前牵着拉碌碡的毛驴轧场。不大会儿,来了伪三十五团三营的日伪军,前往西二道河一带“扫荡”。

胡瑛这时出门去厕所,看敌人围上来,抬手打了两枪,转身往西北山垭方向跑去,跑至半山腰,腿被打断。日伪军冲上来,胡瑛举枪击毙了两个伪军。敌人见无法靠近,乱枪齐发,胡瑛霎时倒在血泊中,英勇牺牲。

胡瑛的枪声暗示屋里的徐智甫和程永忠快跑,二人当即往西南方的河道跑去。徐智甫让程永忠去掩护胡瑛突围,结果程永忠也被敌人乱枪射中,倒在胡瑛牺牲地不远处。

徐智甫利用河道的大石头作掩护,向东南方向边打边撤,终因寡不敌众,不幸中弹。当敌人逼近时,徐智甫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决然举枪自殉,壮烈牺牲!

敌人从胡瑛口袋里搜出昌延联合县政府的印章和文件,认定是县长,顿时大喜过望,为了请功,残忍地将胡瑛和徐智甫的头颅割下,送回伪三十五团营部,挂在城门上示众,并将消息上报。

伪满洲国获知消息,大肆宣传,并在9月20日的伪《盛京时报》第二版上进行报道,题目即为“国军剿灭胡瑛共产匪,治安部赏与千金”,文中说:“共产匪首胡瑛……仍不时出没于国境线,满军××部队探知此项消息后,乃于八月二十八日讨伐之,由三方面攻击予以溃灭大打击,胡瑛及其他匪当场击毙。治安部大臣对此赫赫之战果大为嘉赏,乃授予赏金一千元,以资鼓励云。”

这则敌方的报道,淹没在历史中,直到1983年11月19日,延庆党史工作者张进军前往辽宁图书馆,翻阅旧报纸,才寻到这则消息。

历史资料中还有一种说法,当时昌延二区的五中队,奉命往南山活动,在延永公路上截了一部汽车,车内有伪满洲军三十五团团长阎冲的儿子,准备去北平读书。指导员根据政策,把阎冲的儿子交到地委。地委将孩子送还,并以八路军的名义写信给阎冲,说明事情经过和八路军的政策。然而,此事处理发生在第二天,阎冲头天还没有接到八路军的信,出于报复心理,命令一个营突然进攻。

此事若属实,那么徐智甫和胡瑛的牺牲,竟来自一场突发事件。

牺牲,没有震慑住平北军民!

徐智甫、胡瑛牺牲后,为恢复昌延根据地的工作,中共平北地委立即决定史克宁代理县委书记,1940年9月16日,郝霖调任昌延县长。9月下旬,组成新县委班子,史克宁任县委书记。县委为徐智甫和胡瑛开了追悼会,并宣誓:“坚决继承烈士遗志,把日军赶出中国去。”

形势纵然残酷,根据地的发展却没有停止,徐智甫和胡瑛牺牲后,到1941年,平北军民进行了大小战斗共414次,攻克大小敌伪据点13处,毙、伤、俘日伪军2500多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政权在平北地区扎下了根!

徐智甫举枪自戕的一刻,是来自于共产党员的大义凛然,来自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来自不变的革命信仰。

十数年间,我走过了平北抗日根据地大大小小的遗址,搜集了大量口述实录和图片资料……不知多少个夜里,我彻夜难安,我想把这些青年的理想和牺牲,告诉更多的人,我想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但比生命更宝贵的,是尊严。一个民族的尊严,一个国家的尊严,不容践踏!

徐智甫最后一次离家时,对家人们说,不用争置房产,将来的中国会是个强国,点灯不用油,种地不用牲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徐智甫的信念依然坚定如磐。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还有什么比生死抉择更大的考验?为什么共产党人能够视死如归?归根到底在于对理想的执著,对信仰不变的坚定。

(本文为:北京文联特约建党百年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