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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箱底儿的东西
来源:文艺报 | 周家望  2021年06月09日06:53

前几天换季收拾屋子,我和妻子、女儿说好,大家一起做“减法”。一翻才知道,“破家值万贯”真不是虚夸:女儿小时候的毛绒玩具、芭比娃娃,个个儿灰头土脸;鞋盒子里日久年深的布鞋皮鞋运动鞋,还留着十多年前的足迹;衣柜里棒针马海毛的毛衣、旧绒裤、老棉袄,都是中国入世前的式样……看来狠狠心“断舍离”的时候到了,“疏解整治促提升”从我做起!

“这几卷破纸都舍不得扔啊?”女儿指着我眼前打开的小红箱子,一脸不屑。

“这可是压箱子底儿的宝贝——粮票!当年要是没有它,咱一家子就得饿肚子。”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宝贝疙瘩,一下子勾起了我将近五十年的回忆。

票证,曾经是国人“限量版生活”的命根子。兜里有钞票没粮票找不到饭辙的日子,像我女儿这样的“00后”肯定觉得奇怪。

票证是物质匮乏时代的产物,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生活在票证里的感觉如何?大概只有上世纪中叶的国人体味最深。我查了资料,票证生活的骤至,其实有准确的日子——1955年9月5日。那天,中华人民共和国粮食部发布了《市镇粮食定量供应凭证印制暂行办法》的命令。10天前,这个暂行办法刚刚由国务院全体会议第17次会议通过。从这一天起,各种票证铺天盖地地进入我们的社会生活,揭开了中国“票证经济”的帷幕。人们或许记不清这个具体的日子,却不得不从此过上了将近四十年的票证人生。

粮食票证的出现,并非共和国首创。据考证,最早出现“粮票”二字的票证,是清乾隆三十二年(公元1767年)潼川府发行的《收粮票》。但是这种由来已久的票证,多为战乱时期一时一地的用粮凭证,作为一项长时间影响全国民众生活的管理办法,1955年之前尚无先例。为配合1953年10月在全国范围内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的实施,共和国首任粮食部部长、爱国民主人士章乃器先生创立的全国通用粮票制度,在当时无疑起到了稳定粮价的重要作用。试想僧多粥少,持票食粥,是既简单又有效的分粥办法。于是在物质紧缺的年头,票证生活大行其道。

粮票——比金钱还宝贵的东西

1955年,与全国通用粮票一齐亮相的票证,可谓盛友如云, 高朋满座,史称“五票十二证”,以此解决城市居民迁出迁入,流动人口往来就餐、购买粮食、熟食之需。“五票”即:全国通用粮票、省(市、自治区)地方粮票、军用粮票、侨汇粮票、省(市、自治区)地方饲料票。“十二证”即:城市居民粮食供应证、工商行业粮食供应证、饲料供应证、城镇居民粮食供应转移证、农村粮食转移证、粮食副食照顾证、军用粮食供应证、居民储备粮证、南方籍职工大米供应证、集体伙食单位粮食供应证、粮食划拨证、农民购粮证。另外,对各项粮食票证的管理,从粮食局到各基层单位,均设专人管理,建立健全收支账簿,做到收有凭,支有据,日清月结,账票相符,定期盘点,专柜保存。粮寄于票,票即是粮,一块馍、一碗饭、一口汤,即使有钞票,拿不出粮票也没得吃、没得喝,所以粮票又被称为“第二货币”。

倘若有人问,世间什么东西用金钱难以买来?答案中自然有光阴、有思想、有情感,或许也应该包括上世纪五十年代国人手中的粮票。因为这“第二货币”在当时的确比金钱还宝贵,你可以用粮票换到钱,却很难再用钱买到粮票,如果说人以食为天,票证制度可就是粮以票为本了。粮票成了城市居民身份的象征,一些到城里寄居的农村亲戚,常常被暗地指为“吃白食的”,因为他吃的每一口饭,都是城里亲戚从自己定量供应的粮票里挤出来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正上小学,家里经常有河北献县老家的亲戚来北京看病、办事,为了省钱在我家住下,吃饭无非是多了一张或几张嘴。等我长大些才知道,姥姥为了解决家里陡增的伙食消耗,费尽心思。她宁肯自己只喝一小碗稀粥,也要让来人吃些“搪时候”的干粮。

这样的窘境,当年是极为普遍的。1955年粮食定量供应办法实施不久,在粮食产量和人口数量均可称为大省的河南,即制定了该省的居民口粮标准:“特殊重体力劳动者:50至60斤,其平均数不得超过55斤;重体力劳动者:40至49斤,其平均数不得超过44斤;轻体力劳动者:29至39斤,其平均数不得超过35斤……”这一标准在3年后,又因为国家供粮压力增大,出现了进一步压缩。1959年4月,河南省做出了压缩市镇粮食供应的紧急指示,主要精神是“既要吃饱吃好,还要吃省不浪费”。同年10月10日,河南省人民委员会批转了省粮食厅《调整市镇定量人口粮食供应的报告》,对全省980个工种的口粮标准进行了重新调整。口粮标准调整后,人们实际吃到嘴里的东西更少了,家里多一张嘴,口粮就紧张十分,所以那时到亲戚家吃顿饭,甚至也要交点儿粮票才觉得心安。当时郑州、开封、焦作、淮阳等10个市(县)被确定为口粮定量调整试点。1960年1月1日,调整政策在全省统一施行。从此,河南粮食定量供应标准开始降低。

人还是那些人,粮食的供应量却降低了,粮票在其中扮演着极其尴尬的角色,尽管老肠老胃们以“咕咕叫”的方式表达着不满。

票证——无处不在的生活标签

粮食是生活的压舱石。在天津,粮食定量压缩后,粮油短缺的现象如同一块投入湖中的巨石,迅速在民众生活中激起层层波澜:不但棉布、煤炭需要凭本供应,连抽烟、喝酒也出现了烟票、酒票,甚至买盒火柴,也得凭票购买。在当时,离开票证,人们简直寸步难行。

我记忆较深的是,我脖子上的红领巾,用棉布票“换回”过几次。我上小学低年级的时候,课上经常交头接耳,课下追跑打闹,班主任动不动就把我的红领巾查扣了。红领巾可是荣誉的象征,没有红领巾,就在同学面前矮三寸,更何况光着脖子放学回家,肯定会被爹妈再审一堂。好在班主任老师有着慈母般的心肠,她以警告、教育为主,没有真把我清理出红领巾队伍。在此期间,班主任曾和我妈妈互换过几封信,都是让我转交对方。我一直以为是老师和家长之间讨论我守纪律方面的信,也是对我个人品德的考验,看我会不会偷偷拆开看,我以“看破不说破”而沾沾自喜。果然,每次信封交换后不久,我的红领巾就又在胸前飘扬了。直到过了很多年才知道,信封里装的敢情不是信,是老师托我妈妈帮她换的新棉布票。我妈妈是东华门副食商场的售货员,认识的人多,路子广,于是我老师手里即将过期作废的旧布票就有了更新的可能。

其实,岂止是棉布票,从1955年开始,全国各地发行使用过的票证多了去了,到底有多少种?至今没有一个准确数字。但其深入生活肌理的程度,却令人咋舌。据载,凭票、证、券控制供应的商品,1962年达到最高峰,全国各地一般都在100种(类)左右,连同计划供应的,占消费品零售额的60%左右。大体可以分为粮油类、副食类、生活类、工业品类、特殊供应类“五大票仓”。其中粮票的种类最为繁复,大约有上千个样式,按类别分,有全国通用、地方流通、定额、周转、供给、品种交换、流动、农业、划拨、兑换、奖售、工种、补助、价购、行业、军用等;按票面分,大小相差几十倍,小的如浙江省1955年随证粮票1斤票、10斤票,每张只有小手指甲大小;大的价购粮票如河南省流动购粮票,比一张壹角人民币还大;按面额分,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初发行的粮票有10两制和16两制,而最小的为一钱,面额最大的粮票是1963年上海市粮食局印制的专供内部调拨使用的《粮食支拨书》,全套9种面额,最大的面额为1.4万斤。有趣的是,这些小小粮票上后来还印上毛主席语录,最早的“语录粮票”是1960年山西太原市“兑粮证”上率先出现的毛主席语录;最晚的“语录粮票”是1982年广东肇庆市的通用粮票。

清简——票证之外的生活味道

漫画家李滨声先生今年已经96岁高龄。这些年,我每隔两个来月就去敬老院找老爷子聊天,喝着茶吃着点心,一聊就是半天。后来随着老爷子年事已高,聊天的时间渐渐缩短为一个半小时。除了聊京戏、聊北京日报社的往事,也聊老北京的生活,其中就有关于票证的故事。

日子紧巴的那些年,尽管票证在当时人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但仅有票证是远远不够的,于是民间的执著与智慧便生发出来。由于粮食供应紧张,北京的部分饭馆开始歇业,一般的小吃店每天只在早晨卖大米粥,老北京人称之为“烫饭”。粥一售完,店里的职工就下班,一天的营业即告结束。买粥也需要凭票供应,但由于民政部门从中做了一定的贴补,那号称一两一碗的大米粥,量又大汁又稠,很能疗饥。每天不等天亮,不等小吃店开门,老百姓就扶老携幼排起了曲曲弯弯的长队,一向以美食家著称的老北京人,此时此刻对“饭后之用”的米粥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和空前高涨的热情。我一直对“粥”字的构造写法不甚了了,后来看了一本《基础汉字形义释源》的书才从中晓悟,原来“米”字两边的那个“弓”,是指米煮熟了以后冒出的蒸气!当米少蒸气多的时候,可不就是“粥”了嘛!尽管米少,人们在小吃店门前排队的热情还是跟热气腾腾的蒸气一样,泱泱乎众矣。

蒸米饭,各机关单位的食堂也创造出了“双蒸法”。就是把大米淘过之后,先蒸一下,然后二次加水再蒸,这样蒸出来的米粒个头奇大,蓬松异常,像爆米花似的特别出数。只有一点不尽如人意——吃过不久即饿。“双蒸法”给人们开辟了新的思路,各种各样的代食品、营养品纷纷涌现,大家在这一段时间,加深了对维生素和蛋白质的理解。因为缺了它们,人就会患浮肿。有的单位为了给患浮肿的职工增加点营养,就培植出一种水生藻类——小球藻。此物捞出晾干便成了绿色粉末,包成小包叫作“水中猪肉”。名字很好听,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注水肉”这样缺德的“发明”,所以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肉松的美味来。领这种限量供应的“水中猪肉”,必须是身患浮肿的,还要医务室开出证明,严防假冒。据用过“水中猪肉”的人讲,真要是饿出毛病来,这类偏方无济于事,还得送进医院住院治疗。治疗的方法很简单:每天喝牛奶、吃鸡蛋,静脉注射葡萄糖液,菜里多少有点肉末儿,再加上每顿供应的三个白面大馒头,比什么特效药都管用。这样治疗,有一个星期,全身的浮肿就全消了。

1978年,随着国家粮食政策的调整,粮食进入多渠道经营。1985年,中央和国务院决定,取消长达30多年的农产品粮食统购,改为合同定购,农村粮食实行购销合同,城市扩大粮食议销,从根本上结束了粮食统购统销的历史。随着改革开放后物质生活的不断提升,粮食供应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北京胡同里用粮票换鸡蛋的生意越来越多,农民推着自行车串胡同,用自家的柴鸡蛋换取城市居民手中多余的粮票,10斤粮票可以换10个鸡蛋,要是全国粮票,还能多换俩鸡蛋。这样农民进城就有粮票进饭馆吃饭了,居民手里多余的粮票也变成了新鲜的鸡蛋,两边儿都觉得值。1992年至1997年间,票证终于结束了它的特殊身份和流通历程,票证制度在全国范围内谢幕。我上大学的时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半期,入校的时候,每月还定期发粮票,等毕业的时候,粮票也随即彻底停发了。这些粮票我没舍得换鸡蛋,而是一直保存着,直到现在还静静地躺在我家的票证夹子里,成为我记忆中的一部分。

从1955年开始,票证和国人一起走过了几十年,抚今追昔,颇有欲说还休的味道。毋庸置疑,存在于那个时代的票证,不但是社会物资紧缺的象征,同样是社会分配难以回避的方式。它使人们对生活和生存有了重新的认识,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了重新的考量,当冷漠与温暖、卑鄙与高尚、失落与兴奋、贪婪与慷慨交织在一起,浓缩于这些小小的薄薄的票证之上,生命被赋予了更为深刻的含义。

这种历练人生的洗礼,将会在人们的集体潜意识里留下难以磨蚀的痕迹。即使我们现在生活得安逸富足,即使中国已经完成了脱贫攻坚,即使我们已经站在了建党百年新的历史起点上,惜福和利他同样应该成为我们内心强大的动力,成为压箱底儿的东西。

压箱底儿的东西,不能扔。

(本文为:北京文联特约建党百年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