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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碑》:写出在历史与现实中英勇前行的人
来源:收获 | 王小鹰王雪瑛  2021年05月30日22:10

01

给为民族解放事业奋斗的战士们写长篇

王雪瑛:《纪念碑》是一部内蕴丰厚深邃,情节纷繁复杂,人物设计众多的长篇小说。在改革开放初期,女主人公史引霄复出工作,她以高票当选上海某区区长,她支持将英华公司打造成一流的民营企业,解决回城知青就业问题,启动旧城改造工程……小说的情节围绕着史引霄的工作和生活展开,叙事主线有两条:一是以她的工作为轴线延展开来,涉及区机关的同事和下属,街道居委的基层干部,还有革命年代并肩奋斗的战友等人脉;二是以她的家庭生活为轴线发散开来,她的丈夫,她的儿女们,并延伸至双方的亲戚,儿女的恋人等人物。请你说说这部小说的写作起因,酝酿这部小说的时间有多长,做过哪些准备?动笔写作的时间有多长?在写作的过程中遇到过瓶颈,经过重大的修改吗?

王小鹰:我为这部小说酝酿了二十多年。那是在刚刚迈入新世纪门坎之际的元月,我陪八十三岁的母亲来到安徽泾县的云岭,参加皖南事变殉难将士牺牲六十周年纪念活动。大会结束后,母亲执意要去大山坳中的中村,当年新四军教导大队女生队的驻地。和我们一同前往的还有时届九十高龄的何子友,她是新四军副参谋长兼教导总队队长周子昆的遗孀。自从周子昆与项英被叛徒杀害,何子友孑然独身六十载。我听泾县的同志讲起,她年年要来云岭,凭吊亡夫英灵。她守护的是何等深沉的情感啊!我望着她一头银发和蹒跚的步履,心灵被震撼了。

我母亲珍藏着新四军教导大队女生队的通讯录,队员定居上海的有二十余位,几乎每年都有一两个名字被画上黑框。我决定采访这些女兵,她们每个人的经历都值得大书特书。如今她们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城市,安静地度着她们简朴的晚年。在母亲的帮助下,我陆续采访了五位老人,从她们口中又听到了更多在皖南事变中壮烈牺牲的女兵的故事。还有比她们的人生更璀璨更绚烂的吗?我写了散文《美丽人生》,当时我就萌发了要为她们写一部长篇的冲动——献给将青春和热血奉献给民族解放事业的战士们!

母亲全力支持我的写作,并写自传留给我当素材。多年来我屡次要动笔写这部小说却每每落不下笔。进入新世纪后,社会变革之大发展之快,我每天都有新鲜的感悟,于是我陆续写了其他题材的长篇。2011年里,我母亲和也是新四军女兵的婆婆相继去世,我采访过的老人也几乎都不在人世了。我深感焦急又内疚,她们没有在活着的时候看到我写的小说。

当我静心构思这部作品时,才意识到我难以落笔的根由。我是个笨拙的写作者,希望自己对要书写的内容做到庖丁解牛般的熟悉,写起来方能有刃有余。我决定到革命老区寻踪觅影,踏踏母亲们青春的脚印。我去了苏北根据地,曾写过苏北行的散文发表于《收获》,又去了安徽云岭皖南事变发生地,还去了江西九江鄱阳湖。

2015年我正式落笔开写,直到2020年杀青,共五年时间。第一年进行得非常缓慢,太多的素材,庞大的结构,众多的人物,我一时掌握不了要领,停滞不前。重新阅读素材笔记,梳理脉络后,我请出另一位叙述者,以她的视角承担了一部分情节的推进。头几节几乎是推倒重来,随后就进展顺利。

王雪瑛:《纪念碑》纷繁的故事,众多的人物需要精心构思叙述的路径,才能引导着读者穿越在小说茂密的情节丛林中。小说不仅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事,还有史青玉的第一人称叙事,她以日记的方式记录自己的情感和对身世的疑惑,补充了第三人称叙事难以深入的部分。史青玉作为养女,她在史家身份特殊,在史引霄、平楚被下放干校的时候,她里里外外承担起了照顾弟妹的责任,青玉气质如兰,她独立自强又善解人意,她内心丰富又成熟理智,请说说史青玉,为什么选择她作为叙事者?

王小鹰:你对史青玉性格的述评十分准确。之所以选择她来担当另一位叙事者,还有一个原因,是史青玉的故事承前启后,贯通历史和现实。她寻找生母要追溯历史;她与史元同的恋情发生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她与史元同夫妻又相遇在当下。虽然她的叙述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但还是在小说结构中担当了起承转合的作用。

02 以悬念的有力牵引来沟通历史与现实

王雪瑛:《纪念碑》当然不是悬疑小说,但是你非常注重不同层面的悬念设计,形成这部大体量小说叙述的强合力,体现了作家的精心构思与叙述功力。首先是小说叙述中的悬念布局,小说的起始就泛起了悬念:史青玉日记中记叙了自己的梦,梦境中出现了从未见过的她。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梦境中?非常吸引读者在阅读中追踪;小说还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以悬念的有力牵引来贯穿全篇:比如史青玉的生母之谜,牺牲战友寒城的身份之谜,史引霄的青瓷麻将到底失落于何处?常常与史引霄“作对”的余芳菲的身份之谜,她是不是就是当年逃离苏北根据地的她?

王小鹰:我一直以为小说和戏剧一样,是要靠悬念来引导推动情节的。有人说《红楼梦》没什么悬念,不过儿女情长和家长里短。其实《红楼梦》最大的悬念隐藏在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中了。我确实想“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以悬念的有力牵引来贯穿全篇”。就小说的现实来说,“谜”是客观存在的,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我在构思全局时,并不打算将谜底都明白无误地亮出来 。有些谜底可以在情节的推进中逐渐明朗起来,有些谜底却始终云遮雾罩,留下些许空间令人回味咀嚼。

王雪瑛:小说在现实与历史的相互交汇,改革故事与革命往事的相互交叠,两代人的命运相互交织中展开错综的情节,塑造了众多的人物。重要的人物往往成为现实与历史的交汇点,扭结点,耦合点,史引霄与平楚,南渡与史雪弓,青玉与史元同,马英华、余芳菲等人物都在经历时代的风浪中,形成个人命运的经纬……小说对历史片段平实又细致的回溯中,既有着对人物经历的同情与理解,又有着不虚美不隐恶的理性审慎。在小说的创作中,你如何以文学的方式让读者回望历史?你如何理解历史与现实的关系?理解一个作家的成熟,一代作家的使命?

王小鹰:当我开始构思这部作品时,就在历史与现实中举棋不定。当时口述历史已经盛行,我可以根据母亲留下的七本自传,综合我对新四军女兵的采访笔记,加以修辞文采的整理加工,这也许是一条完成作品的捷径。可是我不甘心,那样写无法充分表达我的感动感悟纠结及思考。我读过许多本母亲的老战友们出版的自传,发现对同一段史实个人立场不同视角不同,或许还有记忆上的差错,描述不尽相同,甚至截然相反。在岁月掩盖的历史隧道中寻找真相,原就是千古难题,“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斟酌再三,决定写一部完全虚构的小说,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至九十年代。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拥有理想到重建理想的艰难历程,回望我们父母辈,为民族解放为建立新中国浴血奋战的历史,再反思我们当下的价值观人生观,让老一辈的理想之光烛照我们曾经的软弱与迷茫。我希望写出历史迂回曲折前行中的人,我希望写出社会天翻地复变革中的人。

王雪瑛:史引霄区长外表精瘦单薄,骨子里却有豪爽之气,她坦荡磊落,不忮不求,在开展工作时,群众中口碑良好。她是烈马性子,却是古道热肠。与她有分歧,可以与她据理力争,她不会记仇,更不会打击报复。机关工作人员都看好她来当区长,大家日子都好过。在家庭生活中,她不但支持丈夫平楚的绘画创作,她还理解他的情感世界中始终珍惜着牺牲的战友寒城,从不放弃为寒城的烈士身份而奔走,她大气地安慰丈夫说:“无论纪念碑上有没有她的名字,我们都会永远记着寒城同志;根据地的老百姓永远记着寒城同志;党和人民永远记着寒城同志的!”史引霄是小说串联情节的核心人物,是具有鲜明个性的女主人公,是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时代特征的人物形象。她有生活原型吗?史引霄和平楚的人物塑造与你对父母那一代人的认识和理解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吧。

王小鹰:小说中几乎每个人物都有原型,区别只在有的人物可能是两三个原型,有的人物可能有一群原型,当然也有的人物只有一个原型。

我母亲近八十高龄写自传,提供给我写作素材,她身体不好经常住院,稍有精神就捉笔书写,断断续续也写了七八年。恰逢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有好几家刊物找到母亲向她征稿。生前,她隔一段时间就问我:你开始写新四军女兵了吗?我却总是用各种理由作托词,一再拖延,直至她突然病逝。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03“毫端蕴秀临霜写”是我向往的写作状态

王雪瑛:《纪念碑》的文学场域浑厚而开阔,现实与历史纷繁芜杂,人物命运跌宕起伏,而我读来感觉厚重之中有清秀,繁复之中有典雅,整部作品萦绕着清雅之气,小说语言透出书卷之气,诗句如兰草般摇曳在小说的文本中。“多画春风不值钱,一枝青玉半枝妍。”“风入寒松声自古,水归沧海意皆深”“寒城一以朓,平楚正苍然”,谢朓一联中“平楚”,“寒城”成为小说人物的自我命名,还有小说语言也蕴含诗意,“晓窗外梧桐阑干的闲枝,约住浅浅一枚残月”,“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意在笔先,趣在法外也……”咀嚼着小说语言,体验到扎实的写实中,有着革命的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人文情怀,形成整部作品的审美倾向与美学意境。小说语言也是小说创作的重中之重,请说说这部小说的审美追求?

王小鹰:我曾在一次采访中说过,当时尚的潮流的审美跟我个人的审美发生冲突时,我会坚定不移地坚守自己的审美。我的知识面比较狭窄,从小就偏爱中国古典传统的文学戏曲绘画,追求审美的精致典雅和意境的高格调。《红楼梦》中,林黛玉咏菊诗中一联:“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这样的写作状态正是我向往的。

我们写小说除了要考虑立意、布局、结构、情节、人物等要素外,如何使用文字精确地表达你所想表达的一切,便是最基本的劳作了。很庆幸,我们的先人创造了如此美妙的汉文字,形声兼备。我希望能用魅力无穷的汉文字表达出人类最幽秘最复杂最美好的情感。

王雪瑛:这部长篇细腻的人物刻画,真实的时代质感,起伏的生活节奏让我感受到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生命力。你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至今,你的多部长篇《你为谁辩护》《丹青引》《假面吟》《长街行》等,都使用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请你谈谈对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的理解。

王小鹰:记得在有一篇文章中看到过这样的话,一切文学的样式万变不离其宗,骨子里都是现实主义的。我深以为然。因为文学原本就是以文字为工具形像化地反映现实。我曾经写过短文《无可奈何花落去》,讲述我少年时并不想成为一名作家,可是命运却一步步让我走上文学之路。追根寻源,我文学的启蒙者就是中国古典现实主义的典范之作《红楼梦》。十二岁时懵懵懂懂读了,那丰富广阔深邃的艺术魅力便在我心里扎了根。到我真的开始写小说了,《红楼梦》便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楷模,“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每每我开笔写一部作品时,一定先把《红楼梦》翻阅一遍。知道自己的拙笔永远达不到《红楼梦》的高度,但让心灵浸漾在那隽永的艺术氛围中,写作起来会觉得如有神助。

王雪瑛:“世界上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并为之而奋斗。”你以罗曼罗兰的话语作为小说的题记,是不是蕴含着你最认同最欣赏的生命情怀?为什么将小说命名为《纪念碑》?在你虚构的这些人物中,你最心仪小说中的哪一个?

王小鹰:纪念碑在这部小说里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围绕着它发生了许多故事。但我想赋于它象征的意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古人对青史留名非常看重。我想起当年采访新四军女兵时,我也问过这个问题。一个耄耋老人安详地回答我:当一个人领会到生命真正价值时,就会觉得欢呼和歌颂是多余的了。

开始,我担心用纪念碑作书名太直白,将它作了上卷的标题。是《收获》编辑王彪先生一语点醒了我,他建议把《纪念碑》作书名才能压得住全篇,而后把“绝尘”作上卷标题。果然各得其所了。

这部小说是我所有小说中人物最多的一部,每个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是着意设置而倾心刻划的。史引霄、平楚、姚家兄妹,包括兰畦、寒城等等,都是我所崇敬的前辈,倾注了我对他们的怀念和追慕。我还推出了史雪弓这个人物,他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缩影。他开朗幽默,有理想有抱负,在岁月的动荡中却命运蹭蹬。他与青梅竹马的女友萧南渡一同赴老区插队,却因政治观念的不同而决裂;改革开放后,他与恋人姬瑜一起到美国留学,又因生活观价值观的不同而分道扬镳。他的故事在下卷中将有更精彩的呈现。(完)

王雪瑛,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文汇报》高级编辑。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师从文艺理论家钱谷融先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曾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冰心散文奖获奖作家东坡故里现场写作奖。著有《千万个美妙之声——作家的个体创作与文学史的建构》《倾听思想的花开》《访问迷宫》《淑女的光芒》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