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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5期|王方晨:凤栖梧(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5期 | 王方晨  2021年05月13日06:51

我们极像做了场大梦。

梦有多长?至今也没能做完,恐怕还要子子孙孙做下去。

在那样的缥缈大梦中,人人得其所哉,习与性成。所享尊荣,尽都来自于老实街民俗淳厚。看那行住坐卧,不矜而庄者有之,怡然自乐者有之。

从祖先接过来的日子,一如天际草色烟光,绵绵见不着个首尾,端的时好时坏,这个却是不变,甚至老实街也像并未消失。

被拆的老实街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代。不想倒罢,一想便如神明,保准离你不远,近得能让你抬头望见一只大白馍馍。

不管流散何处,老实街人居家,馍馍一日不可无。闻不到馍馍气味,踏实得了吗?大白馍馍热腾腾、圆鼓鼓、光灿灿、芳馥馥,好像人世间本来就有,跟头顶的天,足下的地,跟老实街上清冽不歇的涤心泉一个样。

街南口的苗家,就是做馍馍的。

每日的某个时辰,馍馍房揭屉出笼,好看的白汽蒸腾而起。长长一条老街,流漾着新馍馍诱人的麦香。人们早就习惯了。从嘴含乳头的那点年纪,就开始对这馍馍香不陌生。说不准更早,从受孕之日也未可知。而在老实街人的记忆里,那馍馍房也像本来就有,一直都在。

恰恰好,人都说苗家住的是座废弃的土地祠,至少翻建过。祠门砖额上的字迹,尚隐约可寻。渊博如芈芝圃老先生,指认那是“福德神祠”四个字。

苗家馍馍房,就在原祠庙东耳房的位置。挨着老街呢。也是从很早,馍馍房的主人叫作苗凤三,及至老实街人离别故园,也依然叫作苗凤三。

搭眼看这人,不像个和面做馍馍的,倒像缙绅名流。看不出市井中一般人老想发财的意思。脾气也超好。

能这样和颜悦色的人,是认为世上没什么值得相争的。

再看,却还是个馍馍房师傅。从头到脚,干净,一星半点的面粉也沾不到身上。春去秋来,面庞总不见老,白里透红、润泽有光,像常去美容院做保养。馍馍房不缺蒸汽,日日浸濡,可比面膜管用!

馍馍房何曾衰败过?捎带着时刻免费美容,不怪苗凤三浑不知就把心底的快意给溢到了面孔上。

“不管到了哪个年代,你得吃,你得穿。”

不满足,就不会对人说这些话。

吃穿共两样儿,宽厚圆融的苗凤三占一样儿。民以食为天,这还是头一样儿。又不是高攀不起的山珍海味,单单是价廉而必需的馍馍。

作为一个与世无争、从不老想发财的人,没有理由不怡然自乐。春风得意马蹄疾,连他日常的脚步,都是翩然轻快的。

其实,身轻如燕才是苗凤三让人首先想起来的形象。

曾几何时,老实街苗凤三会轻功的传言就有。

三月三,放风筝。有孩子的风筝落到了李铨发制笙店的屋脊上。当时他还没成家。出老街会朋友,喝了几两烧酒回来,正巧遇到,二话不说,助跑几步,“噌噌噌”,蹬着墙皮就上去了。风筝丢下来,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跳到地上。立在那里,利利落落,赛棵青松,几两烧酒当不得事!

这是老实街人唯一一次亲眼看他施展功夫,是对他会轻功的验证,后来也被大家越传越神。

人们没少撺掇他给大家重新展示,他却只笑说,“我怎会那个?”再不承认的。

越是不承认,人就越是认为他深藏不露,越是认为他功夫了得。连他怎么练出来的,都渐渐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苗凤三常会的好友,是后佛楼街上的,姓鹿名邑夫,就是他的同门师弟。两人一块儿去泰山桃花坞找了练家子拜师,回来后又一块儿苦练切磋。

后佛楼街人说了,练功的秘密场地,一个在城南佛慧山的黑风口松林,一个在鹿邑夫自己家。门一关,就是哥儿俩的世界。

细心人看过,他家屋梁都在发亮,桌子腿儿格外结实。

鹿邑夫练出了七七四十九招,自己笼统叫了“邑夫神气”,却又并不讳言,“邑夫七七盈天招,不及凤三易口诀。”

此中关节,也是两个。

非魔非道,动辄神啊气的,外行人不知为何。

人人生来沉重。刚满月的婴孩,久抱尚臂酸,更何况七尺男儿。不靠了盈虚神气,如何能将这俗浊赘重肉身提升?所以,名为练功,练神气才是关节。

神气自如,身子自然轻逸。

气从何来?那易口诀有多厉害,就全在这个“易”字上。当“易”之时,可谓倏忽快哉,气息全出。气在起承转合之间流动,如潺湲之水、舒卷之云,方为佳境。

邑夫神气四十九招,相比于易口诀,招招都是笨法子!

既然鹿邑夫这么捧苗凤三,怎么不把易口诀学了?师出同门,不会也染了那没出息的小家子气,各自防备起来?

每逢此问,鹿邑夫便笑而不答。

若按投桃报李之说,苗凤三也该回捧鹿邑夫,但这济南老城里,听鹿邑夫说苗凤三是自己师哥的多,听苗凤三说鹿邑夫是自己师弟的少。可见世上有种情谊,是一般的头脑想不出的。

这鹿邑夫生得短小精悍。瘦骨嶙峋,却铁样的硬棒,不像一说起会轻功,就身手绵软。那小眼睛,黑油油,再浓的墨都描不出。

与苗凤三不同,他从不忌讳在人前“露一手”。

说着说着话,就有可能一下子蹦到山子石上去。只要是高处,不管是个小土堆,还是一个石阶,都会是他蹲踞的地方。题壁堂的高墙、佛楼屋脊、参天的大树,他都上去过。不知这算不算得飞檐走壁。

人们能看到这些,也知足了。真的飞檐走壁,好像只适于月黑风高的夜半。

他还常说练功最实际的好处,能去身心滞、闷、恶、阴、霉、浊之气,留下的只有沛然之清气。他已经收了两三个少年徒弟了。

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捺不住把全套的功夫,将那飞檐走壁的本事全都当众展露出来。可是那一年,桃花坞的师傅犯案丢了命。他们想法子跟师傅见上了最后一面。

回来后他至少是沉默了。

他做了裁缝。

这老哥儿俩一个弄吃,一个弄穿,都过得无忧无虑。

鹿邑夫双手灵巧,裁缝上的名气渐渐盖过了武功。尽管趁着年少气盛欢实过一阵,天长日久,后佛楼街的人就忘了他的世界有过这段了。

逢年过节,苗鹿两家都会像亲戚一样走动。他来老实街,苗凤三好酒好菜款待。嫌屋里窄憋,常常小饭桌往院子里一放,哥儿俩就对斟对酌起来。

为助酒兴,免不了划个拳,猜个枚儿。俱各文雅,从不会大呼小叫的。一来二去,人们就看出这鹿邑夫喝酒不大节制。每喝必醉,起了酒意就围着院中一棵梧桐树乱转。

那老梧桐生得高大笔直,屋脊之上才有分枝。

顺树干仰望,疑似通天。他也就望望而已。

临走,苗凤三总会让他捎去十几个大馍馍。他喝得晃里晃荡,走不出街口就可能把馍馍撒落一地。为此,苗凤三让家人专为他缝制了一种布口袋。绳子一扎,口就收紧了。起初他不会再将口袋带来,苗凤三就为他备用一只。后来才形成了习惯,每回都是带了口袋来老实街,好装馍馍。

苗凤三送他馍馍,不为别的,就为“家里有”。

做馍馍用不着高深的技巧,不见得就比别家做出来的好吃多少。要说好吃,都好吃。保证了用水、用料,面揉得筋道,醒到火候,不是故意把馍馍“气死”,就不会太差。

故意把馍馍“气死”,希图什么呢?

做好裁缝的要求嘛,平心而论,比做馍馍要高。

不是苗凤三有意谦虚,是真心话。

“兄弟,你那把剪子,我使不来。”他对鹿邑夫说过,“我只会搋。”

他的膀子已有些圆了,不像鹿邑夫,还是那么精瘦。

从苗家馍馍房前走过,常能看到苗凤三光了半臂,在里面一心一意搋面。

搋!搋!搋……

水来自涤心泉,面选了合格的面粉,其余能下功夫的地方不多,得好好搋才是。

搋来搋去,馍馍房用上了机器,连搋也不用了。

机器多厉害,那搋面的胳膊算什么!每回干活,都得防着点儿。安全第一。

世上偏有迷手工馍馍的,但苗凤三决意不动手了。即便是手工做的,也还得放在电蒸笼里去蒸。手工馍馍是好,但时代往前走了,要真舍不得过去那点子口味,你等着挨饿。

他这个馍馍房师傅,渐变为纯粹经营。

过去做过一斤一个的大馍馍。年节为摆供专用,做过五斤、十斤一个的。一般一斤出三个。后来人们肚里油水多了,主食减少,就出一斤五个。还出过袖珍型的,一斤九个,起名“馍丸子”,小孩能拿来当零嘴儿。又增加新品,蒸干饭。电蒸笼蒸出的大米干饭,瓷实又不失软糯,口感特优良,非那些忙碌人家的“急就章”可比。刷锅淘米的,费多少事。不如买来实惠。

苗家馍馍房兴旺,大有道理。

街上的羋芝圃老先生,主动给馍馍房写了块匾额。

原来,这馍馍房连正经店号都没起!早年间只在临街墙壁上用石灰水草草刷了“馍馍”字样,因在屋檐下,倒没被雨水淋去。

羋芝圃老先生写的,你猜都猜不着。

是什么?

“凤栖梧”三个字!

苗凤三不安,因他还从没这么招摇过。

“凤非梧桐不落。”芈老先生娓娓解释,“你是生逢其时,名字里又有‘凤’字,院里又有梧桐,故曰‘凤栖梧’。”

苗凤三到底羞了一段日子。

鹿邑夫来会他,他满心不想让鹿邑夫看到,而且准备好了一旦他看到,就连说三遍“这个不好”。当然不是说字体不好,是挂了招牌不好。

喝酒时照例少不了爽口的醋熘大明湖白莲藕,酒也是好酒。那天,邻家几只白鸽也来助兴,屋脊上“咕咕”叫了不算,又飞到梧桐枝上去叫,然后再飞下来,落到眼前的地上。

显见鹿邑夫酒兴未起。为诱他多喝,苗凤三反多喝了几杯,不觉间双目已蒙眬。

当年,他就是乘了酒意,跃上屋顶给小孩拾风筝的。

若不喝酒,就不拾了吗?

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他摇摇头。

“咕咕咕。”一只鸽子吃饱了他刚才丢在地上的米粒,就展翅向树上飞去。他的目光追着它,眼睛里飞起了一道白色影子。

鹿邑夫这回没喝醉。对“凤栖梧”的招牌,自始至终,都像没看到。

苗凤三目送他拎着一口袋馍馍走出老实街,不由得心头泛酸。

近年,鹿师弟有些走下坡路。

人吃饱了是不是不用穿了?不是的。但去商店看看,卖布的柜台都快见不着了。左邻右舍的,不说扯布做裤子、大褂的绝迹,也已是极少见。馍馍、米饭买来吃实惠,家常衣服去买,也比扯布去裁缝店定做来得经济,样式又多。衣料子也结实,苗凤三有件蓝呢大褂,穿了四五年了,还是簇新。

同气相求,那鹿邑夫也不是老想发财的人。裁缝店冷清挡不住,他本可以看淡一些。但他来老实街,看不见“凤栖梧”,说明还是在意了。

他跟苗凤三情谊深厚,按说怎么着也得应付一下。心里不得劲儿,背后去体会。

还是那句话,世上有种情谊,是一般人用脑子想不出来的。

苗凤三不可能将那匾额摘了去,渐渐地,连他自己也像看不见了。

有夸那字的,他不随着看,嘴上说,“小本儿生意么。”这话好。

一个外地游客搭眼看见,竟问,“是斋号吧?”老实街人也蓦地一惊。

看那苗凤三,一团和气,虽衣袖半挽,却仍透着超逸,真的是配有斋号的名士样子。

馍馍房起斋号,新鲜。

但凡有夸字的,都会很快传到芈老先生耳朵里。

黄家大院一向深居简出的芈老先生,有时也会坐到大门口去了。他的眼睛不由得一次次乜向馍馍房。这一天,一个外来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街上好像突然变得特别安静。外来人光脑壳,壮实,走路勾着头。他从黄家大院门口走过去了,果真是要到馍馍房去的。

过了半个时辰,芈老先生已回屋里,年逾六旬的儿子走来告诉他,苗凤三今天遇上个难缠的。他马上想到了那个光头,“哦”一声。本不指望一个粗人会夸他的字。

“县东巷一个青皮,非要拜凤三为师不成。”

“学做馍馍?”

“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传言。非要跟凤三学轻功,学飞檐走壁。”

芈老先生不知道这个人叫小丰。畏他的不只是老实街人。怪不得他一走进老实街来,霎时就一片寂然。

苗凤三怎会收徒弟?学做馍馍,不用拜师,自家爹娘就能教你。要学轻功,就是笑话了。苗凤三怎会那个?听谁说的?瞎掰。

小丰不像过去,到哪儿去都是神鬼惹不起的样子。这回来老实街还算知礼,没成群结伙,吆五喝六。在苗凤三跟前,也没一句不中听。他是藏着忐忑呢。既然认定苗凤三身怀绝技,断断不敢冒犯。既然要拜师,他这路人,知道点讲究。

好不容易把他支走,苗凤三就暗自盘算。

无风不起浪,怎就把这路人招了来?多少年了,谈过往事和武艺吗?什么轻功,都是当年鹿老弟信口说的。说着说着就走了形,没边没际了。可是,多少年过去,鹿老弟也管住了嘴。不是夸,鹿老弟也精爽着呢。

想来想去,还是疑到匾额上。

至少,匾额是个引子。

头一次看到匾额,没有不夸那字的。夸了很多次的,也不罕见。

倒有不夸的,仅是他的师弟。师弟没夸,至今没夸。

他只是做了个小本生意,不想这么着。

再想想,这不是跑大街上插了草标吗?

苗凤三,真个是为了难。

这天夜里,他多少年头一次睡不着了。披衣下床,走到院子里,围着那棵老梧桐树,一声不响地来回转。

对鹿邑夫,苗凤三早看出了问题。他比自己能端。凭他那股灵巧劲儿,要是能再圆融一些,不至于弄到危机四伏。不过也不太晚。

他这样有经验的老师傅,即便做做老衣裳,也能拓出一片地土。偏他在这上面不怎么上心。老衣裳不做,旗袍、唐装不做,一应少见的奇装异服,都不大做。要么是不愿伺候死人——他鹿邑夫怎么能伺候死人呢?要么就是不想费心思。他愿做大众化的、家常的,且为活人做。街上流行中山装,他做中山装。一副样子,略加改动,就应付得了。女人的裙子,难不住他。流行西装、夹克,甚至喇叭裤,他也做得来。

一句话,他当裁缝只想过得去就行。

嗯,或许他认为这一切不值得他费心思。

人生在世,不费心思怎么行得通?

人人不费心思,回到初民时代,腰上围片破布就得,更用不着裁缝。

在愿做的上面,他却是下了功夫的。比如中山装,老城里没谁比他做得更合体板正。大氅什么的,不管男式女式,都没得说。

这是他的底线,他只能为人服务到此了。多一步,不能。

学徒他也收。那时候看不出他怪,人家也很愿意跟他学。

被人叫着师傅,他觉得有面儿。也是和颜悦色,也是生活满足。

只有苗凤三能看得出,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一到夜深人静,那个人就会飞奔至幽暗的旷野上,闪展腾挪,神气盈天,上接星辰。

做活做到了形神合一,手起风生的意思自然会流露出来。

那时,人能看呆。苗凤三就知道,那个人啊,其实不是站在他的身后,是藏身在了他的衣服里面。

谁想得到,这样的衣服竟越穿越紧巴,快要藏不住了。

苗凤三有心劝他改,却说不出口。

“老弟,做点老衣裳吧。”不像话。

“以后什么活都收……”嘿!都这岁数了,不缺吃喝,争什么呢?

鹿老弟是对的。鹿老弟才是看得开。反倒是自己,活得过于用心了。为一块匾额,掂对来掂对去。

这么一想,苗凤三就心中有了数。

苗凤三寂寞不了,他担心鹿邑夫寂寞。为解鹿邑夫寂寞,不等到年节,就频繁去后佛楼街与他相会。自然,每回去都会带馍馍。

将来还能没馍馍吃?最低有馍馍,就没有怕的。那就开心起来。

这是发生在小丰求师之后两个月的事情。二人你来我往,四五天就能见一回。

小丰一去就没了消息,不然肯定会打搅到他们。

看他们往来,我们会想,幸好小丰死了心。若苗凤三有功夫,也不会收他这路人。

好东西,不是人人都配得上的。

我们眼光雪亮,因为我们有很多眼睛。这很多眼睛看了出来,不论他们是谁,从老实街上走过,脸上似乎都带了年轻人的腼腆呢。

……

作者简介

王方晨,男,山东作协副主席 。著有《老实街》《公敌》《背后》《老大》《花局》等小说作品,共计800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文学选刊以及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小说排行榜,并译介为多国文字。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及鲁奖提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