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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棵树的叶子都可能掉光
来源:北京青年报 | 詹庆生  2021年05月07日08:06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近日刷了屏,这部获得6项奥斯卡奖提名的影片,至今已在全球各种电影评奖中斩获了至少23个奖项,主演安东尼·霍普金斯更凭借其出神入化的演技夺得奥斯卡影帝,继30年前的“食人狂魔”汉尼拔之后再夺此殊荣。

本片由法国导演佛罗莱恩·泽勒根据自己的同名舞台剧改编:安东尼是一个身患阿尔兹海默症,性情有点儿怪异的老人,女儿安妮为他请的多名护工均无法与之共处,他因此只能暂时借住在女儿家。安妮的伴侣保罗日益无法忍受,希望她将父亲送到养老院。女儿最终迁居巴黎,养老院中的老人则陷入崩溃。一个原本应极平常的故事,却带着诡异的色彩。然而正是这一点“诡异”的艺术构思,使本片得以从同题材影片中脱颖而出。

关于阿尔兹海默症的影视作品已有不少,如英国影片《长路将尽》(2001),美国影片《恋恋笔记本》(2004)《依然爱丽丝》(2014),加拿大影片《柳暗花明》(2006),韩国影片《我脑中的橡皮擦》(2004),《诗》(2010),《我爱你》(2011),印度电影《黑色的风采》(2005),日本电影《明日的记忆》(2006),《我的母亲手记》(2012),《漫长的告别》(2019),中国香港电影《女人,四十》(1995),《幸运是我》(2016)等,甚至在电视剧《都挺好》中“作出天际”的苏大强,在最后两集中也因身患此症而成功“洗白”,除夕夜给明玉买练习册的一幕赚得无数眼泪。由阿尔兹海默症病人共同参与的公益性综艺节目《忘不了餐厅》于2019、2020年先后推出了两季,也颇受赞誉。

不难发现同题材叙事都具有共性特征,即从家人或旁观者的客观视角,表现病患因失忆、失智、失认、失能而为自己和家人带来的痛苦,而最终指向的则是宽容、理解、温情与爱,甚至是诗意和浪漫,即使结局必然残酷,也要以不离不弃、相依相守,以带泪的微笑面对这场漫长的告别。

同类作品以中日韩为多,可见其在重视孝悌传统、家族伦理的东亚文化中的触动更为强烈。在这类作品中,看似患者是主角,却也因其失忆失智的病态常处于某种失语,他们是被他者凝视、怜悯与同情的客体,而非表达的主体,其精神世界似乎处于空缺状态。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特别之处,就是想要去填补这种空缺,从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主观视点出发,去呈现其独特的精神世界。本片的特异之处在于,它并没有采用主观镜头、手持摄影、虚焦等常规、可辨识的主观化镜语,而是用了看似理性、冷静、稳定的客观化影像语言,即一种“客观呈现”的“主观视角”,这种主观与客观、内外视角之间的模糊性,制造了明显的悬疑气氛,却也造成了观众的理解障碍。

整部影片由11个叙事段落构成,除了最后两个段落,其实都是主人公安东尼亦真亦幻的想象,而在这些看似客观化实则扭曲变形的主观叙事当中,隐藏着阿尔兹海默症的各种典型症候。

影片故事发生在老人公寓、女儿公寓、医生诊所、养老院四个场景当中,然而除了诊所空间有所微调,几乎所有场景都有着相同的空间格局,仅存在装修风格、物品摆放的差异。传统装修风格应是老人公寓,现代简约装修的是女儿公寓,最后蓝色主调装修的则是养老院,而椅子、挂画等物品则穿越在不同场景当中。不论是公寓还是诊所,其实都是老人幻觉中对养老院空间格局的移置和挪用,这正是阿尔兹海默症逐渐丧失空间定向和认知能力的体现。

影片的时间逻辑显然也是混乱的。虽然前后多少存在某种联系(比如去巴黎、找护工),但各个叙事段落并未遵循线性顺序,段落6中撞破餐桌对话的场面重复出现了两次,段落7结束时公寓已搬得空空如也,然而段落8、9中却一切如常。包括他已分不清黄昏与清晨,时间线的混乱正是其丧失时间认知的症候。

他喜怒无常、敏感多疑而脆弱,对女儿极度依赖,却又恶毒攻击,其实都是疾病导致的人格与行为变异。各个叙事段落之间的前后矛盾,人物形象的频繁错乱,大女儿是否真要去巴黎,小女儿被遗忘的死亡,公寓里的两个陌生男人,女儿安妮、护工劳拉与凯瑟琳的形象替换,均可能令观众疑惑,而它们恰是病患失忆与失认的体现。正如空间的移置挪用那样,养老院的护工凯瑟琳、比尔的形象不断客串和替代过去的人物,意味着他关于故人的记忆都已模糊。到片尾,关于自我的认知都已丧失,这意味着他作为一个社会意义上的“人”已不复存在。就像养老院庭院中那座雕像,在失去了大脑之后,只剩下了一副空洞的躯壳。

尽管影片大部分是患者的臆想,但并不意味着它们全是虚假的。正如梦中的意象也可能有真实的所指,是真实与臆想的混合。在时空混乱和自相矛盾的故事当中,女儿、巴黎、护工,失忆导致的恐怖感,被抛弃的焦虑、孤独与恐惧感,这些显然都是真实的。

基于眼前的环境与人物进行故事想象或编织,这种构思与《非常嫌疑犯》及《无双》高度相似,区别只在后者是有意的,而本片主人公却是无意识的。这种风格的相似性也使本片具有悬疑色彩,它的确有意在镜头运动、照明、声音等方面使用了悬疑片技法,为一部典型的文艺片注入了类型片的气息。

本片原名《父亲》,在中文语境中被译为《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然而父亲不仅被困在时间当中,更被困在了一个扭曲、混乱的时空和绝望崩塌的世界。“这些荒唐事快把我逼疯了。”他在潜意识里其实一直在对抗这些时空混乱与遗忘,所以反复纠结于手表、公寓的控制权和所有权。但显然这些反抗都失败了,他最终退行到了婴儿的状态,哭泣着依偎到“母亲”的怀抱。

相对于同题材作品的写实或抒情传统,本片第一次用一种风格化甚至实验性的方式,一种更具主体性的内视角,令观众得以更具沉浸感地感受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扭曲混乱、崩溃无助的精神世界。

本片与同题材作品的另一区别,是它没有沿袭那种温情脉脉的路线。虽然海报上父女深情对视,但本片的结尾却并不温暖。从最后段落的对话可知,老人刚在养老院住了几个星期,而女儿搬到巴黎已有好几个月,这意味着女儿其实早就“抛弃”了父亲。父女之爱固然深沉,但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女儿亦渴望追求自己的幸福,甚至曾有想要掐死父亲的冲动,其放弃中会有痛苦与自责,但离开时恐也有不能言说的无奈与释然,这是影片真实和残酷的一面。

阿尔兹海默症题材是对演员的极大挑战,却也是展现惊人演技的舞台。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频繁转换,对那些迷惘、痛苦,时而温和,时而狂暴,更多孤独、恐惧、脆弱、绝望的心理与情感的细腻表达,极其考验演员的表演功底。也正因此,本题材一直是演员获奖的大户:朱丽安·摩尔(《依然爱丽丝》)获得包括奥斯卡奖在内的至少11个影后,朱莉·克里斯蒂(《柳暗花明)获金球奖影后,提名奥斯卡影后,吉姆·布劳德本特(《长路将尽》)获奥斯卡最佳男配,渡边谦(《明日的记忆》)获日本电影学院奖等三个影帝,树木希林(《我的母亲手记》)获日本电影学院奖影后,尹静姬(《诗》)获韩国青龙奖、大钟奖影后,《女人四十》中的萧芳芳、乔宏、罗家英等更在柏林电影节、香港电影金像奖、台湾金马奖等斩获多个表演奖项,甚至连倪大红(《都挺好》)都获得了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视帝”,若无最后两集患病给他的“加成”,他恐怕未必能获此殊荣。安东尼·霍普金斯也延续了这一题材表演奖项的“光荣传统”。

数据显示,中国约有1000万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数量居全球之首。预计到2050年,更将突破4000万。阿尔兹海默症,听来像是舶来品,其实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虽然也有年轻病患,如《我脑海中的橡皮擦》)。只是在中国人的认知中很少将之视为一种病症,而只当作人年老后“老糊涂了”的一种常态,缺乏对此的科学认知及相应的诊断、干预与治疗。阿尔兹海默症至今没有根治之法,所谓治疗只是延缓病情进展,但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努力正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象征,对人的生命的尊重,尊严的维系。

本片结尾,老人安东尼哭泣着要找妈妈接自己回家,“我感觉好像我的叶子都掉光了”,他蜷缩着身体靠在护工凯瑟琳身上,就像婴儿归回母体。镜头缓缓摇出窗外,窗外的世界,绿树葱茏,随风起舞,就像所有年轻的、健康的、意气风发的每一个人,他们不会想到自己或有一天也会像安东尼那样,掉落身上的每一片叶子。总有人正年轻,但一代人终将老去。被困住的不只是父亲,也可能是我们每一个人。本片想要唤起的,正是对生命的尊重与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