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张惠雯印象记:虚实不定的光影
来源:《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 陈河  2021年05月06日22:17
关键词:张惠雯

大概是2006年吧,我看到《收获》杂志登出一个短篇小说《水晶孩童》。隔不了多久,同一个作者在《收获》又发了一个长篇。作者名字叫张惠雯,是个在新加坡的大陆留学生。年轻的作者在《收获》上接连发作品让我十分羡慕,当时我都还没敲开《收获》的大门呢。又过了几年,《人民文学》杂志上搞了一期海外作者的小说专刊,有我的长篇《沙捞越战事》,张惠雯的中篇《空中图书馆》也在里面。我刚刚恢复停了很多年的写作,熟人很少,很愿意多和同行交往。张惠雯算是海外的,所以有理由联系一下。当时流行微博,我找到她的微博,在留言上说了几句好听的话。但几个星期过去都没看到她有反应,我想也许人家不愿意理睬你呢。足足过了两年多,微博衰退微信登场。有一次我偶然看看很久没打开的微博,感觉那上面都是尘封和蜘蛛网,可居然看到了张惠雯的回信,说是在我发出那信一年后她才看到。她马上回了信,但是我都没查看微博,过了一年多才发现。一来一回两年多时间,是用古代漂流瓶的速度在互联网年代取得第一次联系。

从这个事情来看,海外的作者好像各自为孤岛。不过运气开始好转,不久后我见到了张惠雯。那一次相聚充满了奇特的偶然性。最初是澳大利亚的胡仄佳跟着做石油生意的老公到休斯顿开会,胡仄佳的老友陈谦闻讯要从旧金山到休斯敦看她,半年以前张惠雯已经从新加坡移居到了休斯敦,而休斯敦则是新移民文学的大佬会长陈瑞琳的大本营,这么些文友来到休斯敦,陈瑞琳岂能放过机会?她计划要乘机搞一个小说活动。而这个时候,我正出发要到芝加哥,然后去田纳西州密西西比河,去探访福克纳故居,还要去新奥尔良。当我看到了休斯敦的活动消息,就报了名。征得许可之后,我把行程延长了一站,从新奥尔良前往休斯敦去和她们会合。那天我坐了一天的灰狗巴士到了休斯敦,是张惠雯开着车到车站来接我的。

那一次的相聚留下很多有趣的回忆。中间有一天陈瑞琳要带着我们去圣安东尼奥去玩。我当司机,刚出瑞琳家门在一个STOP牌子前刹车过猛,就被车上的女乘客们数落了一通。脑子一乱,把去张惠雯家(要顺路接她)的GPS地址搞错了,在原地打圈花了一个多小时。这一场混乱的后果是忘了加油,结果在得克萨斯州的高速路上突然油箱警告灯亮了。得克萨斯州地盘大,一两百公里没有加油站很正常,要是汽油烧光了车子停在高速公路上那将会面临车毁人亡的危险。那时我紧张得好像高空开飞机没有了油一样,大伙眼睛瞪着看着路边的加油站标志,终于看到了一个。最后转出高速进入加油站,正好油烧光了,靠着车子的滑行惯性到了加油机前,有惊无险。

在泛着桨声灯影的圣安东尼奥运河边,五个闲人吃墨西哥塔哥菜喝着得克萨斯啤酒说着没有遮拦的八卦,觉得吃喝玩乐游手好闲是多么快活的事。我至今保留着一张照片,那是一张玻璃橱窗倒影的照片,照片上只有虚实不定的光影,能看得见的人脸只有陈瑞琳和陈谦,我的脸被相机遮住,胡仄佳坐在马车夫的位置上只露着扎马尾辫的后脑勺,而张惠雯只在陈谦的背后显出一头黑发。我对拍照热情不高,那天马车走过圣安东尼奥古老的马路遇红灯停下时,我突然看见在路边的商店玻璃橱窗内倒影出马车的影子,那是一幅非常动人的画面。我忙掏出相机准备拍照,可马车开始动了。我大喊停一下!只觉得马车猛一停,马上又晃动起来。坐在马车夫位置上的胡仄佳转身解释情况:这匹12岁的母马小时候受过虐待,有焦虑症状。如果突然让它停下,弄不好会让它受惊。马惊了是什么样子大家都明白,过去有个叫欧阳海的英雄就是因为马惊了而牺牲的,还有那个电影《青松岭》里钱广搞破坏也就是故意把马惊了。所以我也怕马惊了,就不再提要马车突然停下的要求了。但是,我的运气还不错,不久之后马车又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旁边又是一面商店玻璃大橱窗,而且光线又很对路。我赶紧拿起相机拍了几张下来。

我花了这么多啰嗦的语言来解说这张照片并不是说它是一张摄影杰作,只是觉得这照片十分切合我内心对这一次聚会的感觉。文学的真实在我的眼里越来越变得只是一些光和影,只有那些虚实不定的色彩才是可以记忆的。这张照片的动人之处就在于透露出一种优雅的闲适,事实上,马车上的五个人都是无固定职业的闲人。闲人们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闲者,是有自己的使命的。在运河边的灯影下,我们讨论过人生和职业的大问题。我记得陈谦过去一篇文章里说过,在她小时候曾经想过如果她长大后要像大人们一样每天早起晚归上班,那她就自杀。她来美国先做了多年的高科技职业,然后就过上不上班的日子。陈瑞琳和胡仄佳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我自己则是用笨拙原始的手段做了几年生意然后关门大吉提早退休。但年轻的张惠雯则几乎从人生一开始就彻底过上了不上班的日子。她是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毕业,本来前途无量,但没上两年班就偃旗息鼓,宣告一辈子的班都上完了。因为她心目中的人生就是像福楼拜、亨利·詹姆斯、普鲁斯特那样游手好闲专心去写作,至于生活来源最好像法国那些老贵族每年有几万法郎俸银,真的没有俸银的话只好让老公去挣工资养家,她会在家里写作还会做好家务还会煮咖啡烤蛋糕。那天的高谈阔论的结论是我们做闲人是理直气壮的,是为了文学艺术才成为闲人。我们放弃了很多东西才换来悠闲的时间,目的就是为了能够专心地去做文学艺术的白日梦。这白日梦里充满了我拍的照片中那种虚实不定的光影和色彩,就像张惠雯看到这张照片后引用一句亨利·詹姆斯的话语所述:柔和的光线和并不可怕的阴影。

那一次相聚已经过了很多年,后来都没机会再见张惠雯,不过联系变得顺畅了。 前年有一回不经意之间,看到小说月报微信刊登了张惠雯翻译的狄更斯为《雾都孤儿》写的前言。我马上就读了起来,心里怀着读经典的敬畏。读了一段之后,突然看到了文字里出现了鲁迅的名字,我错愕,怎么狄更斯会知道鲁迅?我把文章推到头再看,原来这是张惠雯翻译《雾都孤儿》前言时写的前言,里面写到对时下流行的底层文学的一些看法。我乐了一阵,又以端正态度读完了张惠雯翻译的真正的老狄更斯前言,只觉得真是字字玑珠。

张惠雯花这么大心思为狄更斯翻译文章并不是她爱好老古董,事实上她在写作最初的阶段姿态是很先锋魔幻的。在上面提到的《小说月报》微信同一期里,还有一篇她的关于卡尔维诺、卡夫卡、博尔赫斯的文章,好些年来中国许多写小说的人都把这三个人当成了祖师爷。但是我后来知道,至少从新加坡移居到休斯顿之后,她最入迷的是亨利·詹姆斯。记得我第一次和她聊到亨利·詹姆斯的时候,我说我在八十年代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买了一本亨利·詹姆斯的小说集《黛西·米勒》。里面的一篇《丛林猛兽》让我深深迷惑,当时我做了一条眉批,意思是这小说里有密码,要是读懂了就会掌握一把钥匙。没想到她对这篇小说非常熟悉,说这个小说里面几乎没有什么情节和人物活动,全是心理活动在推进叙述。这个作品里面有亨利·詹姆斯的最典型的立场和态度。张惠雯明显地喜欢这种写作的气质,喜欢亨利·詹姆斯作品里那种温柔的光线和并不可怕的阴影。

当时我只读过亨利·詹姆斯少数几个作品,她建议我读一下《阿斯彭文稿》。我后来在网上找到了一个文本,马上被迷住。这小说里弥漫着威尼斯的落日余晖和水光倒影,残败的豪宅和消陨的贵族气息。这个小说里面其实有非常精彩的故事,并不是像福斯特所质疑的“只有残废的生物,才能在亨利·詹姆斯的小说里呼吸。他的人物不仅数量稀少,而且线条贫乏。”这篇小说让我完全折服,一心想模仿写一个。我看到有文章说福克纳和索尔·贝娄也都想模仿,索尔·贝娄还真写成了一个。我不知道是不是他那篇有名的《贡萨加手稿》。

我小时读书是为了消磨时间。那时书的来源很少,很多书没有封面和封底,从几十页开始读。而且年纪太小,读书不求甚解,很不扎实,只能说是受到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张惠雯读书的时候已经立志文学,是有系统地读,而且她对文学作品鉴赏有天生的直觉和敏感。我总觉得西方的现代小说其实是和科学一起发展的东西,像西方医学,像交响乐,要写现代的小说需要很好的训练,而深入地阅读经典是不可少的。我看过福克纳的一句话,他说自己写了《喧哗与骚动》之后就不再读书了,而那时他才不过三十多岁。这话虽然不大可信,可也多少成了我不去看书的一个偷懒理由。从张惠雯这里,我知道了自己还存在着许多阅读的空白。比如康拉德,我就一无所知。我以前是听过康拉德名字的,无端会联想起康德,心里产生怕哲学的晦涩感。我还知道康拉德最出名的是写航海的,这又让我联想起国内八十年代流行过的“海碰子”小说,那是我不喜欢的东西。但是我真的开始看完一本康拉德的小说集之后,马上知道他是一个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的大师,他作品里的那种强烈的象征意味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我仔细钻研了《黑暗的心》,结果是让我写成久久无法完成的《义乌之囚》。张惠雯还让我看简·奥斯汀。我之前根本没碰过她的文字。读过之后,才知简·奥斯汀作品的好。弗吉尼亚·伍尔夫说简·奥斯汀不说话就能把她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说在她的故事之外,在字里行间,某种小巧玲珑的形态自己浮现出来。既然说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就再说她几句。她是个极其尖刻的人,是现代小说的先驱,但是我在她的文集中看到她对于很多的古典主义的作家都评价很高,并不受什么流派的影响。所以,我觉得可能并没有流派的高低之分,各个时代都有优秀的作家。比如博尔赫斯最推崇的书就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

我说了那么多张惠雯读书的事情,是为了说她的阅读影响了她的写作立场。她最初在《收获》上发表的短篇《水晶孩童》和长篇《迷途》都带着魔幻荒诞的色彩。但是,她肯定觉得还没找到一条自己的路子,她说在彷徨中有深深的焦虑。也许后来,她是在阅读亨利·詹姆斯的作品时内心的焦虑慢慢平息了。她进入了詹姆斯的丛林,在和那猛兽的对视之中,慢慢找到了自己内心的平静和湍流。之后,她的作品发生了变化。在她那篇自称Just for fun的《空中图书馆》之后,我看到了一篇她写的短篇《爱》,写一个医生在新疆草原的事情,完全和她以往的小说气息不一样。近几年她写了很多日常生活的故事,但她并不是从先前的先锋姿态退回到现实主义的写法,而是开始在貌似平实的故事中,更巧妙地运用象征隐喻等现代主义的方法,去揭示人类心灵所面临的复杂深刻的问题。

自从到了得克萨斯州的休斯敦,她开始垦拓出一片短篇小说的原野。她的原野上不时会开出一朵花,有的不大起眼,有的很鲜艳,但都不是大红大紫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发现她的原野越来越大,色彩也越来越引人注目。而这个时候她的居住地也发生了变化,搬迁到了波士顿,在康科德附近的一个地方定居下来,离瓦尔登湖只有十几分钟车程。对于她这样的人,让她来到这样一个有巨大文化气场的地方居住好像是天意,要帮助她成就一个事业。这是一种神秘的召唤,有一种奈保尔式的“抵达之谜”。她和霍桑、梭罗、爱默生这些先贤有气息相同之处,在这里会获得很多的心灵启示。到美国后她写出大量作品,比如自传体《惘然少年时》,翻译小说集,还有大量的随笔专栏。但主要还是写出了一批高质量的短篇小说,读者和国内的期刊、出版社都很喜欢她的作品。她这几年要照顾孩子,用来写作的时间很少。她的心太软,大刊小刊一视同仁,人家一约稿总觉得欠人家人情。她有时用很快的速度就拿出一些急就章,用来应付约稿。我说这些是她用“左手”写的。但她这些“左手小说”偏偏会受到特别的欢迎,因为可读性较强,很受青睐,甚至能获得大奖。当然,她更多的短篇是用右手写的,反复琢磨,用心严谨。比如《玫瑰玫瑰》,从读第一行开始我就觉得一种经典的气息扑面而来。读《飞鸟和池鱼》,读了一半我就觉得这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奇妙之作,一个个场景都是那样带着象征暗喻。她最近写成的《临渊》,因为里面写到钓鱼,她让经常钓鱼的我看看里面有没有漏洞。我想这回总可以指导指导她了,她很理想主义,居然把三四两重的野生鲫鱼、一斤多重的野生草鱼说成是不起眼的小鱼,她可能以为中国的江河还像亚马孙河一样资源丰富。我正等着指出她的问题,但最后小说突然反转,原来说的是一个死者的故事,和钓鱼没什么大关系。那真是对心灵的一个重击,我要说的小错误一点不重要了。我看过不少写死者的名篇,比如乔伊斯的《死者》,马尔克斯的《礼拜二午睡时刻》,觉得《临渊》也给了我同样的阅读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