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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送惠特曼诗给罗伟章
来源:《扬子江文学评论》 | 阿来  2021年04月22日08:19
关键词:罗伟章

罗伟章新结集了一本小说集《寂静史》,送书的同时要我去书店站台。

新书出来,在书店做推广,总要有人去说几句好话。好在他的书本来就不错,完成这个任务并不是勉为其难。站了台,他又说,可不可以写篇文章给《扬子江文学评论》。什么样的文章呢?他含糊其词,我也未置可否。再过两天,丁帆兄发信息来,明确说是写篇印象记,我松了口气,不是专业的评论文章,才敢应承下来。

这些天,一边读《寂静史》,一边想我对罗伟章的印象,才发现,这印象实在模糊得很。细想起来,这么多年了,其实没有什么交往,至少是没有深入的交往。

最初的印象是从作品来的,那已经是十多年前了。那时节,各种被命名的写作风潮中,突然出来一个叫“底层写作”。免不了去探个究竟,说是写底层,还要兼具底层意识。底层是知道的,也是我的出身之处,底层意识是什么,就不太明了。也有收获,这一探就探出了一个我们四川的新作家罗伟章。找了《人民文学》等杂志上的几个中篇小说来读了。喜欢他对现实的敏感,更喜欢他对日常经验甚至道听途说的材料提炼转化的功力。同时也有小担忧,怕他自己去对位,要当“底层写作”的健将。四川这个地方,人杰地灵,好多作家刚一露头往往才气毕露,长处在聪明,短处在太聪明。不入文坛,聪明都用文本上。一入文坛,聪明分散,迎合各种定位,此后大多便泥牛入海。当时,我还是个小出版商,读过几篇罗伟章后,有更切身的事情要关注,注意力自然持久不了。除了偶尔听说一点消息,也再没有特别关注。比如去北京时,也出我书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他的新书叫《磨尖掐尖》,写高考体制的。没空读,只是想,到底不在“底层写作”规定的范围内了。

过些年,我到四川作协工作,过两年又当了主席。这时调查一番四川作家的状况,著名的作家们正在老去,说起有发展空间的后继者,大家说得最多的名字,还是罗伟章。作协决定,这样的人最好调到作协来。几番来回,还是不能成功。原因是当地也认为他是个人才,不放。最后是向当时分管的省领导汇报,领导一分钟不耽搁,马上打通当地领导电话,叫他们支持作协培养青年作家,这件事就成了。后来,在一个会上见过一次。第一次留下一个直观印象。嘴和脸总挂着浅笑,眼睛却总在打量,抽烟时要加添一只塑料烟嘴。再后来,在外省的文学活动上见过。见他在一拨比我年轻的作家中间,表情生动,笑声响亮,中国文坛以代际划分作家的方法此时已经深入人心,我就想,他还是在70后作家群中更自在一些。

再见面,又是两年。我们去一个地级市看新农村建设中新造的大荷塘,来迎接的当地人中有罗伟章,原来他在这里挂职深入生活。而且说,已经蹲守大半年了。大家就坐在荷塘边抽烟说话。山的名字,小河和荷花的名字,地方上的掌故。再后来,也是开会时偶尔看见。四川作协早年改革,惟一成功的是改掉了专业作家制度。老的专业作家,如艾芜老师、孙静轩老师等相继退休,又相继故去,再没有新人补充。罗伟章来作协,没有安排具体工作,算是没有专业作家名义的专业作家。我个人不太赞成这种方法,我以为作家还是该有一份不太忙的工作,这样体察社会世态会更真切一些。所以我向党组建议他来主持《四川文学》的工作。但说他又去另一个地方挂职深入生活了,一去又是一年。不深入生活,以自己就在生活中为借口,宅在家里,这个我不同意。但天天深入别人的生活,我也不太敢赞同。

这期间,罗伟章有《声音史》发表,又得了《十月》杂志的年度奖。我是去参加了颁奖礼的,只好把意见封在肚子里。但还是不放弃让他主持杂志的建议。终于,他上任了,见面的时间也多了。常见他皱着眉头为钱的事,为人的事焦虑。我有点幸灾乐祸,这不,生活自己跑上门来了,躲都躲不开的生活。好啊,不再是半眯着眼睛打量周遭了。在这点上,我们四川作家要向李劼人老前辈学习。该当记者当记者,该开饭馆开饭馆,该办工厂办工厂,该当教授当教授,做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因此耽误写《死水微澜》,写《大波》,也没有因此耽误翻译左拉,翻译福楼拜。

同时,我也觉得欠了他点什么。《寂静史》单篇出来,我读。《寂静史》合集出来,让站台,我站。让写印象记,我写。即便是没有什么鲜明印象的印象记。

也是最近读他的书,读到书上随附的简历,才知道我把他归为70后作家,错了。他是1967年生人,小我不到10岁。但从他作品来看,又说明我这个模糊印象也是有些道理的。他的小说,取材多变之外,行文时见斟酌,时见打磨,文本精细考究。长处是以探幽发微的功夫超越庸常。这已经是从作品,而不是从人得来的印象了。晚生几年的他,恰好赶上成长期中可以好好读书的好时代。从一个小说文本中,可以看到很多外国作家的方法,速写般勾勒浮华世相,机敏的反讽,超验,寓言,从冷峻的疏离,又圆熟地转入道德与审美层面的批评——同时达成和解。长处在兹,处理题材尺幅宽广。也因此形成一种限制,就是不论处理什么题材,都用同一种路径进入,用同一种方法论处理经验甚至网络时代的道听途说。和我同代的,早年读书少的一代作家,处理自己的题材,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粗野,这至少展示出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而对生活,对人性太过体谅,似乎是隔着一条代际沟的后起作家们的共同面相。有人说,这就是中产阶级的审美。

罗伟章是有写作野心的。为声音写史,让寂静发声。我以为,既如此,有时不妨放任一些,粗砺一些。须知在某种前提下,粗暴在美学上与勇敢是同义的。我说这意思,不单指内容的批判,而是开辟属于自己的审美路径。

最后,我要把我最喜爱的诗人惠特曼的短诗《什么地方被围困了》送给他:

什么地方被围困了,要想突围也没有用?

瞧,我给那地方派去一个司令,敏锐、勇敢、威武绝伦,

他带着骑兵和步兵,以及成批的大炮,

还有炮手,有史以来最厉害的炮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