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本周之星 | 前进的孙:我记住的树(2021年总第12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1年04月09日09:13

本周之星:前进的孙

孙林源,生于八零年代,现居河南漯河。

 

作品欣赏:

我记住的树

一片叶子落在我肩膀上,我仰头望这棵长满绿油油叶子的树,很像我曾经爬过的那棵。

一颗臭椿树夹在东屋与堂屋的过道中间,我用两只胳膊才能把它抱住。自从我记事儿,它就在那里杵着,那么粗,那么枝叶繁茂。树干直直地长上去,贴着东屋的墙。刚过了房顶,枝杈就分散开来。阔大的枝和叶遮天蔽日,把屋顶盖了个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一丝阳光溜进来。屋顶墙沿的红砖上,苔藓湿润而青葱,它们是受到了椿树的庇护,生命力才得到了极大的膨胀。

椿树一定是先于房子而存在的,有谁会在盖好房子后,在房子边上种树呢。许许多多的树,都是无端地出现,莫名地长大。人们从来没有注意到它们从何而来,于是它们就自然而然地活在人世间了。曾经,在这个小院子里,一棵年轻的树,亭亭玉立,高傲地孤独地肆意生长。那时的父亲,很年轻,他肯定不愿砍掉跟他一样的年轻生命,于是他们就围着树打桩子,垒砖头,盖起一座青砖大瓦房和一座红砖小平房。椿树夹在两座房子之间,被两个房子保护起来。春暖花开时,椿树覆盖在房顶,以枝叶抵挡太阳的侵袭和骚扰,让树下的一家人在他的庇护下,凉爽地度过夏秋。

当凛冽的北风呼啸而来,吹走萧瑟的秋。青黄的树叶迎合着风,纷纷离开了滋养自己的树干,飘飘而下,用美妙的舞姿在天地间跳出华丽的乐章。即便一头栽入黄土之上,得了时机,也会再次随风而起,继续它的没有终结的飘荡。椿树的小叶子,在一个挺直了伸出去的茎干上,两边并排着长,一侧七八个叶,另一侧七八个叶。这根茎带着自己的小叶子,又长在一个更粗的茎上,就像儿子曾经坐在父亲怀里,父亲曾经坐在祖父的怀里一样,子孙在祖辈的拥抱里,越长越旺。

从椿树上折下长长的一支,把小叶子捋掉,剩下光秃秃的一个茎杆,拿着这个杆,一头捣在大地上,在村里的大路上,印出一个个印迹。这些印迹,跟马蹄子一模一样,错落交替,再和着嘴里“咯噔噔咯噔噔”的拟响,一会儿这里就是快马奔腾,尘土飞扬。

我一直都把家里的骡子说成是马。马温顺而谦和,而骡子性情暴躁。骡子一定是受够了世人的诋毁,在不公平的对待下,急得耐不住性子,恨得把不住脾气。你让它拉车,它硬是不上套,上了套,它硬是不走,打着走起来,它又不走直道。祖父不跟他置气。祖父养过牛,养过猪,养过狗,对付那些倔驴犟牛,有的是耐心。骡子白天把活干得一团糟,晚上还得给它备好草料。祖父把囤起来的苞谷杆,用厚重的铡刀,铡成段段,倒进石槽里,掺上水。骡子吃得很香,伸着那张长长的脸。

当黑夜降临,在村子的中央,剩下一扇窗还亮着昏黄的灯,“嚓嚓嚓”,刀锋与苞谷杆的较量激烈地进行着。深夜里,祖父一个人还在干活,别人的活早在天黑之前都已经干完了,他的活永远都是拖拖拉拉的,天明连着天黑。祖父最稀罕这个怪胎,天天给它喂得饱饱的,让它撒欢,让它折腾。只有他惯着它。每次祖父让我骑马时——应该是骑骡子时——它都一百个不高兴,它哼哩哈地叫唤,反对我骑到它的背上。我坚决反对它的反抗。好不容易骑到背上,因为没有马鞍(骡子鞍更准确些),我的屁股就会跟着它的屁股一颠一颠,如坐针毡。我的屁股怎么有它的大,它还故意扭起来,我的屁股只能高了高上去,低了掉下来,两半屁股各有各的感觉,完全似没有长在一个人身上。我受不了它的折磨,匆匆地哭喊着要下来,再不要坐这个怪物身上了。

温顺的马,驮着自在得意的人,人越吃越胖,马儿越来越瘦。我家的骡子,背上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再上去过,它越来越胖了。祖父每次听到有人说“你家的骡子又长膘了”,会喜上眉梢,“就是不干活,哈哈”。骡子一直没有改掉它身为一头骡子的性子,但祖父渐渐再也经不起它的折腾。有一天,一个买牲口的人来到我家。祖父把它从屋子里牵出来,朝着屁股上狠狠地拍一巴掌,“到了别人家好好干活,走吧,墩儿!”。总算是解了气,从此再不用看那张无法丈量的长脸,我还为此高兴了一阵子。后来,当我走在另一个村庄的路上,看见一匹牲口。它跟马长得很像,跟骡子长得也很像。我从来不知道怎么把马和骡子区分开来,我只知道骡子和马的性格不一样。可是这需要多么长的时间的相处,才能把形同神不同的东西分辨出来。

这匹牲口跟我家的骡子长得如此像,只不过它被拴在露天的一个树桩子上,皮毛脏乱,身子骨瘦得只剩骨架的形状。这才不是我家的骡子,我记得祖父曾经把它养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喂得肥肥的,毛发顺顺的。此时,我的怜悯心如夏雷,突然而至,我的心头掠过一个念想“我家的骡子肯定改了骡子的性格,这会儿说不定正在新的家,跟新主人撒欢呢”。

臭椿树上最多的虫子,是臭虫,也叫放屁虫。它灰色的外表,如果不是凑近了,仔细地打量,你还以为它是一块干枯的树皮。树皮干而涩,在多年风吹日晒雨淋里,失去了曾经的绿色光鲜,最后一动不动地定格在树干上。直到一场大雨,以摧枯拉朽之力摧毁了它,冲刷下来,它对此也无能为力。或许是一个无心的孩子,抱着树干向上爬时,他使劲儿地抓住它,唯恐在人生的半空跌落下来,它才感受到温暖的怀抱。托着一个孩子,让他的身子稳稳的,这是一个稚嫩的枝丫无法承受的责任,只有像它一样经历了狂风暴雨的老枝才担当得起。

父亲在椿树的粗杆上,每隔十公分绑一个红砖头,绕着树干,左一个右一个,绵延上去,这样就成了一个梯子,上到房顶的树梯。我左脚踩着左边的砖头,右脚抬起来,踩上右侧的更高的一块砖头,就这样我踩着砖头,抱着树干就上树了。我是村里第一个这样上树的人,他们从没想过树可以这样爬上去。他们都是抱着树干,两脚蹬着树皮,蹭着树皮往上上。我以他们的方式和他们比赛谁爬的快,我总是落在后面。像他们这样跟猴子似的爬树,我的确跟不上他们的速度。我就是爬得慢,学不会他们一步登天。我也不是上树蹿房的猴子,那些向上爬高的本事学也学不会,学会了也不能用得得心应手。我曾看见过,大伯家的小子,想从房顶上蹿到房子边的一棵核桃树上。他想着用手抓住伸过房来的树枝,用脚踩住一个枝杈,可以稳妥地飞到树上。他纵身一跃,划出优美的弧线,脚离开了房顶,树枝没有接住他的手,树杈没有托住他的脚。他失败了。身子坠落地面,幸运的是,小孩子骨头软,他在地上,像歇了口气,起身拍拍屁股,就跑了。

绑砖头的铁丝锈了,一层掉了一层,在红色的锈迹下面,腐蚀一直都在默默地进行。铁丝从灰色变成暗红色,它没有断开,只不过是藕断丝连。我左脚还踏踏实实地踩在砖头上,右脚刚迈上另一个砖头,铁丝瞬间崩断,砖头掉了下去。求生的本能使我紧紧地抱住树干,悬在空中,幸运是左脚仍在砖头上。假如砖头上的铁丝从外到内,芯都被腐蚀了,都断了,谁还能救我的百十斤的生命。也许那砖头就是一个个我生命的陷阱,它们被铁丝绑架在树的周围,一不小心,我的整个生命都坠落在这些陷阱里。我缓过神来,慢慢地从树上下来,右脚很痛,指甲被砸中了,已经碎裂。母亲听见我疼痛的叫喊,一边安慰我一边对着树和砖头骂“该死的树,烂砖头。”我只顾得为疼痛喊叫,没有另一个喉咙再为树和砖头喊冤。铁丝趁此躲过一劫,把所有的污名全堆在了树和砖头身上。它们要是会说话,早就喊出来了。我一直仔细地听,一直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砖头在地上,已经摔成了两截。断的铁丝还在树的身体里,嵌得很深,露出两个断裂的铁丝头,在风中摇晃。母亲使劲拽都没有拽出来。经年累月的束缚,细细的铁丝早已深入枯树皮中,周围肿大了一圈。切肤的痛,树也只是在伤口处流出几滴眼泪,我从来没听见它的反抗声。

起风的日子里,树枝吱吱呀呀的摇摆,让我误以为它是快乐地手舞足蹈。也许这才是它的呐喊,可惜没有人能听懂。

树的根扎在东屋房子的下面。黑云和白云,夏天的两股强大势力不期而遇,都要拦住对方的路,互不相让。它们冲杀到对方的队伍中,电闪雷鸣,气势恢宏。大风也跟着起势,摇摆着椿树,助威呐喊。我躲在屋中,战战兢兢,期望树不会被摇散了,折断了,压倒在房子上。我家的东屋,是水泥板盖的平房。夜晚仰面躺在床上,房顶每块水泥板好像谁也不让着谁,之间撕裂出一道道裂痕。下雨了,钻出点水,天干了,又掉下来几块儿白灰。落在我的前额上,灰飞扬,迷住我的眼睛。我担心在眨眼的瞬间,天花板会支撑不了自己的筋骨,将我永久地埋入泥土。

风停雨住的时候,我从屋子里跑出来,树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处,周围散落了一些干枯的枝枝叶叶。这是脱胎换骨的机会,只有老的不中用的枯枝烂叶去了,剩下的稚嫩萌芽才能茁壮成长。我捡起这些碎了一院子的柴火,扔到锅台旁,它们是烧锅的好料。

多少年后,我的皮也会跟树一样干枯,我的胳膊腿也会跟树的枝一样脆弱,在生命的某一场大风里,我也会散了架,掉落在大地上,而后深埋进黄土地。土地上长出粮食,粮食供养了母亲,母亲供养了孩子,孩子靠着土地的粮食长大,直至一生。从源头上,土地就是一个人的血和肉,最后这个人又腐烂,融进土地的怀抱。这样,我是从一片土又化成了另一片土了。我在人间拍拍屁股,荡了人间一时尘土弥漫,晃了一下世人的眼。

有人说,在走路时,如果一片叶子落在你的头上,这片叶子是神仙的信物,正给你传递幸运的音符。自从听了不知谁传的这个预言,我就经常在走路时,注意路两边的柳树,杨树,榆树,桐树、槐树。只要有一片叶子飘着,打着旋落下来,我就站在下面,接住神仙的恩赐。有时我去厕所,经过椿树下,神秘的一股小风,赶着时令,拉着一片叶子,放在我身上。幸运真是即将降临,可是污秽之物在我体内已经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能量,蓄势待发。也许这就是神的预言,排除毒物,之后会神清气爽,时运大转。当我们事事顺心时,我们谢天谢地,好像这一切都是无形的神助,而当我们出门踩上一泡狗屎时,我们又会骂天骂地。天地处处活得都是这么纠结,只要生活继续,一切都没有结束。

院子里还有两个槐树,一棵小槐树,一棵老槐树。公鸡和母鸡每天都飞到老槐树上,一觉睡到天亮。老母鸡体形笨重,一下还不能飞到最低的枝杈处。它就辗转迂回,使足了劲扇动翅膀,跳到旁边的猪窝上,再奋力地扇动翅膀,窜到枝杈上,用爪子狠狠地抓住枝干。在将要仰头倒下又未掉下的时刻,再扇几下翅膀,轻飘飘地就能站直了。接着从枝杈的根部,慢慢向枝干的末梢移动。左脚挪一下,右脚跟着挪一下,后面的鸡跟着前面的鸡学,整齐划一。等几只鸡挤不动了,就停下来。这下就可以安稳睡觉了。

如果有哪只鸡,不知眼色,硬是挤过去凑热闹。枝干弯得已经撑不住了,干脆甩开它们,它们一个个拍打着翅膀咯咯唧唧飞得满院都是,埋怨着那只肥鸡“都怨你,都怨你”。

冬天里鸡子们才会上树睡觉,一堆一堆地站着,眯上眼睛。树在月光下,光秃秃的枝干上,左一堆黑,右一堆黑。墨色的线条,向左凸出一笔,向右凸出一笔,最黑的那笔,苍劲有力,直指天空。我出屋小解。猪打着呼噜睡得正香,狗闻着主人的气味,出了窝给我打个招呼就回去了,鸡一动不动,像墨水画里的几个大黑墨疙瘩。

夏天来了,两棵槐树槐花开。找来一根长棍子,棍头绑上一个铁钩子。高高举起,看准了槐花长满的枝杈,有力一扭,咔嚓一声,槐花带枝便掉落下来。生着吃,香甜可口。炒着吃,回味无穷。

过了几年,小槐树干枯了,再也没有发出新的绿叶来。老的还在努力抵挡生命的每一次恶风的侵袭,小的已经在不堪的重负中提前消亡。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拔掉这棵小槐树,它的姿态这样一直坚守了几多岁月,而老槐树的一个大枝干慢慢伸长,朝着小槐树的方向生长。在这么小的院子中,跟老槐树相依相守、相鉴而生的也就是小槐树了,也许在地层的深处,它们还根连根,相互牵绕。在地之上,那根枝干像一只手,牟足了劲儿想去抚摸一下它。以后老槐树要独自守着这块地,看树下的一家人经历岁月,承受沧海桑田,时代变迁。

年轻的生命,能在承受多少的坎坷和苦难后,还能如青春般意气风发,而不会沉默于流光的人群世道中。曾经的枝繁叶茂,也许在一场大霜雪后,被打落了全身的叶子,冻僵了向上生长的精神。无论以后阳光多么温暖,春天多有召唤,一个新的耗尽生命的树干,将不再生出新的希望。

树的摇曳,凉爽了我的身体,这是夏的惬意。鸡开始上树了,预示着秋冬就要来了。肚子饿了,槐花香来,春天也就来了。每场风里,树都迎上前去,树记住了我的一些东西,我记住了树的一些东西,我的岁月跟着树的年轮在一起生长。

 

本期点评:范墩子

作者前进的孙在原创频道,有点横空出世的感觉。一篇《我记住的树》,引起许多人的关注,让人惊艳的是,他后续又陆续上传了《我认识这只鸟》《一个人的风》《大发》《雾里的年》《我坐在一平方米的地方》等作品,单篇各有特色,整体又有着作者鲜明的叙述风格,以我看,这几篇都可以作为推荐作品。以往我们推选散文,更偏向文风扎实的作品,但前进的孙在此基础上,又推进了一步,他将镜头对准乡村,叙述鬼魅灵动,冷静忧郁,语言背后藏着深深的痛感,很多处细节,甚至带有小说的笔法。《大发》这篇散文,就以小说的形式,写了一个村庄的无奈,一个乡村小人物的无奈,描写大发这个乡村人物时,三言两语,看似轻描淡写,语言背后却有着饱满的想象力和爆发力,尤其文章的结尾处,村人教会了大发吸烟,“他把烟卷放入口中,深吸一口气,烟草烧的红通通的,烟弯弯地飘荡在村庄的空气里,一直上升到村庄头上的那块儿云上。在这烟雾里,人们都说他以后不会再孤单了。”短短一句,击中人心。

散文不仅是粗狂的、辽阔的,也应该是细腻的、幽深的,局部的细节更是至为关键的,细节是散文的血肉和灵魂。在《我记住的树》一文中,作者重点记述了老家院前的臭椿树和槐树,又借助记忆中的树,深切回忆了曾经熟悉的故事,父亲在臭椿树上绑了红砖,绵延上去,成为砖梯,而攀爬椿树,便成了“我”经常干的事情,也给“我”留下了许多深刻的记忆。那次危险的经历中,因砖头掉落在地,“我”紧紧抱着树干,铁丝嵌在树身里。提到这个细节时,作者写了句:“切肤的痛,树也只是在伤口处流出几滴眼泪,我从来没听见它的反抗声。”不得不说,这句描写十分精彩。像这种叙述,还有许多,比如:“起风的日子里,树枝吱吱呀呀的摇摆,让我误以为它是快乐地手舞足蹈。也许这才是它的呐喊,可惜没有人能听懂。”放大自己的直觉感受,以描述那些幽暗而又鬼魅的记忆细节,是作者前进的孙行文最显著的风格。但并非说作者这系列文章就十全十美,正因他叙述的激情、饱满和驳杂,势必会出现一些问题。有些部分,还是显得粗砺,若将文中的水分拧干,肯定会有更好的呈现。

 

了解前进的孙更多作品,请关注其个人空间:前进的孙作品集

 

往期佳作:

徐玉向:烟火探微(2021年总第11期)

冀卫军:大海从来不悲伤(组诗)(2021年总第10期)

黎幸欢:起薇山往事(2021年总第9期)

了解更多中国作家网原创好作品,请关注“本周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