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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赵建平:女儿河的故事(2021年总第8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1年03月12日08:16

本周之星:赵建平

赵建平,生于1971年,现居云南宣威。作品散见于《中国文化报》《云南日报》《民族时报》《春城晚报》《作家世界》等报刊杂志及中国作家网等媒体。有作品入选2019年《中国作家网网络作品精选集小说卷》等。

 

作品欣赏:

女儿河的故事

甘玉成是我的师父。我们厂里的人常常叫他“老干。”干,是因为他长得瘦,瘦巴巴的样子。甘与干,音同字不同,对于老甘来说都是一个样。

早上起床,太阳白花花铺在窗子外边。一小部分透过玻璃射进来,可以看到屋子里的微尘,在明亮的阳光下起起伏伏。这个时候,我常喜欢把眼眯着,看那些挤进屋子里来的阳光。这样的喜欢,可惜每日里并不长,因为很快别扭就来了。别扭并不是来源于阳光,而是来源于我的搞电焊的师父老干。

我来厂里报道那天,在办公室,队长高一和眯着他的小眼睛,一直死死盯我,别看他背着一双手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但他的目光却未曾离开过我。他不说话,眼却像刀子,发出锋利的光。当时,我心里发毛,对高一和的目光竟然感到了皮子和肌肉被割裂的疼。他半天打量后,回到办公桌前,用右手的食指敲着桌子,不紧不慢从嘴里撒出几个字,说行,不错,你跟老干吧,去当他的徒弟。我不知道队长的“行”和“不错”对于我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因为他这句话,我就跟了老干,成了老干的徒弟。后来厂里的人告诉我,说老干这人日怪,厂里就没见他收过徒弟,我算特殊。以前有多少人求着他,也不见他松口。他们这样说,我似乎明白了高一和为什么要死盯着我的原因。

老干喜欢喝酒。一喝酒,就喜欢骂人,一骂人,眼睛就通红。有人说老干这人,日鼓棒槌的,有红眼病。只要红眼病一发作,说不定谁又要挨老干的活计,这里说挨老干的活计,意思是说要挨老干的骂。

老干睡得早,起得也早。他一起床,我也要跟着起床。两个人洗漱完,他就喊着我去女儿河。女儿河是一条小河,不知道的人,听这名字,肯定会想入非非。水景太美,叫女儿河?来河边洗衣服的姑娘多而绝色,把这条河叫女儿河?可偏偏不是这样,这女儿河,算不上河,充其量是一条小水沟。沟就沟吧,可还又脏又臭。从二号井和洗煤厂往下流,沿途汇入的脏污,让女儿河早已成黑黝黝的河。垃圾搁置在河床上:塑料,废纸,建筑垃圾,卫生巾,人的屎尿……全往这里来,一条河,终年散发出臭烘烘的味道。这两年搞什么河长制,女儿河里的垃圾,被组织清理了一回。可那水,还是脏兮兮地,味道也未减轻。也只有老干会去这个地方。想想女儿河的脏,就连下游水库钓来的鱼,我都不想吃。

我说师父,困得要死,你就不可以多睡一会吗?老干说,不行不行,你看看太阳都升起老高了,还睡。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跑两圈回来,上班。

老干这一点,我有些受不了,每天上班,累死累活,哪还有心思跟他跑操锻炼身体?但除了这点,我觉得老干挺好。得空的时候,老干经常说他老了,有一天他总要离开这个地方,要我好好学技术。等他走的时候也放心。他说他一辈子只带过两个徒弟,我算一个。我问另外一个,老干用眼睛瞅着女儿河,说死了。师父的语气,很冷,也很慢,先是两个字,到第二遍的时候,就变成死球了。

那表情,怪怪的。

老干酒一大,就骂人,但从来没骂过我。他说厂子里的电焊工,一下班,就只会搓麻将。大凡搓麻将的人,他说都不是好人。我不知道老干为什么对搓麻将的人,有这么深的成见,但我不敢问。我站起来跟他倒水,他用眼瞅着我,说你是学技术的好苗子,以后千万不要学坏。没事的时候,好好读读书。他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老古语总有它的道理。说完,他又让我倒酒,我说师父,你不能喝了,他眼睛一翻,说没事没事,叫你倒,你就倒。

这老干,时间一长,他说他喜欢我叫他老干。于是,有人的时候,我叫他师父;没人的时候,我就叫他老干。我来之前,老干是一个人过日子。我来之后,和老干就搭伙在一起。时间一长,我就知道,老干是贵州人,无儿无女,无牵无挂。每个月工资一发下来,老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把钱拿去信用社存着。他说用不了多少,存起来以后养老。

我和老干住的地方是一间用石棉瓦搭成的棚子,十二三平米。棚子里除了电焊的工具外,就只有两张用水泥砖和几块木板搭起来的床,占了大半个地方。屋子的一角,墙上挂着一口炒菜用的锅。锅下面,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个很小的电饭煲和几个喝水的杯子。几副碗筷,干干净净地搁在桌下面的盆子里。

白天,我和师父在工地上做活。晚上下班,我忙着做饭菜。这个时候,老干在棚子外,坐在他从女儿河背来的石板上,吹他的口琴。他吹的曲子,有一首我知道叫《送别》,吹得是如泣如诉,哀哀婉婉。低缓的声音,从棚子外传进棚子里,这个时候,我会站在门前,看着老干,却经常发现他满脸泪水。

我叫老干吃饭,老干站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然后沉闷着。

老干进来,我倒了一杯酒放在桌子上。他拿口琴,在衣袖上擦来擦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小木匣子,把口琴放进去。然后红着眼睛,不说不讲坐在小板凳上。其实,我很想知道老干为什么老是吹《送别》,我很想让他吹一些欢快轻松一点的。他说,还是这曲子有味道。再说,他就耷拉着眼睛皮,自顾自地喝酒。我酒量不行,但每次我都倒了一小点,陪着他。而他,每次三杯,喝完三杯,我站起来给他盛饭的时候,他就用那双被酒精麻醉得迷糊的眼睛看我,说你不懂,不懂就别乱问,又跟着说盛半碗就行。时间一久,我就知道师父每顿饭需要喝三杯酒,吃半碗饭。吃完后,老干就躺在他那张小床上,呼呼地睡觉。

别看老干每天早上都去女儿河跑步,可有一天他却突然病倒了,并且病得不轻。一天下班后,队长过来,我正为师父熬药。他一进门,就说老干老干,给好点了。老干看着他,半天才说怕死不掉,说完,就笑了起来。队长说死不掉就好,你一死,我不知还如何交待。

老干听到队长这样说,就看着我,说,一峰,你出去买点菜,今儿就留队长在这儿吃顿饭。我答应着老干,说等我把药熬下来,就去买。我这师父,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和队长的关系。这时,队长说,老干,要不,咱们先去医院检查一下,老是这样拖着也没办法。检查,你这狗日的,是不是成心跟我老干过不去。师父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盯着队长。检查什么,不就是一个伤风感冒。

师父说伤风感冒,其实,从前几天师父的咯痰中,我就隐隐感觉到一些什么。队长问我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他,说师父咯的痰里见红了。当时队长告诉我,说他去开点中药,让我每天给师父熬点中药先调节一段时间。

你这老牯子,还和原来一样,这么多年你咋想,我不知道么,到现在还一根筋。队长和师父杠上了。这老干,该检查就检查,怎么一说检查就火大起来。

等我买回菜,老干已经从床上爬起来,而队长倒了一大碗中药放在凳子上,正等着冷。看我进来,就说,一峰,这几天厂子里的事情,你多做一些,明天,我跟你师父说了,就去医院。我问队长去哪里医院,他说他联系了再说。

我不知道队长是如何说服师父去做检查的。但吃饭的时候,我看师父的脸色还不错。他说平时工作忙,队长没时间过来,他今天要陪队长喝杯酒。队长说,这死老干,一辈子就跌在酒里了。队长边说,边拿过酒瓶,给老干倒了一杯,给他自己倒了一杯。问我能不能喝,师父说,一峰只能喝半杯。才开始学,不能让他喝多了。

饭结束,队长走了。老干走出门,说今晚的月亮好明,我说,师父,月亮好,那你就吹吹口琴。师父叫我把口琴从他的小木匣子里拿出去,他坐在砖头上,用手擦擦口琴,我倒了一杯开水,放在他的前面。

但那晚,他没有吹《送别》,却吹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并且很少有地吹了三遍,吹到第三遍的时候,我又在月光下分明看到了老干苍白的脸色,看到了他正用手擦拭着眼睛,我知道这时候,他的眼睛肯定噙满了泪水。

这老干。

第二天,老干就去了医院,是队长开着他的丰田去的。上车前,师父说干脆坐班车去算了。可队长说,你这死老干,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老干不说话,低了头,往副驾驶上一坐,回过头告诉我,说电焊的时候细心点,注意安全。说完,那丰田屁股上就冒着烟子,转着轱辘上了公路,后面扬起一股一股的灰尘。

师父去了医院,我回到棚子里。突然看到师父床上的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就连枕头也四平八稳地放在被子上。和师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还没发现师父折被子竟然有这么好的水平。不过,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师父折被子。

有天中午,我热了饭,坐在棚子里吃,一个影子在门外晃着,不对,是一个影子遮住了门口射进来的阳光。我抬头一看,一个女人,对,我敢发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穿着风衣,脖子上戴一条红色的围脖。她一边用手敲着门,一边问甘玉成是不是住在这里。我说,我不知道甘玉成,但这里的确有一个老干,是我师父。这么个地方,我实在不好意思招呼她坐下来。她说,那你告诉我,你们厂有几个老干。我说,一个,就一个。她说就是他了。她问我老干去了哪里。医院。我说。她说为什么要去医院呢。这女人,有一些刨根问底。这还用说么,肯定是身体不好了才去医院。我说你是老干什么人,如果你要找他去,你可以直接去医院。我告诉你,我们队长开着丰田把他送到地区医院了。你们队长?是不是高一和。我说是呀是呀,你怎么也知道我们队长。女人不说话,就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转过身,我看着她在厂子里走了一圈。然后又回到棚子里,说她走了。她走了,是回去了呢?还是说去医院看老干去了?

她没有说,我也没必要去问。反正她就这样走了。

老干走后,不知什么原因,每天早上,一到以往起床时间,我就再也睡不着,爬起来,一个人就往女儿河边去。女儿河还是脏兮兮的样子,河边的柳树,早已掉光了叶子。我闻不到新鲜的空气,也看不到女儿河些许的妖媚,但心里却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女儿河。

说不出女儿河的好。但却喜欢它陪着我的每个早晨。这话,是老干说的。说这话的时候,我还觉得有一些奇怪。而现在,师父离开的这些日子,我好像有了一些明白。而说到明白,我却又不知道具体明白了什么。

老干最后是住上了医院。队长回来后的当天晚上,又来到棚子,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他说,老干出问题了,我不知道他说的问题指的是什么问题。就用眼睛看着他。他说老干出问题了,肺上的问题,晚期。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不这样?

队长说,这个老干,到这个时候,他还要强得很。我不知道队长为什么说老干要强,也不明白老干到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强。我告诉队长说,他们走后,有一个女人来找老干,并且那个女人还问起他。队长看看我,不说话。从口袋里拿出烟,丢一根给我,等我给他燃着烟好半天,他才说,这赵洪英,这赵洪英怎么现在才来,怎么老干一走,她却来了。怎么这么巧,偏偏这个时候来,来了却又走了。

这赵洪英是谁,我不知道。但眼前这个高一和知道。

队长问我有没有酒,我说瓶子里还有一点。他让我倒了一杯,然后就坐在老干的床上,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一杯,他站起来又倒。也许是这酒度数太高,三杯过后,高一和,也就是我的队长,躺在老干的床上,他说他要睡一晚老干的床。好多年了,他和老干好多年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了。

因为高一和,我第一次知道了那个来找老干的女人,叫做赵洪英。高一和说,这赵洪英,这么多年就像影子一样,他妈的赶也赶不走,一直压在心底。压在老干的心底,也压在他高一和的心底。他说,一峰,这赵洪英,算起来你该叫师姐呢,三十年前的一天,她突然地走了,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就好像一夜之间,从厂子里蒸发了一样,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好的一个赵洪英。高一和说,头天赵洪英都还和他和老干在一起,一点也看不出她要走的意思。可第二天就不见了。

高一和又说,三十年了,三十年一个轮回,这赵洪英怎么又回来了呢?他说,从赵洪英走后,老干就不是老干了,他开始不说话,开始喝酒,开始吹口琴。三十年,厂里的人渐渐忘记了赵洪英,但是却天天见到老干,见到老干的酒量越来越大,口琴吹得越来越好,好到一听到他的口琴,就睡不着觉。高一和说着说着,我就听到了他死沉沉的呼噜声。

老干在医院里,我被厂里安排去照顾老干。我在医院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但好在他还认得我,脸白得就像一张纸,没有半点血色,只见一双眼睛,向外鼓着。我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他用手指指床头,那意思是让我放在床头柜上。他仍然不说话,我原以为他会跟我说说赵洪英的事情,但他没有说,一直闭着嘴。

大约是我去到医院半个月以后,我又见到了那个女人。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她叫赵洪英。她去的时候,我正在医院门口的小馆子里,请人为老干熬粥。那段时间,医生说,老干只能喝流食。等我端着一缸流食进入病房,我便看到了赵洪英。她仍然穿着一件风衣,脖子上仍然围一条红色的围巾。看上去,比第一次见到时要憔悴得多。我看到她用一块帕子,是那种四四方方的白色帕子,正擦拭着老干的脸。见我进去,她点了点头,用手捋了捋头发,不自然地微笑着。而这时,我看见从老干鼓鼓的眼睛里滚出了一大滴泪,是的,一大滴,从眼角溢出,然后顺着脸庞,流到了耳根。

很多年后,我一直忘记不了那滴眼泪。

在病床前,我又想起了老干吹口琴时的样子。我跟赵洪英说,师父吹口琴的时候,也经常流泪。赵洪英就问我,吹什么。我说师父经常吹的是《送别》,也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偶尔也会吹吹《水手》,别的没有吹过。也许,那天我的话有一些多,我一说完,才发现老干,不,还有那个叫赵洪英的女人,他们的手正紧紧地攥着,紧紧地攥着。

那晚,赵洪英没有走。吃饭的时候,她跟我说,她要陪陪老干。我问她在哪里,她告诉我,说她已经退休了在家。后来她就说到高一和,说到老干。说他们以前在一起的日子,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这赵洪英,只要一说到过去,她的脸上就会冒出一些红晕来。她说这老干多才多艺,就是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热闹。在厂子里,就数高一和和他最好,两个人也最谈得来。

后来,赵洪英就不再说话。我发现不说话的赵洪英,正用眼睛看着远处。顺着她看的方向,是一幢摩天大楼,看不见天空,但在大楼的一侧,有一群鸽子,正在飞翔。

但我听不到鸽哨的声音。

赵洪英到底没有跟我说起她当年为什么不声不响离开厂子的事情。对于我,也许还有高一和,这都是一个谜。而这个谜,我想,赵洪英知道,老干也知道。

赵洪英走后,病房里就只剩下我和老干。老干又恢复到先前的样子,一天到晚,输液的时候他就看输液袋。不输液的时候,他就用那双混浊的眼睛看天花板。想喝水的时候,他也会叫我。更多的时间就是在床上沉沉地睡着。

但我也知道老干他并没有真正睡着。他在想他的心事,只是他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原以为赵洪英一来,我师父的病就会好一些。但恰恰不是这样,他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我真担心,有一天赵洪英来的时候,再也见不着老干,那不是更会后悔一辈子,好歹老干活着,我想也还有见面的时候。要是人不在了,这赵洪英来还有什么看头。

但我只能在心里这样想。事情不见得就像我所想象的那样糟糕。于是,我就天天盼老干好起来。

我想等到她来,我一定要问问,她当年为什么就选择了离开厂子,离开我师父老干。

老干到底熬不住了。

快要熬不住的时候,他让我打电话给高一和。那天,高一和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赵洪英。他们来的时候,老干已经昏迷了过去。一个医生拿着病危通知书,说让家属签字。可我们三个人,谁也不是老干的家属。高一和说,老干没有家属,我是他的徒弟,师父如父,就让我签。赵洪英看了看高一和,说高一和,你这猪杂碎,谁说老干没有家属。她说完,接过医生递过来的笔,在家属那一栏,郑重地写下了“赵洪英”三个字。三个字,就像在一张纸上长出来的三座山头。写完,是的,一写完,赵洪英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高一和转过身,走到老干面前,老干已是气若游丝。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用手指了一下他的那个木匣子,我明白他的意思,木匣子里装着他的口琴。我把木匣子端到他面前,然后打开,然后把口琴递过去。他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指了指赵洪英。我不知道师父的意思,但赵洪英一下扑了过来,双手拉着师父的手,说老干,你不能这样。这口琴,是当年我给你的,你不能还我,我还要听你吹口琴。赵洪英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摇着老干。我不知道老干那一分钟是否看见了,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等高一和把赵洪英拉起来的时候,医生说老干走了。

师父走了,就死在赵洪英的怀里,就像睡着一样。

高一和,我,还有赵洪英,站在老干面前,成了三个世界。但三个世界,都在沉默着。还有一个世界,是属于老干的,或者说是属于老干和赵洪英的,但已不重要。我心里说。

老干没有亲人。从殡仪馆回来,赵洪英说,一和,就让他随我去吧。在车站的时候,她又让我把师父的木匣子给她。她接过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口琴,小心地放到木匣中,又把木匣子放进她的背包里。然后站起来,抱着装了师父的盒子,走上了她的归程。

看着她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看我和高一和。她坐在车上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仍然望着远处。这又让我想起了她第一次来医院看老干的情景。那天,她也是这样。只是,顺着她看的方向,这次,我却没有看到那群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的鸽子。

又是一场送别。只是自今以后,少了一个吹《送别》的人。

回到厂子大约几个月之后,高一和跑到棚子里,让我和他一起去看赵洪英。那天天气很好,高一和一边开着车,一边跟我说起他和老干的事情。他说,这老干,在一个厂子里,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为人实诚,却又清高。他说他和老干,在技校的时候,两个人就要好。他和老干经常跑出去,捞鱼摸虾,摘果子。有时被人抓着,他说,那时候老干身体好,一抓着,他就告诉人家,说这是我兄弟,是我带他来的,你们要打,就打我吧。于是,那些人就对老干拳打脚踢。高一和说,从那以后,他内心一直把老干当作大哥。有时候,老干回老家贵州,带回来的东西,都是两份,一份是他的,一份是我的。想想那个时候,那种感情,现在的人有多少能懂得。高一和感叹地说。

那么,老干和赵洪英是回什么事呢?我问。高一和说,毕业之后,我们分到现在这个厂,赵洪英是从另一所技校招来的人,刚来时当了老干的徒弟。老干在厂里干了几年,后来回了贵州,在他家附近的一个电机厂上班。那时,凭老干的收入,完全可以找个漂亮女人,有滋有味过自己的小日子。可这老干,两年以后,等老母亲去世,他又跑了回来。隔了好长时间,我才知道,原来他回来是为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赵洪英。可这老干,等来等去,到底没有跟赵洪英在一起。高一和使劲吸了一口烟,然后又接着说,回来后不久,赵洪英就离开了厂子。听厂里传言,说赵洪英回家跟一个干部家的儿子结婚去了。老干知道了这件事,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上班闷着头干活,下班闷着头喝酒,谁也不搭理。很多年后,赵洪英曾给我来过一封信,信中说,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结婚,说她在等老干。可老干这个时候因为经常喝酒,身体早出了问题,他怕连累赵洪英,连她的信都没有回。可怜了赵洪英,高一和说,他就是一辈子的犟,害自己,也害了别人。

有一次我想劝她,可他却跟我说,老了,该放的就放下。

可我知道,这老干一直没放下。高一和又说。

那赵洪英,后来怎么样?高一和说,赵洪英回去后不久,她父亲因为癌症去世,再过几年,母亲也过世了。

现在都老了。高一和好像在跟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而老干这个时候却死了。死了好,一了百了,高一和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有一些苍凉在里头。

其实,你师父也值了。我不知道高一和说老干值了,是什么意思。他说,赵洪英一直惦记着你师父。可你师父,对赵洪英却耿耿于怀,他心里老觉得赵洪英对不住他。每次赵洪英打电话来问,我都告诉她说,老干很好,上班,喝酒,跑步,吹口琴。哪想到这老干,却这样地就走了,而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赵洪英。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见到了赵洪英。远远地,我便看见她站在公路边的一棵树下。还是穿了他去我们厂时的那件风衣,看到我们,她走上前,说,一和,你们终于来了。就一句话,说完,她把我们领进了一个小四合院。院里种着一些花花草草,长势很好。我说好美,她说,是么,一天到晚就服侍这些花草,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她说她也不知道。

那晚,我又看到了师父的小木匣子。被放在靠墙边的一张小茶几上,并且在木匣子的锁扣上,还结了一根红色的丝绳。赵洪英看着我,又看看高一和,说,一和,这就是甘玉成的家了。

我们便不再说话。不知隔了多久,她又重复了一次。

第二天,赵洪英带我们去看老干,浅浅的坟堆上,长着浅浅的青草,在风中摇晃着,摇晃着。

回来的路上,我跟高一和说,这老干,终于有家了。

 

本期点评:野水

沉潜在女儿河的前尘往事

“我”师父老干是一个普通的电焊工人。他嗜酒、寡言、生硬、固执,一喝酒就骂人。师父唯一的爱好是吹口琴,爱吹的曲子是忧伤的《送别》。他的内心到底沉寂着怎样的忧伤?有着什么样的历史过往?作者徐徐道来,以简朴的语言风格和平实的叙述方式,钩沉了师父人生道路上一段“未竞”的爱情故事,刻画了一个性格古怪却又心地善良的工人形象。

小说对师父的人物塑造是成功的,有立体感。对队长高一和虽着墨不多,但也留给人鲜明的个性印象。回首历史,当初离开师父的赵洪英也有自己理想的生存需求,并非爱慕虚荣的薄情之人。小说在两个人关系的处理上较为恰当,考虑到了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对人的影响,没有掉入概念化的二元对立俗套。

师父生病去医院之后,赵洪英来找师父并与“我”初浅交流过,赵洪英走后,“我”也通过与返回厂里的高一和交流,了解到赵洪英和师父当年的一鳞半爪(第三节有一句“因为高一和,我第一次知道了那个来找老干的女人,叫做赵洪英。”),后面的第四节第二自然段第一句又出现“大约是我去到医院半个月以后,我又见到了那个女人。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她叫赵洪英。”不必要。故事的重点是师父老干和赵洪英的爱情关系,感人之处在于赵洪英的归来给予了已经去世的师父一个完整的人生之“家”,师父也可以九泉瞑目了。由此,小说在第五节即可结束。

第六节里赵洪英离开师父那几年的个人情况,可以通过“我”和高一和(精明如他,未尝不知晓)的交流,以若隐若现的、回忆性的插叙方式,散落镶嵌在前边几节即可。从前边赵洪英在医院的病危通知书家属签字栏“豪横”写下自己名字起,到她细心保存口琴,带走师父的骨灰盒,读者能够预料她会悉心照料“心仍在为她跳动”的师父骨殖,似不需要再有第六节,如此可以避免降低作品的微妙含蓄和冲淡咀嚼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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