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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二十一章》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任晓雯  2019年05月22日11:20

《浮生二十一章》

作者:任晓雯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5月

定价:42.00元

作者简介

任晓雯,1978年生于上海。著有《好人宋没用》 《阳台上》《生活,如此而已》等。曾获得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南方周末》外稿奖、华文好书奖、华语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提名奖等。作品先后被翻译成英文、俄文、法文、瑞典文、意大利文等。由短篇《阳台上》改编的同名电影已于2019年春上映。

内容简介

《浮生二十一章》是茅盾文学新人奖得主、作家任晓雯在《南方周末》连载的短篇小说系列精选,材料源于对上海芸芸众生的采访记,聚焦小人物命运,故事凄苦悲情,结尾出人意料,兼备生活细节的笃实与文学想象的自由;语言文白融汇,精炼筋道,被誉为“篇篇沉重,句句耐品”。当是近年来颇具特色的短篇合集。荣获百花文学奖“开放叙事奖”。

推荐理由

匍匐于尘埃中的写作,为无名草芥作传。

——吴亮(批评家)

写底层人物,任晓雯是女性作家里不多见的才女。

——高群书(导演)

“浮生若梦”,趋近了苏白叙事传统的民间气象。

——肖涛(批评家)

看任晓雯的短篇,仿佛带我去“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老狼(音乐家)

以明清古典文字,写当代芸芸众生。

——俞白眉(编剧)

感谢任晓雯,寥寥两三千字,为这些浮沉颠沛的上海人,刻下曾经活过的墓志铭。

——董啸(《骚客文艺》主编)

荒诞,颓靡,薄情,感觉是把住了这个城市根子里的东西。

——黑伞(书评人)

写得真好!犹如电影镜头般的叙述!

——赵明(作家)

当代作家里,少有的文字好。

——彭增军(美国圣克鲁大学教授)

前言

为无名者立传——《浮生二十一章》前言

一、为什么写《浮生》

2013年,《南方周末》朱又可先生建议:你在写作版开个专栏,写点“故事性”文字。我说:那来一组人物素描吧。这样写起了《浮生》。

最初,我以为会似《米格尔大街》《都柏林人》《小城畸人》,很快意识到,《浮生》是完全不同的。报纸版面把每篇局限在两千字,使它无法像常规小说那样铺展开来。除了自讨苦吃的我,谁用写小说的方式写专栏呢。

第一篇《浮生》磨掉整整三十天。写一个中年男人,有惊无险度过半辈子政治风浪。我的首要工作,是从一地鸡毛的人生里找出叙述支点——这个男人的懦弱。他被寡母压制,他受妻儿漠视,他夹起尾巴做人,皆源于懦弱。我据此挑选细节,又借细节抹去构思意图。毕竟,文字最终呈现人性的逻辑,而非作者的逻辑。

我继而意识到,这个中年人随波逐流的秉性,是很“中国”的。于是定下整个系列挑选人物的宗旨:个性明朗,境遇普遍。这与惯常的构思方式不同。在小说中,人物个性理应通过情境碰撞和一次次自由选择来呈现。但《浮生》没有迂回空间。两千字的人生,不得不剔除非常态和戏剧化。我让人物从最初开始,就黏连在社会图景里。让他们的年龄、出身、经历,尽可能参差。就像用一枚枚浮子,标识出旋涡的方向。这种对历史进行微观叙述的意图,使《浮生》拥有了“非虚构写作”般的气质。

初篇完成后,读者和编辑部反响不错。我拾掇勇气继续。写过七八篇,停了下来。原因之一,是感觉把构思裁成两千字,未免有点浪费。我掉转笔头,将一篇《浮生》改写为长篇。三十五万字的《好人宋没用》,花掉近三年时间。它并非扩大版《浮生》。和《浮生》兼顾人性与历史的初衷不同,《好人宋没用》对人的书写是第一目的,也是唯一目的。它的志向是重新发现人。发现作为个体的人,对苦难的回应,关于死亡的态度,以及灵魂深处的秘密。

在写作长篇的过程中,我重拾《浮生》。有了“大部头”比照,我反而发现,两千字“螺蛳壳”里能做的“道场”,远比想象的多。譬如,它可以是文字试验场。我之前对语言的自我要求,唯简洁准确而已。续写《浮生》后,糅入了文言和沪语。我试图用古朴的语言制造年代疏离感,也试图让人物更具地域特色。

我有个写作习惯:看到人物在头脑里走动了,方能落笔。在初习阶段,我的人物都是“英译中”嘴脸。渐而随和下来,仍是满口落字成文的普通话。现在,沪语进来了,古语进来了,头脑里的人物顿时鲜活。我甚至能感受他们噼里啪啦说话时,咸酸的唾沫溅射而来。

和很多中国当代作家一样,我是被西方译著诱向写作的。经过十多年跋涉,我试图回到明清笔记小说的语言传统里去。逐字打磨,调配语感。词性的转变,虚词的取舍,节奏的口语化,句子的长短松紧。平衡于生硬与烂熟之间,制造不失流畅的新鲜感。尤其注意动词。名词决定了丰富,动词决定了生动。古典语言里的动词,多有以一当十的风采,这是翻译体欠缺的。比如《水浒传》中,好汉让店小二上菜,店小二“铺”下一盘牛肉来。简单一个“铺”字,即刻起了画面:盘子大得豪放,几欲盖住桌面,牛肉在上头满当当摆开。

沪语的融入又是另一回事。我刚学写作时,认为南方方言吃亏。后来虽仍坚持这个判断,却也逐渐意识到,在地域背景明确的小说中,方言可以并且应该被运用,这对人物和叙述有着双重增益。至于能否气脉贯通,并让所有汉语读者看懂,则取决于写作技术。方言不是目的,是手段。写作者有权决定它的疏密度,决定它和上下文的关系,决定它以何种方式,揳入以北方官话为基调的叙述语言之中。

此外还有个变化:后期写作的《浮生》,不再标注年代,改用细节暗示。百来年的时局动荡,牵动了每个平常人家。服饰、发型、风物、语言、精神面貌、起居细节,皆隐藏着一部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的变迁史。譬如,为什么会有爱国布。旗袍何时为节省布料而降低领口。刘胡兰头、柯湘头、红卫兵头如何交替流行。布拉吉的盛衰,跟中苏关系的亲疏有何种对应。“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后,用肥皂水洗白了的帆布工作服颜色,怎样一举抗衡国防绿海沧蓝等流行色……我希望在细微处撕开裂口,向小人物背后的浩大历史做出召唤。

二、《浮生》概况

《浮生》系列多数刊登于《南方周末》,部分刊登于《南方都市报》和《山花》,并被《小说月报》《读库》《思南文学选刊》《读者》《橡皮》《Soul客文艺》《21世纪年度小说选》等转载。感谢朱又可、戴新伟、帅彦、徐晨亮、李晁、张立宪、项静、张涛、钟音、杨黎、易小荷、董啸、文珍等师友。

《浮生》若干篇目被译介成外语,还获得了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和2016年度《南方周末》外稿奖,在此感谢相关人士。

《浮生》系列首篇写于2013年5月,末篇写于2016年12月。三年半的摸索调整,使得前后文字风格有所参差。值此结集之际,做了修改统一,并拿掉六篇不够满意的。望能不负读者。

三、《浮生》是不是非虚构

常有人问,《浮生》是不是非虚构写作。

在我看来,不存在完全意义上的非虚构写作。所有言说都是主观的,是经过遴选和组织的,是被情感、记忆、自我维护的本能所洗刷的。事实一经语言说出,即被窄化和扭曲。在不同叙述人口中,在各个写作者笔下,呈现不同面目。我不假装客观公正。因为我不是“无偏差的旁观者”,上帝才是。

人是观念的囚徒,也是语言的囚徒。但这不是语言的错。语言本身所含的创世之力,使得人类妄想与神比肩。巴别塔之后,人类的语言被打散。语言成为人的边界,也成为人的局限。但在局限与无限的张力之间,创作力诞生了。这种创作力所呈现的,并非真实中的人类境况,而是语言中的人类境况。

基于此种认识,《浮生》写作分两个侧面。在历史细节上,我试图以还原的方式——即所谓“非虚构”,来趋近真实。在人性细节上,我则另有途径。人性是幽深的,摇曳不定的。我不倚赖当事人的自我描述,而是借重体察与怜悯。体察源于自己,怜悯及于他人。由此而生想象,想象而生细节,往往能填沟平壑,趋近人性的真实。

《浮生》的人物原型来源有三。一是对亲友的采访;二是口述史;三是网友自述。我的工作实质,是在历史学和社会学意义之外,对它们进行文学的阐释和总结。在此感谢接受采访的亲友,感谢启发了我的学者、口述史作者和网络书写者。也感谢我的母亲,她凭借惊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成为一座强大的人肉史料库。

《浮生》诸篇中,《张忠心》《周彩凤》的人物原型,来自《口述小三线建设》(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感谢采访者和整理者徐有威、吴静、李婷、邬晓敏。

《江秀凤》《袁跟弟》《高秋妹》《曾雪梅》《谭惠英》《何秀花》的人物原型,来自《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感谢作者程郁、朱易安,感谢采访者和整理者李轶川、顾毓敏、王立、陆杰等人。

《刘新中》的构思受益于网络上的《被“放逐”的上海人》一文,感谢作者阮清华先生。

《曹亚平》的人物原型,来源于某知青论坛网友,感谢作者。

因为经过文学的想象加工,为避免不必要的名誉纠纷,文中人名皆为虚构。由于本书是文学作品而非学术著作,不再罗列所有参考文献。再次感谢所有提到了或没提到名字的记录者、整理者。他们价值非凡的工作,使得我这本小书的写作,成为了可能。

最后感谢责编韩晓征老师,绘制插图的王小老师,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老师。感谢他们为此书付出的心血。

写于2017年2月25日星期六

改于2018年9月26日星期一

 

 

节选

娇娇

彭娇娇起念留学,是在大三下学期。母亲张爱娣与崇明知青聚会,回来道:“赵黑皮的儿子,要去美国当洋秀才了。小辰光木噱噱的,大了比娇娇有出息。”父亲彭健强说:“娇娇也会有出息。”“嘁,大专生一个,卖相又不灵,这辈子看死她。”

彭娇娇不语。逾数日,宣布说:“我要到新西兰念书。那里教育好,治安好,汇率好,学费便宜,签证容易,不考雅思,不歧视中国人,保不准还能移民呢。”一气念完,将印了蓝天碧海的宣传单片,甩在父母面前。

张爱娣乜斜了眼道:“不要听风就是雨,中介想赚你钞票,一泡屎都讲得花好稻好。”

“现在中国文凭不值铜钿了,大学生多得潽出来。我面试这么久,实习都找不到,出国是唯一的翻身机会。有能力不帮,对得起我吗。”

彭健强道:“帮,帮。”

张爱娣推他一记,“我们刚买断工龄,手头捂了点钞票,她就挖空心思算计。”

彭健强道:“娇娇当年高考时拉肚子,没发挥好,你也有责任的,”拿出一元硬币,“问问老天爷吧,正面留学,反面不留。”双指一拨,硬币旋成银色球体,渐而减速,耗尽惯力而倒。彭娇娇拍手道:“正面正面。”

张爱娣绷了脸,走去电话赵黑皮。赵黑皮说:“你女儿比你有见识,出去镀层金回来,不要太长面子哦。你这当娘的,等了享福吧。”张爱娣笑了,“哪有这么好。”

彭娇娇拖着父母,走访数间中介,拿回一堆资料。张爱娣半夜起来,嗒嗒按弄计算器。“爱娣,做啥?”“我困不着。单位不要我们了,国家不管我们了,一点防身的养老铜钿,还要散出去。”“妈,你就当是做投资,等我回国,翻倍赚钱还你。”

张爱娣渐渐定心,逢人便道:“新西兰是发达国家,文凭全球公认的。”忙乱停当,到了日子。全家起早,叫一辆出租车。三十二寸的牛津布拉杆箱,支棱着后备厢盖。彭健强和司机左推右塞。张爱娣击拍厢盖道:“一个女小囡,跑那么远做啥,也没个人照应。”

一路塞到浦东机场。三人浃了热汗,办完值机托运。彭娇娇冲进入关口。张爱娣喊道:“登机牌没丢吧。”“没。”“护照呢。”“没。”“都给我看看。”“啊呀烦死了。”彭娇娇掏出来,转身一扬,见父母肩靠了肩,倾在铁栏杆上。父亲的涤纶衬衫领尖,一个外翻,一个内缩。母亲忘摘袖套,头发跟刨花似的,灰灰白白堆了一脑袋。她心软了,近前捏捏母亲的手,“对不起,再见。”张爱娣回捏她,“啰里八唆,别搞迟到了,飞机票万把块钱呢。”

彭健强买了二手电脑,学会拨号上网,每日拨个十几回。张爱娣问:“娇娇来信了吗。”“没。”她凑到屏幕前,一睃,嚷道:“明明来信了,做啥骗我。”

彭娇娇的邮件,寥寥一二百字,抱怨新西兰像个大农村,“到处是矮房子,商店少得要命,卖的东西又贵,下午四点统统关门。天一黑路上就没人了。待在宿舍也没劲,电视机只有四五个频道。”

张爱娣读罢,老花眼镜一掼,“我说别留学的,没人听我。白眼狼,败家精,捧不起的刘阿斗,只会白白里烧钞票。”骂过一晌,逼了彭健强回信:“娇娇,你妈说,留学不是请客吃饭,还望你勤奋学习,艰苦朴素,回来赚大钱。很想你,爸。”

彭娇娇不再抱怨,邮件也少了,个把月一封,写得仿佛学业报告书,“新西兰功课多,别再打国际长途了,有事上网写信。”她出了语言学校,入读怀卡多大学,专攻旅游管理。

一次春节回家,说及新西兰汇率大涨,学费也涨。张爱娣扔了筷子,拍腿跌足,“不停给你寄钱,还哭穷。有本事自己赚啊,外国不是遍地黄金吗。”彭娇娇也扔了筷子,拽上羽绒服出门。彭健强追赶不及,满地捡了筷子,赪红脸道:“不回来呢,你拼命想她,回来呢,又吵相骂,”揩掉筷尖灰尘,捘着老伴肩膀道,“好了好了,别落眼泪水了。”

彭娇娇提前回校,自此假期再不探亲。彭健强去信道:“你妈脾气躁,自己也后悔。她年纪大了,有高血压,还痛风,你原谅她吧。”彭娇娇只说:“我对她没意见,忙打工呢,毕业就回来。”

逾两年,学成。彭健强夫妇到机场,等了一上午,遥见一褐发姑娘,腮肉一抖抖地过来,“爸,妈。”张爱娣略发怔,探手掐她一把,“吃发酵粉了吗,胖得眼睛都寻不着。”彭娇娇甩开她的手。两厢无话,彭健强接过行李箱,走起来。

他们下馆子庆祝。彭娇娇面前堆了菜,却不动筷,“在减肥,不想吃。”张爱娣面色渐晦,“都是为你点的,一盘肉十八块钱,你当人民币是橘子皮吗。现在形势变了,海归不好混了,你有本事发大财呀。去个垃圾国家留学,剥削掉我们二十五万三千六百多块钱。我背也缩了,爬楼梯喘气,还要出去做老妈子,帮你还债。”彭健强道:“赵黑皮的儿子不是进外企了吗,工资万把块呢。”“人家读的美国名校,学的计算机。她呢,旅游管理算个屁专业,出来当导游吗。”“娇娇在外头吃了好几年苦,不容易的,至少英语学好了。来,娇娇,讲个英语给你妈听。讲啊,哈啰,耗欧达油。”

彭娇娇道:“我写过借据的,本金利息都还你们,不会赖掉。”张爱娣眼乌珠往斜兜里一睨,正欲说回去,彭健强道:“咦,那桌有个外国人,娇娇过去讲两句。”彭娇娇哼道:“你当是猢狲出把戏啊。”彭健强道:“你面皮忒薄了,以后到社会上,最要紧的是做人活络。”挥挥筷子,朝外国人嘿一声。彭娇娇砰然站起,膝盖窝将椅子朝后顶开。走出几步,回来抓双肩包。包带子钩着椅背,连抓两下不得。她甩手哭了起来。

写于2016年12月23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