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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专任讲师”的新文学作家—— 台静农生命史中的山大一年
来源:《文艺理论与批评》 | 刘子凌  2024年04月30日15:05

1946年11月,到台湾大学任教不久的台静农应学校人事部门要求,写了一份自己的教书简历。“二十四年八月—二十六年七月”项下,他记的是“厦门大学教授”,后缀阿拉伯数字“2”,表示任职年限为两年。1948年2月,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又写了一份教书简历,其中也有一条:“二十四年度至二十六年度任厦门大学教授”。[1]这个记载并不确切。台静农在私立厦门大学只工作了一年,然后又在国立山东大学教书一年,他的简历径直把山大的任教年限并入了厦大名下。

台静农作如此记录的原因,尚无妥善的解释。[2]新披露的档案材料,提供了值得注意的信息。1938年6月30日,为专门以上教员登记事,台静农致信国民政府教育部高教司司长吴俊升,开列了自己近年的供职经历:二十五年度,任厦门大学文学院国文系教授;二十六年请假一年,受聘于山东大学文理学院;二十七年度,厦大改国立,回任国文系教授,因战事而未实际到任。[3]这一记述应是可信的。一来,信中所陈是近两三年间的事情,台静农不太可能误记;而且,登记又是为了资格审查,他也没有造假的动机。那么,从1936和1938年度两度就聘厦大的角度看,山大的教书生涯只是发生在“请假一年”的时间里,故大可以略过不提。

但由此自然产生的问题是,为什么是山大?台静农在这一年假期中选择山大,有何考虑?又作何表现?这些问题,学界尚未进行仔细的审视。[4]本文结合相关原始材料及台氏佚文,分析其任职山大前后的诸多侧面,力图揭示这一年的经历在他生命史中的重要意义。

一 从厦门到青岛

台静农1935年到厦门大学供职,得益于胡适的举荐。[5]事实上,他一开始的教书生涯,与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求学时结下的人事因缘息息相关。[6]“初入杏坛”,任教于私立中法大学,就是得到了国学门的导师刘半农的汲引[7];两年后转入新成立的辅仁大学,则源于另一位导师陈垣的礼聘[8];1933年再改任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讲师,同事中沈兼士更是国学门主任,文教大老。由此角度观察,厦门大学之于台静农,好像无非在师长的关照之下所更换的又一所供职机关而已。

但厦门之行还是很不一样。1934年7月,台静农因左翼倾向而第三次被捕入狱[9],解送南京,关押至半年之久,方经营救而释放。这次牢狱之灾对台静农身心损害不小,出狱后他曾卧病一时,《金陵病院书感》留有“难平孤愤唯馀泪,休向人间唤奈何”之句[10]。所幸人虽然“离开了半年”,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却不曾把他扫地出门,居然“还给留下四点钟”,连旁观者鲁迅都惊叹“不可谓非中国少见的好学校”。但更让鲁迅意外的是,台静农却“因讲师之不同,而不再往教”,“未免太迂”。[11]

台静农为什么放弃女子文理学院的教职,他自己没有做过陈述,不便猜测。后人能够看到的事实是,鲁迅的担忧一语成谶——如果失去了这次机会,“要找一碗饭,却怕未必有这么快”。[12]情况甚至还要更糟糕一些:他不仅在北方谋职遇阻[13],上海亦未觅得容身之所[14]。个中原因,与其“政治嫌疑”肯定不无关系。

1930年代厦门大学校园鸟瞰

或许基于自己很不愉快的任职经验,鲁迅对台静农的厦门之行也并不看好。应聘前,他就致信后者称:“厦门亦非好地方,即成,亦未必能久居也。”[15]应聘成功后,他又说:“厦门不但地方不佳,经费也未必有,但既已答应,亦无法,姑且去试试罢。容容尚可,倘仍饿肚子,亦冤也。”[16]不过,在当时的局面下,台静农个人能够选择的机会其实已经相当有限。

自1922年9月考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为旁听生以来,十余年间,台静农的求学、文学活动和工作主要都是在北京(北平)展开,可谓置身于新文化和新式教育的中心场域。他应该未曾料到,一经奔赴厦门,他再也没有能够回到当时的文教中心。

尽管内心深处充满苦涩与失落[17],可表面上看,在厦大一年,远离了党派斗争漩涡的台静农至少没有再遭遇政治上的波澜。学校甚至通过他疏通关系,打算聘胡适为校长,这无疑意味着对他的看重。[18]果然,1936年夏,他收到了下一年度的教授职位聘书[19],不过这次,他却选择请假一年。

因为就聘时得到了胡适的关照,职位出现变动时,出于礼貌,他也应对师长有所交代。在致胡适的信中,他解释了自己离开厦门的直接原因:首先是“身受湿热甚重,常为疾病所苦”,另外是学校动荡,人事轮替。[20]这两点当然都是事实,无可置疑。而尤其耐人寻味的是,他特意宕开一笔写道:“往年生在北平任事,于南方情形,实为隔膜,近年以来,据所知者与北平较之,相差诚远。如学校当局,除对外敷衍政府功令外,对内惟希望学生与教员相安无事而已;至于如何提倡研究空气,如何与学生及教员研究上之方便,均非所问。”[21]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北平的怀念。此时,即便在人事纠纷中仍获续聘,而山大提供的只是一个专任讲师的职位,青岛也不是北平,两相权衡,毕竟还是离开南方而往北走更值得他加以考虑。

同一封信里,台静农说“适有友人在山大,遂来此充一专任讲师”[22]。这位“友人”是谁,尚不清楚。只知道在他这次工作变动中发挥作用的,还有一位“庄公”。一直对台静农关爱有加的陈垣,于弟子到青岛后不久,去信提到“前晤庄公,知台从有到青机会,即极力怂恿玉成其事”,并勉励他“勿作吾京兆之想”。“庄公”大概率是台静农的莫逆之交庄尚严。但他为何有“玉成其事”的能力和渠道?暂不可考。倒是信里的开解之词很有意味。推想起来,一定是台静农对山大的位置流露出犹豫不决之意(这种态度极可能是通过那位“庄公”表达出来的),所以陈垣谆谆告诫他“人情复杂,似不必介意”,“待遇之多寡,更不足计较”,“仍望努力”。[23]师长的这些善意,弟子当然非常感激,表示“谨当永佩勿忘”。[24]

就这样,一方面对南方的气候和学院风气并不适应,另一方面又难以重返旧京,回到文教中心,山东大学成为台静农的一项“权宜之计”。

山大“职教员录”中台静农的相关信息(国立山东大学编:《国立山东大学二十五年度一览》,国立山东大学,1936年)[作者提供]

二 与新文学有关的教学和课外活动

台静农在厦门大学是教授,在山大做“专任讲师”,显然颇有屈就的味道。[25]陈垣信中的“人情复杂”之说,或许就涉及这种“待遇”问题。远在上海、病势已深的鲁迅也耳闻台静农在青岛“又受人气”,很是感慨。[26]总之,在山大任教的开端阶段,台静农遇到了一些坎坷。但陈垣的劝慰也在产生作用,开学一周后,台静农已经感到青岛“秋高气爽,远非南海滨热湿可比”,而山大的学生也“尚沉静,似无嚣张之气”。[27]这表明,他大致度过了最初的心理磨合期。

从与其有一脉相承关系的国立青岛大学的成立算起,此时的山东大学不过短短6年的办学时光。经历了由青岛大学改名的风波,又叠遭几次学潮,学校算是暂时获得了一段难得的安定。据台静农观察,“此校无文学院,仅有国文、英文两系,全校学生四百余人,国文系学生六十余人”[28],规模不大。

台静农1936-1937学年所授课程,《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考释(附台静农别集)》记为诗经、中国文学史、历代文选等,其实不甚准确。

据原始材料,他承担的必修课有四门:论理文甲及习作B、论理文甲及习作C、中国文学史、经书攻读(诗经);选修课也有一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其中,论理文甲及习作B、C的授课对象分别是“理一”和“工一”,即理学院一年级和工学院一年级,可视为今之“公共课”;中国文学史、经书攻读(诗经)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授课对象则分别是中国文学系的二、三、四年级,属于“专业课”。以上各门课程的学程设计都是一年。[29]1936-1937学年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安排显示,三门“专业课”的修习学生数是27人、5人、16人。[30]

《本校廿五年度各系学程一览》,《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65期,1936年10月19日

这里尤其值得着重指出来的,是台静农在山大开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选修课,课上有16名学生——这一点,似乎学界此前尚无人提及。史阙有间,这门选修课的授课内容,已经无法确知。但选课情况倒是不妨推敲一二。

细究起来,这门课的16人不都是四年级学生,中有5名低年级生。[31]要知道,1937年山东大学中国文学系的毕业生,一共是24人[32],也就是说,这门课接纳了近半数的四年级生,以及部分低年级的选修者。

再看看中国文学系其他老师的选修课:栾调甫的一门名学,各年级均可选修,有5位学生,一门经学史,二三年级选修,有2位学生;颜实甫的一门哲学概论,二三年级选修,有3位学生,一门西洋哲学史,三四年级选修,有5位学生;闻在宥的古文字学,三年级选修,有3位学生;姜忠奎的儒学研究,四年级选修,有12位学生。很清楚,台静农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课,吸引力还是很大的。应该是新文学作家这一身份给这位山大“新人”带来了某种“光环”。

作为老师工作的一部分,台静农也承担了中国文学系毕业生论文的指导。他名下的4位学生及其论文题目分别是:王瑭:《碑传集艺文目》、王维卿:《国风研究》、丁宝钧:《诗序史征》、张毓琏:《短篇小说结构之原理》。[33]当时全国的中国文学系,就“主流”情况而言,古典方面的研究被视为最有学术含量的正途。新文学作家进入学院,无论主动被动,大都要适应这一潮流才可立足。处此背景下,在山大所有毕业生齐刷刷“古色古香”的论文选题里,张毓琏的《短篇小说结构之原理》最为特别,它是唯一非古典的题目。如果不是台静农这样的老师,很难想象会有这种题目的论文出现。新文学作家台静农在学院中的独特位置,通过这一现象再次微妙地彰显出来。

1930年代坐落于青岛的国立山东大学校门

事实上,课堂教学、指导论文而外,台静农完全不避讳自己作为新文学作家的这一重社会角色,他与学生基于新文学创作和研讨的课外互动也十分频繁。双方互动的主要媒介,是中国文学系的国文学会。

国文学会成立于台静农到校的一年之前。1935年下半年开学时的迎新会上,中国文学系同学“感过去相互间甚形散漫,且失切磋琢磨之机”,故酝酿组织一个团体,沟通感情与学术。成立大会在10月8日召开,“议决每两星期请本校教授或校外学者举行学术讲演一次,藉为课外之进修”。[34]

应该说,刚成立的那个学期里,国文学会活动还是积极而出色的,先后在此亮相的都是名家:

可到下一个学期,这个团体的消息不复见于校刊,大有偃旗息鼓之虞。

1936年下半年一开学,国文学会迎来了改选,徐中玉[36]成为常务干事。会务也大加刷新:一是计划“出版会刊,内容偏重文学理论之探讨,限最迟在二十六年元旦前能出版一册”;二是“鉴于往年单凭一二小时之讲演,不能获得实际利益”,改设新文学、经学、诸子、诗词、语言文字、史实等不同组别的研究会,“每组均聘请系中教师分别担任指导,严定研究规程,与实施之步骤,冀于正课之外,再能增进知识联络友谊”。各位同学,可根据自己时间分配情况,就“性之所近”选择加入,最少一组,最多三组。[37]

研究会很快陆续组织起来了,确实是“聘请该系主任教授及讲师等参加指导”。在“踊跃参加”的老师名单中,出现了台静农的名字。而且值得一提的是,中国文学系老师外,外国文学系的叶石荪(叶麐)和周学普,也赫然在列。[38]

就在台静农逐渐融入山大的教学环境之时,从上海传来了鲁迅逝世的消息。国文学会迅速作出反应,先在10月31日的《青岛民报》上编辑了一期“鲁迅先生追悼特刊”[39],又于次日隆重举行了追悼大会。会上第一个发言的是徐中玉,这应该跟他国文学会常务干事的身份有关。第二个发言的,就是台静农。为何如此安排?报道中明确点出,“台氏为鲁迅先生之至友”[40]。他用“极其沉痛深邃”的叙述方式,将“凡鲁迅先生之爱好,计划,与尚未发表之著述及其思想上所受之刺戟与影响等,大半为普通人所不知者,皆详为追述,并将鲁迅先生对于近代文艺之贡献,提倡新文学之努力与爱护青年之诚意,竭力推崇”。[41]随后,中国文学系的代理系主任施天侔、外国文学系的叶石荪、中国文学系的颜实甫,也陆续登台表达了对鲁迅的敬意,所言皆很有见地。[42]

台、叶、颜三人在这次追悼会的同台发言还只是序幕,此后国文学会新文学组的座谈会上,他们三人更是经常联袂出场:

无论是活动的频密,话题的广泛,还是讨论的热烈,新文学组座谈会的成绩都称得上优异。有必要特别指出来的是,山大校刊有关新文学组座谈会的所有报道,台静农几乎从未缺席。他对这一活动的参与热忱,自毋庸辞费。相应的,历史研究组的座谈会,他也参加过,透露出进入“主流”学术场域的身份转型的信息,但仅一次而已。两相比较,轻重之别,不言而喻。

与座谈会的活跃相比,国文学会计划中的会刊,遇到了一些困难。“一册”云云的措辞,意味着会员们设想中的这份刊物应该是以单行本的形式面世。这一意图未能实现。作为一项补救措施,会员们在《青岛民报》上开辟了一个“新地”副刊,“凡本属会员每月至少需供给稿件一篇以资练习写作技能之普遍”。显然这个“本属会员”的说法,不是指国文学会全体会员,它所面向的,只可能是“新文学会”,即国文学会的新文学组,这份副刊的定位很明确——“新文学会周刊”。[44]

有课程,有社团,还有发表作品的阵地,新文学在山大师生那里获得的关注程度以及开展程度,引人瞩目。考虑到这一因素,就无怪乎台静农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选修课颇受欢迎了。当然还应该说,他的入职和教学活动,本身也推动了山大部分学生对新文学的偏好。在他此前此后的从教经历中,这种经验似不多见。

根据目前掌握的材料,《青岛民报》的“新地”副刊自1936年11月20日创刊,至1937年6月25日停刊,一共发行了30期。[45]欲了解山大学生新文学创作的水准与风格取向,这是一份必不可少的材料。[46]

台静农也在这份副刊上有过亮相。“新地”第2期(1936年11月27日)的头题文章是《写作小言》,署名“博简”——可断为台静农的笔名。台静农,字伯简,“博”与“伯”音通;他又是新文学会的指导老师,别人不可能在“新文学会周刊”冒用他的名字。这篇文章系出自台氏之手无疑[47],而且台静农的各种集子都未收录,其他研究者也未注意到,当是一篇佚文。

在这篇文章里,台静农十分鲜明地表达了他对写作态度的看法,那就是应该努力去“触着社会的真实”,而非“为了高兴拿起笔来玩玩”。何谓“时代的真实”?他强调的是“血泪”、“呼号”、“抗争”、“灭亡”等方面。拒绝游戏文字,拒绝粉饰太平,台静农宣示出一种坚定、清醒的现实主义立场。更重要的是,这种立场还植根于他自我拷问的激切冲动与自我更新的强烈期待,即只有“将这古老的民族所遇见的不幸的命运,真切的展示在我们的面前”,才可以“使我们反省,使我们努力,使我们如对着镜子发现了自己”,进而“抛弃掉我们一切的丑恶,迈步踏进我们的新生的道路”。

因为篇幅不大,台静农的这些见解未及充分阐述,或者也不一定多么深刻;但诚所谓“历劫终教志不灰”,如果注意到他此前为这种文学信念所遭遇的坎坷、付出的代价,那么,他的持守有故便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后来者若想了解山大时期台静农的思想状态,这篇短文提供了最直接的依据。

更重要的是,这篇文章虽短,但可能是台静农唯一一次正面申说个人新文学观念的文字。赴台以后,因为环境关系,他对早年经历讳莫如深,这不必说了;即便在积极从事新文学创作的那段时间里,他也极少单独成文陈述自己的文学理想——只在两部小说集《地之子》和《建塔者》的“后记”里有一些零星的表露。从这个意义上讲,山大时期的台静农尽管在创作上没有什么大的收获,但通过这篇短文发表了他的文学宣言,也像是为他的文学活动做出了某种总结。

除自己撰文,台静农也跟其他指导老师一道,鼓励学生“于努力创作之外,再努力试作文艺批评之文章,取极严正之态度以作公平之认识为原则,而文字亦以清晰隽永不必过于轻索(应为“轻率”——引者)乃是”。[48]总起来看,“新地”副刊上为数不少的作品是围绕着社会的黑暗面展开,青年人出路艰难、阶级压迫、民族受辱等等话题,均有所呈现。当然不能将此悉数归功于指导老师在学生中间的影响,可至少可以说,在现实关怀方面,双方心意相通。待刊物运营半年多,检讨创作成绩时,同人认为“无论内容或技术方面皆日臻富丽备极可观”,于是“对此小刊物之前途甚为兴奋,希望将来能逐渐扩充,随年级以俱进”。[49]“戏台里的喝彩”固然不能轻易当真,毋宁说,这些措辞更反映了新文学会师生间的相近的思想倾向和融洽的氛围。[50]

三 人际交往及其余响

1937年夏,朋友邀请“自离北平后,也时有流落异地之感”[51]的台静农重返旧京度暑假。他先乘胶济线到济南游览一番,于7月4日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北平,但旋即听闻了卢沟桥事变的消息,并开始了“始经丧乱”的人生历程。山大也已是自身难保。漫无头绪的流离转徙之后,它损失了绝大部分校产,也失去了大多数的师生,到1938年2月最终在四川万县奉令停办,成为“抗战爆发后唯一停办的国立大学”。[52]台静农在山大的工作生涯,就此猝然中断。

这个时候,“上海失守,去厦交通益形困难”,即便手握厦门大学的聘书,台静农也没办法赴任。[53]在兵荒马乱之际,对他的个人去向产生了非常直接的影响的,正是他在山大建立的人际关系。

首先是叶石荪。没有证据表明台、叶二人山大共事之前就相识,他们1936年下半年同期到山大工作,虽一在外文系,一在中文系,却共同出席了鲁迅追悼大会,在新文学会的座谈会上,更是有台也必有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台静农“老家皖西即刻面临战火”之时,已经转任四川大学教授的叶石荪,“再三来信”力邀好友入川,并安排他“寄居白沙”,由自己的岳父邓䄜仙“照顾一切”。[54]盛意自是可感。

于是,1938年秋,台静农携家抵达四川的江津县白沙镇,安顿下来,开启了“华发江乡住九年”[55]的生活。不久,他当年在青岛认识的另一位朋友——老舍,来信了。

与叶石荪不同,台静农和老舍的相识,不是起因于山大共事。当时台静农是刚刚到山大就职,而老舍却是刚刚从山大辞职,“决定在青岛住下去,专凭写作的收入过日子”。老舍“作职业写家的第一炮”,是《骆驼祥子》。[56]小说在《宇宙风》连载时,台静农就读到了,很是喜欢。经久居青岛的朋友引介,他们相识而交往起来。[57]

台静农对这段经历的追忆,不乏幽默色彩,文章题目也开玩笑般地写成“我与老舍与酒”,仿佛他们是酒肉之交一样。这当然反映了两人相处的轻松愉快;而事实上,他们曾经一起喝过的青岛当地的一种“苦老酒”,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想到老舍兄时,便会想到苦老酒”。[58]后来漂泊到台湾,再次品尝到苦老酒“隔了很久而未忘却的味儿”,还“借此怀想昔年在青岛作客时的光景”,“不免有些怅惘”。[59]说到底,酒事跟人事本就无法分开。在有心的朋辈读来,对这种色黑、焦苦而又充满乡土风的饮品的欣赏,简直“可以看作静农先生的审美论”。[60]

一别经年,如今老舍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的总务部主任,成了这一团体的实际负责人。[61]他给台静农写信,不只是叙旧,还带有明确的工作意图,请老朋友“出席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祭报告”。[62]远道驰函相邀,这位文协“当家人”对台静农和鲁迅的密切交往肯定心知肚明。由于这一机缘,风尘仆仆、行装甫卸的台静农赶赴重庆参加了纪念活动,并在发言基础上完成了一篇长文《鲁迅先生的一生——在重庆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纪念大会的一个报告》,尽情发挥了对精神导师的阐述和颂扬[63]。种种原因,虽交往频密,可台静农所写的鲁迅专题的文章,其实数量非常有限。如若不是老舍的邀约,台静农未必会留下这篇文字。

另一方面可以看出,这次活动意味着台静农在大后方的首次亮相,他就此较为顺利地融入抗战后重新组合之下的文坛氛围。他的小说、杂文等作品源源不断地在《抗战文艺》、《理论与现实》、《中苏文化》、《新蜀报·蜀道》等重要报刊上发表出来。次年4月,文协举行理事改选,他被选为候补理事。这自然是他的文坛地位的一种反映。

参加鲁迅逝世纪念活动,已经让台静农颇有收获,返程时,他又意外地初会陈独秀,由此展开了一段带有传奇色彩的交往。这一佳话,已为人们熟知,无需重复。此处想强调的是,在此过程中承担桥梁作用的,是他在山大结识的另一位朋友邓仲纯(邓初)。

在台静农的回忆里,他一边说自己的父亲当时“因事在江津”,一边说在参加完活动的次日“搭船先到江津,下午入城,即去仲纯的医院”,可知他从重庆回到江津,主要目的只是省亲和访友,与陈独秀相见自是不在计划之内。到了医院才知道,他的父亲、邓仲纯和陈独秀都在邓家,这是他与仰慕已久的陈独秀首次相见。[64]

有关邓仲纯的生平,可靠的材料似乎比较少。他和山大的渊源,肯定比台静农深多了。1930年国立青岛大学正式成立的时候,他就是校医。[65]中间学校历经动荡,易名山东大学,也换了两任校长,直至台静农入职,他始终服务于此,因共事而结识。

邓仲纯和陈独秀的渊源,就更深了。邓仲纯之弟邓以蛰明确提到,当年留学时,“陈仲,苏子谷,邓初(我的二哥),邓以蛰,四人多年在日本东京同住一下宿屋(飧宿同供的次等旅舍)”,可谓亲密无间。[66]事实上,名家之后邓仲纯是“陈独秀的小同乡,又是世交,自少年在一起长大的”,邓家兄弟邓仲纯、邓以蛰,方家兄弟方孝远、方孝岳,与陈独秀“同辈交游”。邓仲纯还是舒芜(方孝岳之子,原名方管)的姑丈,方玮德(舒芜的堂兄)的母亲又是陈独秀的表妹……[67]一句话,安徽怀宁的陈家、邓家和桐城方家这一支,堪称通家之好。

须知台静农也是安徽籍(霍邱)[68]。在此时的江津一所“安徽流亡子弟”组成的“临时中学”[69]里,邓仲纯担任校医。所以,台静农通过他而与陈独秀订交,偶然中也蕴含着必然。战乱岁月,同乡之谊是安全感的来源之一,在小城江津,它将众人绾结在了一起。

台静农与陈独秀的结识,又为老舍拓展文协工作提供了可能。1940年春,老舍到鹤山坪拜会陈独秀,台静农作陪,显然是介绍人的角色。次年12月,陈独秀又以“油印近作短文一篇”托台静农转交老舍。[70]

随着战局的转移,新文化人荟萃的大后方中心城市主要有武汉、桂林、重庆、昆明、香港等几地。台静农发表作品,只能面向重庆、成都、香港等处的报刊。此时可知的两次远途出行,目的地都是重庆。1942年3月那次,情况不详。1941年春天的那一次,是见到老舍了的,后者“高兴得‘破产请客’”。[71]他驻留的江津,实际上相对边缘。他一开始寄居白沙镇,后迁黑石山,更属于“偏远的山乡之地,甚为荒僻,因此《白沙草》中几次用‘荒’字来描述生活环境”,精神上颇有“困居”之感。[72]考虑到这样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不妨说,在台静农这一时期的人际网络之中,老舍是维持他与文坛中心关系的一个重要的中介。

1946年10月,台静农抵达台北,就任台湾大学教授,奏出人生的另一华章。这一点,经由晚年弟子们声情并茂的追述,广为人知,也毋庸重述。有迹象表明,山大的教书经历在台静农渡海赴台之后或许也依稀延续着某种影响,文字上的证据,就是《中国文学系的使命》一文。

这篇文章没有发表过,写作时间也不好确定,它的性质要么是“接系主任后对中文系课程所提出构想及批评之意见书”,要么是给校长傅斯年提供的决策参考[73],总之,集中体现了台静农对中文系办学方向的思考——这是系主任的职责所在。文中台静农明确主张中国文学系负有“继往开来”的责任,课程应注意“古文学的研究与新文学的研究并重”,学生可就其兴趣所近或事实上不能兼顾的原因而择其一;而且,这两方面的课程还应“尽可能的与外国文学系、历史系、哲学系以及政治经济系沟通”。[74]

如前文所述,对古典之学的重视,是当时大学中文系的一般情形。台静农这里古今之间不分轩轾的方案,从何说起?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一个可以认定的事实是,出于首任校长杨振声的教育理念,国立青岛大学及其后身国立山东大学,一直在实践着打通古今的学程设计[75];就其任职一年的课内外活动而言,台静农对这一点是有切身体会的[76]。说这对他的相关思考有一些影响,当非无根之谈。[77]至于强调中国文学系与外国文学系等的课程沟通,也与青岛大学/山东大学的情况若合符节[78]。外国文学系的叶石荪本来就在中国文学系开课[79]。而作为一种“惯例”,当年新文学会座谈会上台静农和叶、颜的共同出席,不仅奠定了他们深厚的友谊,更让人感觉他们跨越了中外文学系的界限。[80]

当然,受制于外部环境和师资条件,在执掌台大中文系垂二十年的时间里,“除现代文学(如现代散文、小说、诗歌)有所增益外”,台静农“新旧文学研究并重”的构想“似未能实现”。[81]但那或许只限于具体建制的层面。翻读台大众多弟子们对他的忆念文字,明显能感到他在包容、提携、激励年轻人的创作活动方面付出的心力。

新文学的传统、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传统就这样通过润物无声的方式,开枝散叶。薪火相传,此之谓也。这是新文学作家而兼大学教师的台静农所留下的宝贵的精神遗产。在台静农漫长而又异彩纷呈的一生中,国立山东大学一年的教书经历,自有一份不可忽略的投影。

附:

写作小言

博简

用什么态度来写作呢?是触着社会的真实来写作呢,还是为了高兴拿起笔来玩玩呢?我想,这两种态度,我们的作家都是有的,不过近年来因一时高兴而走进文坛的作家,似乎越来越少了——这是进步,是好的现象。

看见什么就写什么,看不见什么,只好写身边的琐事。这种态度,在作家自己是轻率,而对于文学则是轻视,其所以不能获得成功的,乃是应有的惩罚!今天喝醉了酒,于是画出一个玄想的世界;明天得不到爱人的信,于是写出“刻骨相思”的句子。这些虽然适合于作者的偶然的感触,然而弥补不了社会的残酷和黑暗。时代的读者固然不需要没有代价的赠与,而我们的作者有时也会感到无聊与浪费罢!

近年来,我们的作者,极方[82]减少了浪费与空虚的努力,这是价[83]得庆幸的,他们的笔已经触着了现实,即使有深浅之不同,毕竟不是没有代价,毕竟将时代的真实映在纸上了。如果我们常常留心近年来的作品,一定了解了许多从未梦想到的事态——有如奇迹,这奇迹所告诉我们的有血泪,有呼号,有抗争,有灭亡!为什么尽是这些,我们知道这肥土上不是生不出花朵来,然而花朵是将来的事,现在的只有荆棘!看看我们的农邨,看看我们的都会,看看在异族铁蹄下的,我们这里不是只有血泪与呼号抗为[84]与灭亡么?我们没有权利要求我们的作家在他们的作品里给与了更好的东西,我们止配要求他们将这古老的民族所遇见的不幸的命运,真切的展开在我们的面前,使我们反省,使我们努力,使我们如对着镜子发现了自己!

我们能够发现了自己,才能够抛弃掉我们一切的丑恶,迈步踏进我们的新生的道路!

注释:

[1] 罗联添:《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考释(附台静农别集)》,台湾学生书局2009年版,第410、427页。

[2] 罗联添推测,这可能是因为台静农在厦大“有二年教授聘约”,故合并言之。(《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考释(附台静农别集)》,台湾学生书局2009年版,第225页)但罗氏同书又写明台静农在厦大的待遇是一年一聘,故“二年教授聘约”之说,语意略显模糊。

[3] 此信见黄立斌:《新发现档案里的台静农佚信七通》,《鲁迅研究月刊》2021年第3期。抗战全面爆发以后,国民政府教育部于1938年初出台《战区专科以上学校教员暨学生登记办法》,目的是认定资格,以给流离于大后方的师生提供救济,恢复教育秩序。

[4] 罗联添所著《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考释(附台静农别集)》,裒然巨帙,于台氏生平资料搜罗宏富,而对山大这一段,也着墨甚少。

[5] 罗联添:《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考释(附台静农别集)》,台湾学生书局2009年版,第214页。

[6] 北大研究所国学门的情况,可参看陈以爱:《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为中心的探讨》,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7] 罗联添:《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考释(附台静农别集)》,台湾学生书局,2009年,第133页。

[8] “我是援庵先生的学生,他约我为辅仁的讲师,出我的意外,当然是我的幸运。”(台静农:《北平辅仁旧事》,《龙坡杂文》,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118页)陈垣,字援庵。

[9] 叶孝慎:《燃灯人之殇——说台静农研究中的空洞或盲点》(《现代中文学刊》2020年第2期)对台静农三次入狱的过程有详细的梳理。

[10] 台静农:《金陵病中书感》,《白沙草 龙坡草》,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118页。

[11] 鲁迅:《350218致曹靖华》,《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9页。

[12] 鲁迅:《350218致曹靖华》,《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9页。

[13] “北方情形如此,兄事想更无头绪……”(鲁迅:《350624致台静农》,《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7页)“兄事”有注释:指台静农被捕出狱后正在谋求大学教职的事。

[14] 鲁迅为台静农的教职曾探听过暨南大学的意向,没有成功,见鲁迅:《350722致台静农》,《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6页。

[15] 鲁迅:《350722致台静农》,《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5-506页。

[16] 鲁迅:《350811致台静农》,《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9页。

[17] “一次台先生自厦门回到当时北平接家眷,我在--个下午去看他,他正喝着红蒲桃酒。这以前他并不多喝酒,更不在非饭时喝酒,我幼稚地问他怎么这时喝酒,他回答了两个‘真实不虚’的字:‘麻醉’。”(启功:《平生风义兼师友——怀龙坡翁》,陈子善编:《回忆台静农》,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6页)

[18] 罗联添:《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考释(附台静农别集)》,台湾学生书局,2009年,第222页。

[19] 罗联添:《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考释(附台静农别集)》,台湾学生书局,2009年,第225页。

[20] 《台静农致胡适》(1936年12月21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645-646页。原信手迹见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4册),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750-752页。

[21] 《台静农致胡适》(1936年12月21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646页。

[22] 《台静农致胡适》(1936年12月21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645页。

[23] 陈垣致台静农信(1936年9月21日),陈智超编注:《陈垣往来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81页。“吾京兆”显误,应为“五日京兆”。

[24] 台静农复陈垣信(1936年9月27日),陈智超编注:《陈垣往来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82页。

[25] 或许也跟他只是从厦门大学请假一年,不曾完全离职的状态有关。

[26] “农往青岛,我方以为也许较好,而不料又受人气,中国虽大,真是无处走。”(鲁迅:《361017致曹靖华》,《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页)

[27] 台静农复陈垣信(1936年9月27日),陈智超编注:《陈垣往来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82页。据山东大学“民国二十五年度校历”,9月21日暑假结束,16-19日注册报到,21日开始上课。(《国立山东大学二十五年度一览》,国立山东大学1936年编印,第1页)

[28] 《台静农致胡适》(1936年12月21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645页。这时的山大无文学院,但有文理学院,下设中国文学系(台氏信中的“国文系”)、外国文学系(台氏信中的“英文系”)、数学系、物理学系、化学系、生物学系;代院长是汤腾汉。(《文理学院学则》,《国立山东大学二十五年度一览》,国立山东大学1936年编印,第21页)

[29] 《本校廿五年度各系学程一览》,《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65期,1936年10月19日。根据这份课程表可知,文理学院只是文学院和理学院的简单叠加,实际排课时是分开对待的。

[30] 《国立山东大学二十五年度第一学期学期试验科目时间表》,《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78期,1937年1月18日。按照同期所载《国立山东大学学期试验办法》,“各学程于学期考试时,由应担任本学程之教员亲临监场;并由各系主任轮流监场”。据此,《国立山东大学二十五年度第一学期学期试验科目时间表》开列的每一科考试人数,就是上课的人数。又,本期刊物的刊头误作177期。

[31] 1936-1937学年第二学期期末,按照学校安排,毕业生的考试与其他年级分开,提前举行。《国立山东大学第四届毕业试验科目时间表》(《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94期,1937年5月31日)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课的考生有11人;低年级的《国立山东大学二十五年度第二学期学期试验科目时间表》(《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97期,1937年6月21日)中,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课的考生有5人。合计共16人。

[32] 名单可见《布告(字第五五号)》,《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97期,1937年6月21日。

[33] 《本校本年四年级毕业论文(续)·中国文学系四年级生》,《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70期,1936年11月23日。

[34] 《中文系同学成立国文学会》,《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28期,1935年10月21日。

[35] 材料来源:《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四次讲演,刊物失记。

[36] 《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83期(1934年8月20日出刊)上的《国立山东大学通告》,公布了新生名单,中国文学系一年级新生的正取生有17人,徐中玉名列其中。至1936年下半年开学时,读三年级。又,国文学会的筹备工作,徐中玉就已有所参与,见《中文系同学成立国文学会》。

[37] 《国文学会近讯》,《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63期,1936年10月5日。

[38] 《中文学系学生组织自由研究社》,《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67期,1936年11月2日。

[39] 特刊署“国立山东大学国文学会编辑”,发表的文章有周学普的《追悼鲁迅先生》、叶麐的《一个力的人格》、徐中玉的《敬悼鲁迅先生》、轩的《从读杂感见到的鲁迅先生》、蔡天心的《鲁迅先生事略》、吴綪的《永久纪念》。

[40] 《国文学会追悼鲁迅先生》,《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68期,1936年11月9日。这一说法并非夸大。有学者据鲁迅日记统计,11年半的时间里,台静农拜访鲁迅39次,致信74封;鲁迅访问台静农9次,复信69封。(商金林:《以小说参与时代的批评和变革——论台静农的<地之子>和<建塔者>》,《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鲁迅与台静农交往时间之长,过从之密切,即此可见一斑。

[41] 1936年11月1日台静农就鲁迅去世事致信孔另境,提到“‘山大’及‘青市文化界’有两追悼,均于今晨九时同时举行”,见孔海珠:《痛别鲁迅》,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76—77页。此书影印收录了原信手迹,台氏所用为“国立山东大学用笺”。

[42] 《国文学会追悼鲁迅先生》。其中颜实甫介绍了自己十年前将《阿Q正传》译成法文之经过。不知这一法文译本是否存世。

[43] 材料来源:《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相关报道有新文学组、新文学研究组、新文学会等不同称谓,实为同一团体,入表时做了统一处理。

[44] 《新文学会周刊“新地”出版消息》,《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71期,1936年11月30日。

[45] 停刊前最后一期,标为31期,但期号编排有疏漏:无5、8期,14期重出。合并计算,共出刊30期。

[46] 山大师生时断时续经营的新文学刊物不少,李莹在《从“益世小品”到“新地”——徐中玉国立山大期间文学活动转型研究》(《现代中文学刊》2019年第2期)中有记述,可参看。又,徐中玉回忆说“新地”副刊是他跟同学蔡天心共同负责(徐中玉:《回忆我的大学时代——读过山东、四川、中央三个国立大学的中文系才毕业》,《学术界》2001年第3期);李莹的文章或许是据此将“新地”视为徐中玉“主编”的两份文学副刊之一。但校刊报道提到,“新地”是“经各会员选举蔡国政狄庆楼陈鸥三君负责编辑”。(《新文学会周刊“新地”出版消息》)

[47] “新地”第1期的头题之作是叶麐(叶石荪)的短诗《暗夜》。叶、台都是新文学会的指导老师,编辑给出的版面待遇相同。

[48] 《新文学会消息》,《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91期,1937年5月10日。

[49] 《本校文学系新文学会近讯》,《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98期,1937年6月28日。

[50] 徐中玉后来回忆说,“触动较大的是参加发起建立了‘山大文学社’,开始受到社内一些进步同学还有不少后来知是‘民先’成员和甚至已是地下共产党员的无形影响”。(徐中玉:《回忆我的大学时代——读过山东、四川、中央三个国立大学的中文系才毕业》,《学术界》2001年第3期)这可从侧面解释台静农与国文学会学生立场相近的缘由——此处的“山大文学社”应该就是国文学会,时间久远,回忆偶误。

[51] 台静农:《始经丧乱》,《龙坡杂文》,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127页。

[52] 张家豪:《“地方性”国立大学的困境——国立山东大学研究(1930-1949)》,华中师范大学2019年博士论文,第150页。

[53] 黄立斌:《新发现档案里的台静农佚信七通》,《鲁迅研究月刊》2021年第3期。

[54] 台静农:《怀诗人寥音》,《龙坡杂文》,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112页。台静农在1938年9月24日致许广平的信中介绍了自己从安徽入川的艰辛行程,其中也讲到“友人即介绍来白沙镇乡里寄居”。(《台静农致许广平·四 1938年》周海婴编:《鲁迅、许广平所藏书信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35-336页)

[55] 台静农《离白沙口号》诗云:“平生漫说尘中老,华发江乡住九年。”(《白沙草 龙坡草》,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55页)从1938到1946,实为八年。

[56] 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1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64页。

[57] 两人的交往,在老舍日记中留下了记录。1937年4月13日日记:“早到山大.给静农石荪天侔实甫送去《老牛破车》各一本。”老舍:《五天的日记》,《青年界》第12卷第1号(“日记特辑”),1937年6月。

[58] 台静农:《我与老舍与酒》,《台静农遗稿辑存》,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97页。老舍1937年4月10日日记有“晚饭请杜宇杨枫孟超式民吃‘朝天馆’”,“饮即墨苦头老酒”的内容,并评此举为“侉子气十足”。老舍:《五天的日记》,《青年界》第12卷第1号(“日记特辑”),1937年6月。

[59] 台静农:《谈酒》,《龙坡杂文》,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46、47页。

[60] 舒芜:《谈<龙坡杂文>——悼台静农先生》,陈子善编:《回忆台静农》,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1页。

[61] 老舍成为“文协”实际负责人的过程,参看段从学:《“文协”与抗战时期文艺运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的第四章。

[62] 台静农:《我与老舍与酒》,《台静农遗稿辑存》,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98页。

[63] 发表于《抗战文艺》第2卷第8期,1938年10月29日。收入《台静农遗稿辑存》,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

[64] 台静农:《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龙坡杂文》,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250页。

[65] 国立青岛大学正式成立于1930年9月。据《二十年度国立青岛大学一览》(青岛大学编印,1931年)所收“职教员录”,邓初的到校年月是“十九年八月”。又,很多材料说邓初毕业于“日本帝国大学”;据此“职教员录”,他是日本千叶医科大学医学士。

[66] 邓叔存(邓以蛰):《癸酉行笥杂记》,《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6期,1933年11月15日。陈仲,即陈独秀。苏子谷,即苏曼殊。此文回忆了留日时的往事,也记述了作者赴南京探望狱中的陈独秀的情形。陈长邓十二岁,“少年的小友钝生”对老大哥诚挚而热烈的友情浸透于字里行间。

[67] 舒芜:《佳人空谷意 烈士暮年心——读陈独秀致台静农书札》,《书城》1997年第4期。邓氏兄弟的先祖为清代书法篆刻大家邓石如。《癸酉行笥杂记》也讲到,邓以蛰探视陈独秀时,后者专门向他问起邓仲纯的近况。

[68] 陈独秀的两位高氏夫人也是霍邱人。

[69] 台静农:《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龙坡杂文》,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250页。这所学校,是安徽第二中学,1938年9月成立于四川江津德感坝,“收容撤退四川之安徽省公私立之中等学校员生”。次年4月改名国立第九中学。(《第二次中国教育年鉴》,商务印书馆1948年版,第385页)

[70] 罗联添:《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考释(附台静农别集)》,台湾学生书局2009年版,第281、341页。

[71] 台静农:《我与老舍与酒》,《台静农遗稿辑存》,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99页。晚年他也有《怀老舍兄》诗记此:“渝州流离曾相聚,灯火江楼月满尊。”(《白沙草 龙坡草》,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99页)

[72] 赖佩暄:《论台静农旧体诗中的情志、心境转折与私人写作:以<白沙草>、<龙坡草>为例》,《东华汉学》第22期。

[73] 罗联添:《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考释(附台静农别集)》,台湾学生书局2009年版,第441页。

[74] 台静农:《中国文学系的使命》,《台静农遗稿辑存》,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105页。

[75] 杨振声的这一文学教育思路,在清华大学就有过尝试。具体情况可参看刘子凌:《民国大学里的新文学教育实践及其限度——以杨振声为中心》,《东岳论丛》2019年第1期。

[76] 山大在抗战时期停办后,徐中玉一度借读于四川大学。听了“四川的著名教授”向仙乔(向楚)、林山腴两位老师的课,他感觉川大“学风显然与山大不同,重在传统”。(徐中玉:《回忆我的大学时代——读过山东、四川、中央三个国立大学的中文系才毕业》,《学术界》2001年第3期)这也反证山大的学风整体趋新,不是那么“传统”。

[77] 还有,当年山大国文学会改设各组研究会,就是要求同学们“择其性之所近,在时间许可之范围内,选择加入”。(《国文学会近讯》)这与台静农在《中国文学系的使命》里规划的学生选择专业的依据,也有微妙的照应。

[78] 参看刘子凌:《民国大学外语教育与新文学的关系之一例——以国立山东大学为中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10期。

[79] 叶石荪开设的课程有:中国文学系必修课:文艺心理学,二年级;文学批评原理,三年级;外国文学系选修课:法国文学,四年级;高级法文预修二年法文,三四年级。(《本校廿五年度各系学程一览》,《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165期,1936年10月19日)

[80] 徐中玉对这一点印象很深刻:“他(台静农——引者)当时并未带家眷来,去他住处很方便。他总是那样的亲切、谦和、耐心,他和当时系里其他几位如叶石荪、颜实甫教授一样,都给我留下了师生关系密切交融的深刻印象。我们讨论问题常请他们来指导,还一道出去野餐过。”(徐中玉:《琐忆静农师》,陈子善编:《回忆台静农》,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7页)台、叶、颜的组合确实是过于固定,以至于徐中玉事后回忆径称他们为“系里”的教授——实际上,叶在外国文学系。

[81] 罗联添:《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考释(附台静农别集)》,台湾学生书局2009年版,第441页。

[82] 按,“方”应为“力”。

[83] 按,“价”应为“值”。

[84] 按,“为”应为“争”。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