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史研究视域的一次拓展(解玺璋)

    小剧场是三十多年来中国戏剧领域最为活跃、最有生命力的一种力量。它的出现不仅是对固有的戏剧美学、 戏剧观念的挑战，更是对固有的戏剧生产方式和生产体制的挑战。事实上，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戏剧点点滴滴的进步，严格说来，无不与小剧场的探索、实验息 息相关。因此，研究小剧场三十年来所走过的道路，总结其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并提出新的有待解决的问题，就显得十分迫切和必要。

    戏 剧历史研究，以往比较多的，或研究文本的传承，或研究观念的演变，或研究剧场的沿革，分门别类，各有侧重，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陶庆梅的小剧场研究所采取 的方法，则完全不同于传统的路数。她的研究视域中不仅有文本、观念、剧场，更重要的，小剧场戏剧的生产、传播过程，作为研究对象，也被她纳入了自己的研究 视域。我称之为“戏剧生态研究”，就是不再拘泥于戏剧生产消费过程的某一阶段、某一特征，而把它看作是包含了资本运作－制作创作－剧场演出－观众消费的全 过程，并做综合、系统的全面考察。

    这种研究方法首先是由小剧场戏剧的存在方式决定的。在西方，小剧场戏剧也许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 末，但在中国，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初，小剧场戏剧才初露端倪，而标志性事件就是北京人艺《绝对信号》的演出。这时的中国，政治、经济、思想、文化，都十 分地活跃，充满了不确定性。这种情形势必影响到小剧场戏剧的生存和发展。事实上，三十多年来，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的任何一点变动，都可能牵动小剧场戏 剧敏感的神经，迫使它做出某种反应。时至今日，小剧场戏剧也未能摆脱被各种力量撕扯，在各种可能性中挣扎的命运。

    于是，在这里，具 有社会学背景的“生态研究”充分显示出自己的优势。我们从陶庆梅的《当代小剧场三十年（1982－2012）》中可以看到，小剧场戏剧的历史虽然只有“三 十年”，但它的经历却比西方小剧场戏剧更丰富、更复杂。如果说西方小剧场戏剧的发生，只是为了对抗戏剧舞台的陈词滥调与“名演员中心制”，要在舞台表现上 探索一种新的戏剧形式，以及支持这种变化的戏剧观念的话，那么，中国当代小剧场戏剧所要面对的，就不仅是戏剧观念与舞台表现，还有僵硬的生产方式、生产体 制和机制，以及意识形态。而后者的重要性显然大大地超过了前者。

    很显然，小剧场戏剧始终和对抗、颠覆、探索、实验这些关键词相联 系，这在东西方小剧场戏剧发展史上几乎是完全一致的。然而，放到当代中国三十年来政治、经济、思想、文化激烈变化的社会语境中来看，无论是对抗、颠覆，还 是探索、实验，却都表现出鲜明的自身特点。陶庆梅在书中对这些特点所做的梳理和辨析，便兼顾了中国社会发展的种种复杂性和特殊性。比如，她在处理小剧场与 商业化、市场化的关系时，就特别注意到了市场出现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首先是一种激进变革的力量，借助这种力量，小剧场戏剧有可能在原有的院团体制 之外，为自己开辟出一条新路。因此，在这里，小剧场戏剧和商业、市场的关系，就不是简单的对抗性关系了，而是有对抗，也有妥协，更多的时候甚至还是一种共 谋的关系。这是因为，就像我们指出的，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艺术表达方式的问题也是意识形态问题一样，在九十年代，商业和市场已经成为新的意识形态。我们不 能不看到，商业化和市场化其实也是由政府主导的，是政府自我改革其方针政策的一部分，是以今日之“我”反对昨日之“我”，而并非来自异己的力量。

    特 别需要指出的是，陶庆梅对小剧场的研究还有两个突出特点，一个叫作从实践中来，不是从理论到理论，从概念到概念，而是以直接参与的方式，介入小剧场的历史 发展进程。2000年以来，她以极大的热情参与了从剧场的建设、剧目的经营到戏剧节的策划、宣传等多种小剧场实践活动。这种比“田野调查”还要接“地气” 的方式，为她获得大量珍贵的第一手材料提供了便利条件。她的研究就以这些材料为基础，所以，在她的表述中，小剧场整个生态链条是鲜活、生动、具体的，因而 也是动态的，是将从生产到流通、从创作到消费的全过程作为考察、归纳、概括、分析的对象。这是书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也是写得最精彩、最扎实的部分，坐 在书斋里的研究者是难以企及的。

    另一个特点即所谓“解剖麻雀”，也就是在宏观把握的基础上，对某些个案进行深入的调查、分析和研 究，有点有面，点面结合，从而深化了我们对小剧场的认识和理解。书中关于北京人艺小剧场、北兵马司剧场、戏逍堂，以及《天上人间》的不同境遇和生存方式， 都有很详尽的记述和剖析，也提供了作者的思考和见解，进而揭示了小剧场戏剧在不同发展阶段所呈现出来的不同面貌。这种微观的透视，像显微镜一样，不仅使我 们看到了历史的内部肌理，甚至可以观察到其中如分子一样的运动，各种力量的碰撞，是一部十分难得的、理论与实践融为一体的、小剧场历史的社会学著作。

    《当代小剧场三十年（1982-2012）》陶庆梅著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