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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云的人
来源:解放日报 | 曹可凡  2025年11月10日07:44

2004年早春,我到北京公干,忙中偷闲,去黄宗江先生家小坐。宗江先生记忆力超群,语言表达生动鲜活,言谈之间,说了一个笑话:“某日坐出租车,司机忽发感慨,称时下的明星生正逢时,名利双收。可是,老演员们大都捉襟见肘,仅靠工资维持生活,应该让他们也拍点广告,以改善生活。当年的黄宗英多美啊!当然,她那个弟弟黄宗洛却有些丑。黄家好像还有一个大哥黄宗江。我问司机,黄家大哥究竟像宗英一般俊俏,还是如弟弟那样难看?司机回复:未曾见过。于是我对司机说:‘欢迎免费参观!’弄得司机窘迫不堪!”

宗江先生一席话,弄得众人抚掌大笑。而我脑海中瞬间浮出采访黄宗英老师的念头。之前曾和宗英老师见过两次。1995年元旦,我主持上海作家协会的活动,扮演“梅表姐”的黄宗英和扮演“觉新”的孙道临一同登台,追忆往昔,心绪难平。宗英老师难掩激动:“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们一群艺人无以为国,无以为家。因此,大家聚在一起演《家》,只有《家》才能够倾诉苦闷,可以表现我们的追求与向往。演完《家》之后,年轻的伙伴们有的到抗日前线去了,有的去了解放区。这足见巴金先生《家》这部作品的魅力。”一番话,令观众泫然。没过多久,我和同事袁鸣赴北京制作《京沪两地大拜年》春节节目,采访对象有吴祖光新凤霞夫妇、黄苗子郁风夫妇、丁聪沈峻夫妇、黄宗江阮若珊夫妇等,冯亦代黄宗英夫妇也欣然前往。彼时冯、黄两位老人结婚不足两年,老朋友们仍和他俩开玩笑,亦代先生内敛、羞涩、不善言辞,宗英老师倒是大大方方地说:“赵丹是高山,亦代为大海,嫁完了高山,就只能嫁大海了。”虽然两次见面均相谈甚欢,但未能深入交谈,不免有些许遗憾,故央求宗江先生予以引见。宗江先生向来古道热肠,便顺手在一个旧信封上写下宗英老师的地址与电话。

在电话中听到我的采访邀约,宗英老师略有迟疑,随后悠悠说道:“今天清晨,写下几句小诗,读给你听听。诗是这样的:钟走着,表走着,我停了;花开了,叶绿了,我蔫了。我都已经是这种心情了,还能接受采访吗?”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她正受多发腔隙性脑梗塞困扰,自觉状态不佳,不愿面对媒体。或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我一再努力劝说之下,她破例允许我去她家进行一次闲谈,也允许我们用摄像机记录谈话过程,只是重申暂时不得播出,仅作为资料留存。我一口答应,并保证信守诺言。

次日上午,我便急急赶到宗英老师在高碑店的住所。这是一个普通居民区,宗英老师住在底层,听到门铃声,宗英老师亲自打开了门,只见她穿乳黄色立领毛衣,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依然美丽优雅,只是走路略有些踉跄。待坐下后,环顾四周,我发现家中墙壁仅用白粉刷了一下,没有任何装饰,沙发旁堆了七八本书,不远处的方桌上凌乱放置着几幅书法作品。见我注意到那些书法作品,宗英老师笑了,说:“闲来无事,消磨时间。本来今天还想写几张,却被扰乱了。”我走过去看,发现其中有首自叙诗:“丑丫今已雪盈颊。无多春暖花开日,不少风欺霜虐天。银幕舞台留旧梦,荒原极地续新篇。壮心未逐前尘散,绕室彷徨百遍旋。”饱经风霜的字字句句,正是她人生道路的真实写照。我问宗英老师,可否将此幅书法作品留作纪念,她摆了摆手:“这张写得不好,年初多发腔隙性脑梗塞后,大脑记忆库像是被抹空了一样,感觉像个骷髅,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利索。你看,那个‘英’字,还差两条腿。等我再康复一段时间,重新抄录一遍,就算欠你一张。”说罢,招呼我在她身边坐下,细数从艺往事。

宗英老师清晰记得,她16岁那年,来上海投奔大哥黄宗江,以见习生身份进入上海职业剧团。不久,话剧《蜕变》一位女演员临时缺席,她作为替补救场,“我不记得哪个当口上去。正在愣着的时候,舞台监督猛地一巴掌将我推到了台上。一上台,灯光照得我一脸蒙,脑袋一片空白,但下意识地说出了台词,也许那些词与原有台词有差异,能感觉到一丝慌乱,好在周围演员都经验丰富,配合着我演。于是,我就撒开了演,直到被拽下台去。到了后台,望着一盆凉了的蛋炒饭,心想完了,整部戏都被我搅和了。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黄佐临出现在我身后,轻轻地说‘明天还你上’”。

此后,黄宗英陆续主演了多部话剧,声名渐起。话剧《甜姐儿》令其风靡上海滩,成为万众追捧的舞台明星。此时,爱情也悄然降临,心上人是剧团指挥郭元同(又名异方)。那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尘封往事,宗英老师不愿多提,只是称之为“悲剧”。的确,一切发生得过于快速,过于离奇。之后,她与大哥同学程述尧走到一起,可是,个性上的差异使两颗心很难碰撞到一起:“他是个大好人,我尊敬他,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激起情感的波澜。他每天下午五点下班,我三点就感到心跳加快,无所适从。”直到拍摄电影《幸福狂想曲》时,黄宗英和赵丹才擦出爱情的火花。后来程先生与上官云珠结成秦晋之好,两对夫妻保持着热络的往来。

黄宗英的两部电影代表作《丽人行》和《乌鸦与麻雀》,都是和上官云珠合作的。而且,拍摄《乌鸦与麻雀》时,原先上官云珠演国民党军官姘妇“余小瑛”,黄宗英演“华太太”。上官云珠对“余小瑛”一角有顾虑,黄宗英主动将“华太太”一角让给上官云珠,自己来演“余小瑛”。黄宗英对程述尧和上官云珠的儿子韦然视如己出。韦然至今记得,20世纪60年代,上官云珠与黄宗英随上海电影代表团赴京开会,程述尧父亲带着孙子去旅馆看望上官云珠。见前公公驾到,黄宗英从人群中跳了出来,向老爷子深深一鞠躬,引来众人捧腹,纷纷向老爷子道喜,说福报甚大,两个儿媳妇都如此孝顺。宗英老师晚年,韦然一直侍奉左右,直至他心中的“宗英妈妈”生命戛然而止。两代人的深情,感天动地。

对于黄宗英来说,最刻骨铭心的是与她共度32载的丈夫赵丹。尽管她晚年与文学家冯亦代先生共谱一曲黄昏恋,但赵丹是其一生的灵魂伴侣。正如冯亦代先生对结发妻子郑安娜同样情深义重。两位睿智老人选择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既尊重彼此过去,又相扶相持着安度晚年。所以,说起赵丹,宗英老师有讲不完的话:“阿丹在我心里永远活着,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因为他就一直在那儿。我任何一部文集里都有赵丹的事。我自个儿就下了决心:莫道不并蒂,偏随我双游。”我提到《痴迷廿年,赵丹只为演鲁迅》一文,宗英老师变得激动起来:“他整个人就跟疯子似的,钻到服装仓库,翻来翻去,把鲁迅可能穿的东西都穿在身上。那些服装散发出一阵霉味,我替他洗干净,他回来就冲我发脾气。而且抽烟也抽得很重,每次都要抽得烧着手指头。”世上最相爱的夫妻也会起争执,赵丹和黄宗英也不例外:“我俩小吵小闹多得很,可是,只要赵丹受大委屈,我必定站在他身旁。大苦大难,铸就我们永恒的感情……”

说到这里,宗英老师情绪有较大波动,提出休息片刻。好在稍作调整后,宗英老师恢复了谈兴。她提到很想吃蚕豆和米苋,也很想阔别多年的上海,想旧时故交:“我是在大家的娇宠中生活的,有时候看老电影,发现这个不在了,那个也不在了。看着看着,就不敢看了。自己一个人活着,即便大哭一场,劝的人都没有。所以,我只能把自己劝好,为了赵丹,我也要坚强地活着。人家问我一生最难演的角色是什么?我说,难为赵丹妻。人家又问一生演得最成功的角色是谁?我说,同样是赵丹妻。我要一直把这个角色演下去……”

宗英老师忽然停了下来,仿佛沉浸在对往昔的追忆中。望着她那一头非常好看的白发,我会想起她对自己的另一个评价——属云的人。的确,她的人生就像一朵云,从一个家飘到另一个家,从一个城市飘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职业飘到另一个职业。好像永远过着漂泊的生活,但是在哪一处,似乎又都能够生根落地、开花结果。临别时,我问宗英老师心中还有什么梦想,她说最想做的事,就是给孩子们讲故事,并嘱咐我帮她留意搜集有趣的文章。如果健康状况允许,她会一篇一篇录制下来,作为礼物,献给下一代。

节目录制完毕,我信守诺言,始终没有播出。待宗英老师90岁生日即将来临之际,突然想起那卷已尘封多年的录像带,重新看了一遍,颇为感慨。虽然老人家的叙述有些支离破碎,但那充满诗情画意的如珠妙语和毫无保留的肺腑之言,不断在我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因此,决定将这期迟到十年的节目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也送给千千万万仍记得她、想念她、喜欢她的读者与观众。担心老人家介意此事,只得“先斩后奏”。

没想到,宗英老师在医院看到了这期节目,并在日记上写到此事,说那是11年前《可凡倾听》的采访,并称赞片子剪得不错。我觉得这是老人家对节目的最佳褒奖。之后,我专门去华东医院看望老人,并当面致歉。宗英老师没说什么,只是一直微笑着,脸上泛起童稚般的赤诚与纯净……

今年,恰逢黄宗英老师百年诞辰,写下与她老人家交往的点点滴滴,献上心香一瓣,表达无尽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