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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风声
来源: 人民日报海外版 | 彭 程  2022年11月28日08:28

在退休的日子越来越临近的时候,我有了一处原野之间的住所。

生命季节的递嬗缓慢而坚定,眼前渐渐呈现一片萧飒的秋景。但稠叶飘落、枝柯稀疏之后,视界中倒也有一份豁朗和澄明。自由的诱惑日益清晰可辨,便更有理由为自己寻找一个安放身心的去处。仿佛严寒降临之前,一只鼹鼠挖好洞穴,储备充足准备过冬的食物。

还是在头一年的深秋,一次偶然的驾车出行,在一片斑斓的秋色中,觑见了这个正在建设中的住宅楼盘。工地外围一望无际的葡萄园,一片芦苇在风中摇曳着浅黄色的苇穗,白杨树枯黄的落叶滑过小径,发出嗤嗤啦啦的摩擦声。这些朴素的风景,唤醒了内心蛰伏已久的梦想,一个小时内就做出了决定。

魅惑的最充分的显现,还是在夏季。这里位于北京西北,隶属河北张家口,比京城海拔高500米,气温要低上5度左右,当地人和小区邻居们,众口一词地说不需要安装空调。的确,今年收房的日子,正值全球范围多年罕见的炎热夏天,京城仿佛一座巨大蒸笼,坐着不动都不停地冒汗。而在这里,我却享受着穿堂风掠过的凉爽舒适,皮肤上甚至觉察不出一些黏涩。入夜,窗台外一只蛐蛐勤勉地叫个不停。

除了气温更低,凉爽感的另一个来源是风。这一带风大,住处周边视野所及的区域内,远远近近,几十台风力发电机矗立在原野中,近百米高的银白色的机塔顶端,3片巨大的扇叶优雅舒缓地转动,在碧蓝的天空和远处深黛色山脉的映衬下,构成了一幅独特的风景。

强劲的风还带来了充足而炽烈的阳光。此地太阳能丰富,家家户户南向的阳台外壁处,都安装了深蓝色太阳能板,夏天洗澡时,一打开热水器的水龙头,流出的水温度足有40多度。阳光也塑造了别样的生态景观。京城公园里罕见的格桑花,在这里却到处恣肆地绽放,一排排一丛丛,细细的茎杆,最高达两米多。各种颜色的艳丽花朵,仿佛扯开嗓门呼喊一样。看到风掠过时它们俯仰摇摆的样子,你会想到藏族女子的舞蹈,潇洒而舒展。

小区被两千多亩葡萄园环绕包围着。车从一条县级公路下来,拐入小区的大门,驶过足足3公里长的林荫大道,才到达住宅区。这里位于北纬40度区域,是葡萄生长带,大道两旁种植的都是酿酒的葡萄品种,一畦畦低矮的藤架向四面八方延展,深紫色的葡萄颗粒上挂着一层白霜。小区有自己的酒庄,入住小区酒店的客人,都会获赠一瓶酒庄酿制的葡萄酒。我曾经走进地下几米深处的酒窖,酒香弥漫。

其实还有不少别的果树,看阵仗一点儿不肯示弱。尤其是海棠和山楂树,在道路两边排成长队,连绵接续。我的房间朝北的窗外,就有两棵散生的果树。窗口下面的草地边缘,是一株山楂树,果实尚未红透,树冠的形状舒缓铺展。相隔几米之外,青砖甬道旁的斜坡上,一株海棠树挺拔高擎,姿态优美。时值9月下旬,果子大多已熟透,一粒粒的鲜红色,均匀地缀挂在绿叶之间,望去煞是悦目。我踮起脚尖伸手采摘,准备带给友人自制果酱,坦然得像从自家冰箱里取出一片面包,一颗鸡蛋。

走出房间,向北步行十几分钟,穿过一大片长满各色野花的草地,便望见官厅水库浩渺的水面。自芦苇茂密的岸边,一直可以走到架设在湖面上的防水木平台上,顶端处坐着几位垂钓者。我只到过湖边两次,都是黄昏时分,夕照将波面染成绛红色,暮霭中对岸的山峦朦胧模糊。想到我将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它的朝晖夕阴,四时风光,心头便掠过一阵惬意的悸动。

只够买京城三环内地段10多平方米的房子的钱,在这里却买到了一个带小院的底层复式。妻子欣喜不已,多次说起从小就有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她着了魔般地安排筹划,自己设计了小花园,原本计划来年开春再侍弄花草,但终于按捺不住,购买了耐寒的忍冬、紫薇和日本红枫,分别种在墙根下面几个椭圆形的花坛里,作为陪衬,又在树根旁栽上了矾根、绣球、狼尾草等。虽说只是临时性的点缀,但的确增添了几许活气。

我则持续着自己的积习,对修补和布置的具体事务时常心不在焉,而耽溺于一些虚无缥缈的想法。我好几次沿着大道,走到葡萄园中间划出的一个农场菜园里,看紫苏浓密,秋葵茂盛,长长的蛇豆在拱形的棚架上累累垂垂,再迈进田垄里,采一些小西红柿和顶花带刺的黄瓜。

想到在不很遥远的将来,我就可以彻底地投入这里的原野的怀抱,有一种隐隐的喜悦。这不正是长久萦绕心间的念想吗?一只青蛙跃入池塘,一只飞鸟消失于密林,一颗熟透的果子悄然地掉落到树根旁……这些画面都是多么自然。

效仿早先住进来的小区邻居,我也在小院的拱形木门旁,钉上了一个比巴掌稍大的实木门牌。门牌是从网上订制,名字则是自拟的,寄托了对未来日子的期望:晚晴居。

那样,我可以更好地感受这里的一切,譬如风的力度和阳光的纯度,譬如春草最早几时萌生,秋叶最晚何时落下。这些是在喧嚣匆忙中无暇顾及的,甚至都想不到去考虑。心情受制于外界,会随着环境的更换而变动,一些原本看重的会淡漠,一些长久轻忽的却变得珍贵。某种新的价值生长出来,将曾经执著的意义遮蔽。

但在如今这个时间节点上,在将住未住、乍来还返之际,我反复地想到的,还是叶芝那首著名的《茵纳斯弗利岛》: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笆房;/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独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我就会得到安宁,它徐徐下降,/从朝雾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都在我的心灵深处听见这声音。袁可嘉老先生出色的翻译,让这首诗歌有了汉语诗的浓郁韵味。我仿佛从中听到了陶渊明的韵脚,像《归去来兮》中的“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听到了王维的声律,像《山居秋暝》中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即将迎来的日子不复是纸上楼阁,而是一种笃定会兑现的允诺,真实确凿,让人心安。

我是如此地沉浸于这种体验,以至于在休假连续住满一周、即将返还京城时,反而产生了一种出差的感觉。当车子驶过长长的林荫大道,我仿佛感到,身后道路旁白杨树干上的疤痕,就像许多只眼睛,都在看向我。树叶不停息的喧哗聒噪,是呼唤和嘱咐,让我尽早赶回来。

我回到了城市。毕竟,尚有工作和职责的牵挂。愿望实现的延宕,让期待的滋味更为浓郁,想到了孩童时期,焦急地盼望过年,父母已经许诺给买鞭炮。

在大都市20层高楼上的房间里,我点开手机屏幕上自动浇灌器的图标。技术的发展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我可以借助无线网络,给花木远程浇水。接下来,又点击摄像机的APP,小院此刻的场景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把镜头拉近,看到插在泥土中的几个喷头正在喷水,细细的水流,仿佛一道道白线。

将镜头上下左右调整,能看到小院的各个角落。阳光极好,到处都是一片明亮,只在院子中间那片硬化过的水泥地面上,投下浅淡的影子,来自那一棵离得最近的忍冬,还有木门旁的那一架秋千。

影子在轻轻摇晃,显然有风。我把音量调大,于是听到了呼呼的风声,夹杂着挂在门框上的风铃的清脆响声。我再次转动调节旋钮,风声也变得更大,带着某种尖厉的声响。

这是100公里外的声音,在我耳畔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