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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维生:追寻汪曾祺的昆明踪迹
来源:文学报 | 高维生  2022年08月12日07:16
关键词:汪曾祺

去年昆明朋友在福照楼请吃饭,酒楼在老街东方书店不远处。福照楼是老字号的昆明菜,为当年西南联大的文人们所爱,有汪曾祺夸赞“浩然正气”的汽锅鸡:“如果全国各种做法的鸡来一次大奖赛,哪一种鸡该拿金牌?我以为应该是昆明的汽锅鸡。”席间上了苞谷粑粑,我也在汪曾祺的美食文中读过,写一个卖苞谷粑粑的小姑娘,甜甜的声音。

夹一个苞谷粑粑,苞谷叶相交十字形,中间放上粑粑交替包裹,再用牙签别上。沈从文的家乡湘西有一种月亮粑粑,是长沙传统名吃,做法也不复杂。糯米粉中加入温水,糯米粉揉成面团,揪出剂子均匀。糖汁倒入锅中,使糖汁与油混合成糖油,粑粑翻转,两面裹上糖汁,大火收汁。苞谷粑粑则是云南小吃,苞谷为玉米,东北人叫苞米,名字不是物品代号,更多体现地域文化、方言文化,它是民族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承载着族群在历史过程中大量的文化信息。

同样的材料,名字相似,所处地理位置不一,造成彼此间文化联系受阻,形成不一样的食俗。它蕴藏在人们的精神里,又表现在物质生活传统中。朋友说云南是多民族聚居地,我们吃的只是一种耙耙。每逢泼水时节,傣族每家用糯米和红糖做粑粑,芭蕉叶包好蒸食,称为泼水粑粑,能保存一周,变硬后可煎或炸。红糖切细,入清水熬制成糖水,纱布过滤,芭蕉叶洗净切成方片,热水氽软,捞出涂抹猪油。糯米泡透,石磨磨细,盛布袋内挤出水分,加红糖揉透,团成小球,再用芭蕉叶包严实,压成长方状,放蒸笼中蒸熟。

汪曾祺回忆苞谷粑粑:“玉麦粑粑。卖玉麦粑粑的都是苗族的女孩。玉麦即包谷。昆明的汉人叫包谷,而苗人叫玉麦。新玉麦,才成粒,磨碎,用手拍成烧饼大,外裹玉麦的辣片(细细看还有手指的印子),蒸熟,放在漆水盆里卖,上复杨梅树叶,玉麦粑粑微有咸味,有新玉麦的清香。苗族女孩子吆唤:‘玉麦粑粑……’声音娇娇的,很好听。如果下点小雨,尤有韵致。”

从汪曾祺的文字,寻找出当年他在昆明的行踪。汪曾祺在云南住过七年,1939-1946年。他大多数时间居住昆明,最远只到过呈贡,主要活动的地方是昆明市内,以正义路及其旁边的几条横街。当时昆明贯通南北的干线正义,北起华山南路,南至金马碧鸡牌坊。他和友人去南屏大戏院去看电影,许多时间是闲走,有时也和友人去逛书店,开架的售书,随意抽出来看。有大学生倚在柜台上,一本书看几个小时。

汪曾祺和朱德熙常去东方书店,夜晚门口支起大灯泡,许多联大学生来这里读书。朱德熙是古文字学家,他与汪曾祺相识在西南联大,成为一生好朋友,后来同在北京工作。朱德熙在联大原是读物理系,因为喜欢古文字学转学中文系,他钟情昆曲,谙于诗文,身上有士大夫的气质。

抗战时期,西南联大迁至昆明,推动书业蓬勃发展。1943年,昆明新开业的书店有二十七家,1944年,有二十一家书店营业。当时图书从发行地运到昆明艰难,需要由专人用马驮送到读者手中。而光华街作为图书转运站,成了文化知识的扩散点,给人们买书带来不少便利,西南联大师生经常光顾。汪曾祺回忆称:“我在西南联大时,时常断顿,有时日高不起,拥被坠卧。朱德熙看我到快十一点钟还不露面,便知道我午饭还没有着落,于是挟了一本英文字典,走进来,推推我:‘起来起来,去吃饭。’到了文明街出脱字典,两个人便吃一顿破酥包子或两碗焖鸡米线,还可以喝二两酒。”据现在东方书店老板、文化学者李国豪考证,朱德熙过去当书的那家书店,就是东方书店。

东方书店的老式建筑映射出历史沧桑。单檐垂柱重楼的临街铺面,分为上下两层,门头的黑底金字仿古牌匾,由诗人于坚题写。店里布置独具风格,与一般书店不同,螺旋楼梯衔接,绣着蝴蝶的椅子,翠绿的民国琉璃灯。书籍也延续书店传统,主要是人文社科类,设有民国图书专柜,云南本土文化专柜,古旧藏书专柜。墙上挂着一些文化名人照片,其中有创始人王嗣顺的全家福,年轻的王嗣顺穿着长袍,身旁是妻子和两个孩子,背景是在东方书店内。

1918年,年轻人王嗣顺离开昆明,被保送入清华大学预科生,入学后,他觉得自己年龄偏大,转入北京大学英语系。1925年,他在北京亲身参与五四运动,深受新思潮影响,后回乡任职,1926年在文明新街选址创办东方书店。照片不同于影像,它是瞬间凝固的记忆,如一把刀子,裁下一整块时间。但这一瞬间并不静止,我们可以从画面上人的神情和衣着寻出历史踪迹,镜头下的重要时刻,留住人的情感和生命印记。如苏珊·桑塔格所说:“拍照是凝固现实的一种方式。你不能拥有现实,但你可以拥有影像——就像你不能拥有现在,但可以拥有过去。”

1945年,摄影爱好者克林顿·米莱特在昆明拍摄了一批照片,记录昆明普通百姓的生活。其中一张,是当年的东方书店,这可能是唯一一张记录旧时东方书店的照片。我在两张照片前,从每一个细节寻找过去的踪迹,去考证历史和人的情感,探明真相。

在云南本土文化专柜,我买了《云南传统食品大全》《滇菜通论》《带着文化游名城——老昆明记忆》。结账时,女店员问盖章吗?我说当然盖,留作纪念。这里蕴满着文化的原气,买几本喜欢的书,是一种享受。女店员在扉页盖上纪念章,压上一小方块纸为了防止沾染。我带着这股文化原气走出了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