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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个提问者,而不是一个标准答案编制人 ——《收获》青年专号的八篇小说,几个问题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何平  2022年08月11日09:33

如期,《收获》青年作家小说专辑来了。

每年这一期的专辑对中国文学的局部气候而言,俨然是一部分青年写作者们的“隐秘而微观的伟大”风向标式的文学事件。它至少代表了《收获》对于正处在上升阶梯的青年写作者的“一种态度”——哪些青年写作者最终进入到《收获》的视野并将个人的写作进行下去?哪些可以被专辑“一种注意”注入能量而上升?哪些只是到此一游的过客?需要更长的时间以观后效。因此,在我的理解中,每年的《收获》青年作家小说专辑,与其说是看中国当代青年写作的天花板,不如说可能性。

问题一:资讯过剩时代,如何将时事的汪洋大海并轨到内心之不可测量?

在同时代的青年写作者中,郭爽向外扩张和向内挖掘的能力兼备。作为精神立场和实践意义的“非虚构”培养了郭爽对资讯过剩时代时事的巨大吞噬和消化能力。不仅如此,郭爽亦是自我反思的新青年。

本专辑的《拓》,小满寻找失踪的孪生哥哥思齐的旅程就内部植入了自我清算和省思。小满和思齐,他们从母亲的子宫开始生命的牵系和牵绊。即使诞生于人世肉身剥离,连结彼此的还有早年的记忆:亲密、伤痛、秘密以及人们传说的身体感应。小说在一个貌似通俗向的,科技新贵的失踪故事里,可能卷携诸多的通俗性故事要素——关于权谋和金钱的暗黑的阴影。小说的一个层面,是具悬疑性的新世代背景的故事和传奇,深山中的造币机,开发顶尖技术的医疗研究机构;另一个层面,是具现实性的人物和场景,包括照顾小满兄妹的淳朴的乡民,未开化的村童,寻找机会的化石偷采者,牛市上的冲突者,网络侦探和流言传播者,这些使小说揉杂成一个既野心勃勃也颇具诚意的造物,虽然刻意地扭结编织这些要素也使得小说呈现出一些冲突、反差,甚至局部失控。《拓》这些层面确实是迷离和迷人的,但它更关涉童年经验的戕害,微弱性倒错的暗示,集中于这一对面目相同的男与女,在接受和认同自我的漫长的过程中的分离与重逢,放逐与对抗,随波逐流与偏行己路。这一对双生子,在看似不同的选择和处境中,皆面临种种考验,面对人性袒露的魔性和神性,面对黑与白,拓下并不优美的身影,期望一种重生。

故而,郭爽之“拓”不只是复刻可见之物,而是开辟和拓荒意义上人性和内心之幽影的乍现。

问题二:小说可以不可以是各种炫技的智力游戏?

“炫技”应该是如何手艺或者艺术技进乎此的题中之义,但事实上,今天很少有多少小说家敢明目张胆地伸张他们的小说是炫技。既然存在《知音》《故事会》、网络文学和传统严肃文学期刊等不同媒介叙事写作的区隔,虽然我并不反对无界或者跨界汲取严肃文学的能量,开辟新的文学道路,但是同样需要提醒的是:传统严肃文学,包括小说,应该是有技术门槛的。在小说炫技的路线图上,极端者就是视小说为一种考验人类叙事能力的智力游戏。对小说技术实验极端主义的宽容是《收获》的重要传统。

小说如其题,双翅目的《记对一次对五感论文的编审》是对五感论文(综合由增强现实技术提供的“眼耳鼻舌身意”五感感性场景和论证环节的新型论文)《论感官挪位对增强现实的适应性提升》的编审记录。论文获得“坐过山车要抢头排”的编辑小李的热烈推荐,获第一外审的严厉批评,强烈刺激到缺乏五感经验的编辑老赵,故获“退稿”的结论。初审小李申述重审论文,理性的“我”加入审稿,在论文的提供感性场景(一款主打“感官挪位”的游戏中的场景)“刑天”一节就已不济,编辑老赵再审,卡在”卡夫卡的甲壳虫“环节,第一外审指出论文存在严重的技术伦理问题,第二外审肯定论文立论,质疑论证过程。小李坚持使用特审通道,建议论文作者添加现实案例,申诉再审。王编同意论文特审,由总编、胡编及相关编辑重读论文,上会讨论投票决定是否最终发表。小李在”三头人“一节意外受挫,至此,三人的受挫节点均与个体差异创伤经历有关。王编延长审核周期,邀请前外审再次加入。“我”重新审阅论文的过程中,体验了论文考察的“感官挪位“的多种现实案例采样:阿尔兹海默,癌症,战争,植物界与无机物的世界。老赵的评审体验与“我”并不相同,经历诸多增强现实场景。三位编辑汇合各自的评审经验,发现了论文设个体特异性机制,三人最终将场景和论证合成全本。来自胡编和王编的消息指出论文并非独立作者。最终特审上会。得知论文主体和论证分析由博士二年级留学生杜钦完成,五感体验的场景信息关涉的现实案例由一位五感记者提供,同时所涉游戏架构师参与合作。关于论文的最终意见,小李提出:五感的适应性与可调整性则是论文的亮点,论文在心灵麻木与感官过载之间寻求微妙的动态平衡。“我”指出设立五感论文的初衷便是让感性充分融入对概念体系的论证,论文提供了一个好的样本。老赵进了一步提出想象力定义适应性,感知和认知通过想象的综合,达到对于不同现实的适应性。想象在五感层面创造新感性,在认知层面创造新的理解世界的机制,论文能同时分析想象的双重功能,。王编认为《视界融合》立刊之本是相信五感可以拓展思维的视界,而非以五感取代思维。而论文过度强调后者,不适合刊发。胡编同意王编。论文最终未上刊。杜钦决定修改论文,将文章拆为两个版本,文字版再投《视界融合》,五感版投“勿用”(关联企业)的内部刊。如此详细地梳理文本,是为论证小说作者世界设定和叙事逻辑严丝合缝,作者的能量与能力可见。

经由人类虚拟与现实有机融合,增强现实技术使人们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来参与和了解身处的世界,增强现实的现实性综合着科学与自然、幻想与日常、历史与现时。小说作者双翅目经过专业的哲学训练,记录五感论文的编审的过程,将增强现实纳入哲学视野,亦对多重问题探讨和评析。小说具有广阔的现实视野,涉及诸多哲学和现实问题。回到增强现实的上来说,正如小说中所表达“人类需要五感系统的拓展,增强对于真实世界的感受与理解。”增强现实世界不是把人带入虚幻的世界,而是要加强对现实的体现,增强体验的实在性。新技术的运用会带来技术拜物教和新的伦理风险,小说始终强调在增强现实中的个人主体性:人的介入、在场和行动;尊重主体的价值:情感、趣味、既有的背景乃至传统;更理解一个多元化的世界存在的必然。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在关于想象与理性之间的关系上也有深刻的描述:“想象终需落地,一件艺术品会是一篇论证自然与人性的论文,一篇论文也应是脱离体系的一件独立艺术品。”这看上去像是对小说的自我解读。

近几年,科幻写作不但在自己的圈子里热闹,也侵入到传统的严肃文学疆域,但很多时候,这些以科幻之名的严肃文学写作,其实只是一种掩盖叙事能力匮乏的装神弄鬼,不少引起关注的小说文本,既无科幻,更无文学。双翅目的小说《记对一次对五感论文的编审》可以理解为一次写作的完成,也可以理解为一次写作行为。

包慧仪的《双梦记》式知识型写作在作者和读者自由选择的部落化的当下应该有其相对稳定的粉丝读者。小说中有早慧且勤奋异常自学多种语言的少年海因里希,幸存于海难并进化为成功商人青年海因里希;重病后在精神病院寻找内心真相的中年海因里希;迎娶宿命中的新娘并在新婚之夜乘船追寻落跑新娘的海因里希;半路出道挖出了特洛伊古城遗址考古学家海因里希。正如小说所说:“谜面是挖掘,谜底是爱。”海因里希演绎了生而为人的有限光阴里对于极限的追求,无论智识、财富,历史的真相或者某种接近永恒的内容——我们称之为宿命和命运,我们以文学歌咏而言之不尽,以科学探求而束手无策,以历史教喻却始终陷于扑朔迷离的,我们自设谜面并孜孜不倦,我们在这里或那里选择信仰却因迷醉作永无止尽的狂舞。在这个意味上,选择文字的书写是在完成同样的使命。

就我的阅读视野看,类似的写作征用专业的知识发育出小说,霍香结、康赫和姚伟等的小说以及近年dome的《佛兰德镜子》和黎幺的《<山魈考>残篇》可以和这篇《双梦记》对读,进而观察今天青年写作的一种风向。也许值得注意的是,在征用知识(有时是虚构知识的“伪知识”,所谓炫技,体现在虚构知识的能力上)为小说方面,类型小说开辟另外的道路。

问题三:日常生活可以不可以并不诗意甚至拙笨地进入小说?

取径现实,从现实萃取文学,是文学宝典里最重要的信条之一。后起的写作者在这条文学的康庄大道看到无数前辈的身影,但即便如此,依然是青年写作者可取可控的写作路径。崔君和刘汀的好不是将日常生活轻盈化、诗意化,甚至“鸡汤化”——这是今天很多小散文、公号软文和段视频热心做的文学公益;而是——也许不是刻意为之,只是写作到现阶段的能力,但因为不刻意,自带一种文学处理日常生活的诚实有时拙笨的精确。

至少在这篇小说,崔君的肉身在场,故而,《狐狸的手套》所涉所思考的问题,无论处于凋敝生活和受制的婚姻中的母亲,还是处于朦胧困惑中的结婚“前夜”的“我”何去何从。是“真”的问题,而不是因为要写小说而制造出的问题。这些问题是小说人物需要回应,一定意义也是崔君当此时的人生时刻需要回应的。

小说中,诊所老板别墅中的一次欢聚和一次游戏,透露出两个缝隙。小说开头篇幅很长的幸福中产之家图景,我们得在小说接近末尾才能读到家庭外表和美的老板在出差途中对下属“我”的撩拨。对老板本性的猜测是阅人无数的娜娜说出来。而正是她在游戏中和“我”的男友被一起关在卫生间,让“我”度过煎熬的十分钟。与年龄无关,是对日常生活的敏感,崔君深谙恋爱中男女的爱与激情,占有与恐惧,渴望与疲怠。作者的性别意识在小说发生作用,书写同居生活中将走向婚姻的女性面对一个男性时的必然困惑:他讲有想象力的俏皮故事,他会开看起来无伤大雅却可能隐约让女性产生危险感玩笑;(小说在此走向并未上升到男女性别意识差异,而更关注的是恋人的心理)他给她身体的吸引和愉悦;他讨她的家人喜欢;他在睡眠时引发她无限爱意……小说“她”可能也是作者的困惑包括:我们如何相信并理解身边人的本质?我们如何领受关于爱的全部事实依然勇于做出承诺?我们知道“我”势必会走向“新世界”,小说依然有能力让我们在这纠葛中感同身受。

崔君写当下普通青年的生活具体,他们调情、游戏和吵嘴,他们处理旧床垫与马桶圈,他们“逛公园、爬山、泛舟、骑车去玩,虚度之后还是虚度”那些密密实实的生活细节看起来琐屑无意义,就像路过的每一种植物是否知道它的名姓本身丝毫不重要,但是如果一天,你的尚且美丽和年轻的母亲,刚刚逃离一场来自不怀好意的男性的狩猎,你家附近的毛地黄又叫“狐狸的手套”。聪明的狐狸将毛地黄的花朵套在脚上,这样走路就没有声音了,正像那个入侵的男性。如果你知道了一种植物的名称,你突然理解了生活如何和它之间形成譬喻。这也是作者在小说中所写生活中所有的发现的意味和意义。

同样,刘汀的《男厨》的也可在小说处理日常生活的维度上求解。小说会让人想起电影《饮食男女》的开始,父亲在厨房制作工序复杂的一道道菜,厨房里是热腾的烟火气,菜肴一一上桌,回到家的女儿们落座,吃饭的氛围是冷感的。“厨”意味着的火热的生活,在小说的陈述里却是异常冷感的。《男厨》有大量的关于厨房劳作的细节,关于做菜的过程,关于餐具的选择甚至制作,关于洗涤餐具的流程,而对于“男厨”,与厨房相关事务的完成更重要。面对每日变换花样的早餐,儿子程序性回应的“谢谢”,让40岁的他面对9岁的儿子的“同情”埋下暗火;他以艺术家的偏执,去同一个菜摊(只为店家女主人陈列菜品的审美在线)购买有灵魂的蔬菜,用一副小画来回报摊主的善意,那幅小画最终被扔放在菜摊上的处境,让他面对自己曾刻意疏远以避免发生友谊的摊主失神。一场家宴如此热闹地上演,而他是为其忙碌的人,也是家宴的装点,因为他是会做饭的男主人,会烧制餐具的艺术家。小说的最末,困在这220平为他独设画室的家中,困在厨房的“男厨”,最终以与他作伴的调料、厨具和食材,和着他的鲜血作画。这故事换一个性别视角并不罕见,罕见的地方,被作家的题目点醒,“男厨”,我们通常以为属于厨房的是女性,当男性困于厨房,困于家中,当灵魂的光变为微暗的火,作为“男”他甚至不能哀怨,一种更冷感的气息贯穿了全文,那冷感意味着疏离、隔绝以图自我保护。比起年轻时候对于平庸的艺术才能认命性的失望,陷于这种处境的男厨透露的面对现实的软弱,甚至一些绝望。

问题四:为卑微者立传的道德正义如何获得审美的辨识度?

为无名者、卑微者、失败者立传是很多青年写作者确立其文学意义的理由,也往往作为文学批评家的评价尺度。叶昕昀的《孔雀》去年被选入去年的专辑,在今年年初发布的2021年收获文学榜有出色表现,排在短篇小说榜的第四位。评论家杨庆祥为《孔雀》撰写了推荐语:“两个残缺的人相遇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彼此的残缺里寻找一种圆满的可能。他们彼此试探、摸索、有限度地触碰,他们进入得越深,就发现伤痕和黑暗越多,生活简直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悲剧。青春文艺剧和港台警匪剧里的元素在这里几乎都出现了,且快速地推进,这使得作品在某些关键点上的停留不够久,而梦境的频繁使用也让故事的逻辑显得不那么坚实。不管如何,叶昕昀的《孔雀》依然值得推荐,她是一位新作者,却有着成熟作家才能具有的个人风格的鲜明。”《最小的海》依然是这个边缘人的续写。一个女性婚前的一次短暂逃离,也是内心的游离,野心欲望与安定丰裕不能两全,想以外力推动某种变数而不能,于是顺水推舟地接受一种比较容易的命运。当遭遇疾病,又一次短暂逃离丈夫和儿子的时候,时间与现实冷暖已经抹去水面的波纹,她终于获得内心澄明,两次逃离,一次是挑战,一次是领悟。作者能够洞察人心的细微与隐秘,能够以异乎寻常的坦荡写出躁动不安的内心的狂念与私欲,厮缠与纠葛。

尼楠的《再见,麦克》写小镇故事和世情男女。麦克是国际友人,东亚面孔,与桥镇上的我们混在一起,并不突兀。时日既久,更渗透到日常,从吃饭喝酒到男女情谊。小说妙处在写出那种亲密关系的疏离感和流动性。王孙为生意故讨好老许,甚至献上麦克的意中人赵云云,麦克和老许言语不合一场打架,卷入其中的人多少一些真心在那一刻被激发。这几乎是小说唯一的情绪高点。小说的叙述如生活的水流,国别和疫情轻松隔断了麦克和桥镇的联系,也隔断了看似曾经如此亲密和具有无限可能的关系,王孙的生意意外好转,赵云云成了他的女人,忙碌散开了曾经无所事事的小镇聚集者,曾经的友谊变得可疑但无需质疑。小说叙事者并无评价的意愿,却试图呈现异常诚实的面孔,和绝不抵抗的原则。

夏麦的《盛年的情人》,小说关于一个女性,爱的苏醒,情欲的苏醒,也是自身的苏醒。小说关于财富的崛起和没落,人们欲念的火焰和燃烧后的余烬;在婚姻、权谋和情欲的故事里,具化的华美和颓败的世界之间的落差,形式上的滑腻的完美和粗糙的内心真实之间的纠缠。

我把这三篇小说放在一起,并不否认风格学意义上的差异性。事实上,三篇小说,叶昕昀是五四新文学人道主义传统上的,尼楠写小镇故事却不是感伤的小镇青年叙事,而夏麦的小说在想象和现实之间获得一种平衡,这种平衡压抑了某种过分浪漫化的危险,虽然不可避免的带有过往的浪漫主义文学的诸多痕迹,在此却形成一种带有古典气质的余影。

今年的专辑一共八篇小说,我们当然可能从中萃取出一些关键词,比如青年生活志和风俗史,比如科幻,比如知识转场,比如暧昧幽暗的世道人心及亲密关系,等等,但在统一词汇表的词条之下说不同教育背景、生活阅历和审美资源的写作者及其文本都可能是一种粗暴的减法。缘此,干脆从不同的问题提取可以讨论的问题。除了这四个问题,还可以有提问的是:代际意义上的青年写作,青年性体现在哪里?有没有其独立的审美品格?青年期的写作可不可以更冒犯惯例,更偏离传统?更野蛮生长?我想,《收获》青年作家小说专辑之所以单独出来,除了在自觉和成熟意义上肯定一些写作者和文本,还是希望出现意外和例外,甚至失控之作吧?对于这些问题,我只是一个读者和提问者,而不是一个标准答案编制人。我更看重的是青年写作的青年性可能滋长的方向,更希望看到的是春河淌水一般的沛然恣肆的青年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