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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渠长
来源:解放日报 | 陆春祥  2022年08月11日07:49

壬寅新夏,6月23日清晨6点,我伫立在襄阳市南漳县城财苑宾馆的石栏旁看水。只有库底的碧绿安静地躺在那儿,水库连一半水都没有。我知道是因为汛期排空。出宾馆大门往右走,路其实就是山岗。这些山属于荆山山脉,而南漳又是楚文化源头,我边走边赏景,拐过一个弯,忽然,眼前出现一大片水。晨光中,水面一直伸向远方,不见边际。

这两处水面,都叫三道河水库,处于蛮河上游。河水在此积聚,碧波倒映着蓝天与山峦,在天地间养育起了数个大大的蓝宝贝,对“八山半水分半田”的南漳来说,弥足珍贵。

蛮河是汉江的主要支流之一,古名鄢水或夷水,有清凉河与三道河两支源头,两源在谢家台相汇后,形成一股越来越强大的力量,向汉水冲去。看着三道河水库那些沉静的碧水,我忽然想到,这水,要是给它一股推动前进的力量,给它一条道路,它就会奔涌向前,奋不顾身。

水利万物,也会变成猛兽。

公元前279年,秦将白起奉秦昭王命令,攻击楚国,大军一路浩荡,横扫一切,破武关,直指楚国腹地——楚王故都鄢城(在今湖北宜城)。然而,楚军重军把守,秦军久攻不下。

面对这样一个硬骨头,白起在详细察看地形后,想出了一个计谋:鄢城地势较低,而百里之外的谢家台地势较高。这里又是蛮河的上游段,三百多年前,楚相孙叔敖曾经主导修筑过不少沟渠堰塘,虽有荒废,但只要稍加挖掘、联通,就可以形成一条长渠。在谢家台筑坝,让蛮河上游的水变成英勇的兵卒,沿着长渠奔涌一百里,去淹塌鄢城。

战局可想而知,白起引水破鄢,成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以水淹城的重要战例之一,场景的惨烈与残酷,我不想多说。白起破了鄢城后,兵指楚王城,楚国元气大伤,屈夫子也愤懑郁积而投江,五十余年后,楚国就如韩、赵、魏一样,灰飞烟灭了。

这条长渠自此多了一个名字——白起渠。

车子出南漳县城,往武安镇方向奔驰,我们去谢家台看长渠。

车子在阔大的田野里缓慢穿行,路边就是长渠。渠不宽,窄的地方只有几米宽,但水很丰沛,安静地流着。渠两旁大多是玉米地,玉米秆高大粗壮,叶子绽放出的油油绿意,饱满,茁壮,蓬勃。长渠滋养两岸的田地,如同南漳大地上输送血液的重要经脉。

谢家台到了。这里是长渠渠首,渠首的负责人告诉我,此地属襄阳市三道河水电工程管理局管辖,只有4个人,负责管理南漳段的渠道——放水,关闸,沿渠水的调配。

长渠灌区横跨南漳、宜城两县(市),谢家台是起点,渠水向东流,在宜城市的赤湖进入汉江,号称百里长渠。长渠以灌溉为主,还兼有防洪、城乡工业、城市环保等功能。

不大的院子中央,白起身披盔甲,右手握着一卷书,面向前方。这个雕像不大,也不是战神模样,秦军总司令不捏剑而握书,颇让人思量。我猜测设计人员的心思,所有的过往虽都成了历史,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此渠总是因白起而来,塑像只是对历史的尊重。

自东汉以来,长渠经历过五次大修和七次局部修治。北宋时,曾任襄州州官的曾巩,在他所著《襄州宜城县长渠记》中这样记载:“长渠至宋至和二年,久隳不治,而田数苦旱,川饮食者无所取。令孙永曼叔率民田渠下者,理渠之坏塞,遂完故堨……”公元1055年,孙永的这一次修渠,是长渠历史上的第三次大修。当时长渠已经坏了很久,老百姓种地、饮水颇受干旱之苦,孙县令指挥民众,举众力复之,只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就修复了长渠。他亲自参与修渠,又制定了完善的用水管理制度。曾巩到襄阳任职时,孙永早已经离职,但长渠修复后的十余年时间里,长渠两岸的百姓足食而甘饮,纷纷赞美孙县令。曾巩写此文的当年秋天,当地又是大旱,只有长渠地区没受影响,曾巩于是有感而发。

1939年,抗日名将张自忠(字荩忱)驻守宜城,积极倡修长渠。1942年动工修渠。1943年,为纪念为国捐躯的张自忠将军,湖北省政府将长渠改名为“荩忱渠”。然因战事、经费、政治腐败等原因,1947年7月,修渠工程全线停工。

1952年,长渠干渠复修工程全线开工,成为新中国成立后湖北省修复的第一个大型灌溉工程。

我伫立渠首滚水坝旁看蛮河两岸。岸边草地上有牛在吃草,有人在垂钓,还有不少人在河里游水嬉戏。当地人都说,这蛮河原来曾经通航,大船可以直达汉口。坝上游河水已经贮满,形成湖面,渠首右夹角两端,蛮河主河道及长渠首,均有沉重而巨大的拦闸,闸的控制完全智能化,随时根据水位调节。

陪同我们的庹先沮先生,南漳县的文史专家。他是长渠申遗(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的主要成员之一,他告诉我们,长渠最大的特点为长藤结瓜式蓄水。这个比方其实很形象:渠道像瓜藤,渠两岸的水库、池塘像藤上的瓜。目前的长渠大致由三部分组成:我们眼前,谢家台这边的渠首引水或蓄水工程;水由谢家台流出,输水、配水的渠道称之为藤;全长49公里多的长藤两旁,还连接着许多的大小瓜(水库和池塘)。长渠长藤结瓜式蓄水、引水灌溉工程模式对后人很有启发。这其实是一种智慧,水利万物,上善若水,就会造福于苍生,长渠为南漳、宜城两地30万亩农田的丰收提供了保障。

中国古老的水利工程我看过不少,如都江堰、郑国渠、坎儿井,我就住在京杭大运河杭州终点的拱宸桥旁,我还写过建于北魏时期丽水的通济堰。庹先生告诉我,长渠也是中国现存历史最悠久的水利工程之一,迄今已有2300余年的历史。

长渠中水,汩汩向东,沉静而有力,这渠就好像一位历两千多岁而又重生的神奇人物,虽风雨沧桑,依然在天地间自由地生活着。同样是文物,那些躺在博物馆中静静供人瞻仰的宝贝只能代表某种文化,眼前这条长渠却仍然在滋养着万民。

我很好奇,这“长藤”上的“瓜”是如何串联起来的?它们如何发挥作用?说起这些,庹先生如数家珍。《大元一统志》曾记载:“长渠起水门四十六,通旧陂四十有九”,就是说,古时候的长渠灌区共有49口堰塘与渠道相通,常年蓄水,忙时灌田。今人自然将这些“瓜”运用得更加科学。在古渠的基础上重新勘挖,渠首蛮河筑滚水坝,上游建设三道河水库等大中小型水库十余座,而那些大大小小的“瓜”(堰塘)则有2671口。宜城段内还设了4个大型节制闸,顺流而下,将灌区分为4段,关闭闸门即可抬高水位,就近供水。

怎么灌溉呢?我问。

主要是“分时轮灌”,庹先生答我。

这项技术源自古时,其间蕴藏着古人的智慧,很有点像现今的计算机控制。庹先生详细举例:以9天(216个小时)为一轮,将各节制闸控制区域划分范围,分时轮灌。自上而下,一段节制闸以上供水48小时,二段节制闸以上56小时,三段节制闸以上50小时,四段节制闸以上54小时。为解决突出矛盾,还留8个小时机动供水时间,供水时沿线有专人负责管理。水不再是蛮横的兵卒,只能乖乖滋润庄稼。而两岸的大型水库,则随时可以补水。南漳、宜城两地的农田因这长渠变成了襄阳地区重要的丰裕粮仓。

南漳作家冯耀民先生陪我去看长渠边“瓜”周围的农户。谢家台村一组,种粮户徐自双家。徐自双今年45岁,儿子去年高中毕业后参军去了,夫妻俩种着两百多亩田。问起长渠及用水的情况,他笑着说:没得长渠,就没得水田。我们种田全靠长渠水灌溉,直接用水泵抽水到田里就行。从小麦收起整水田,那3个多月时间里,用水一直不歇。

安乐堰村,长渠在南漳境内的最后一站。全村5400余亩农田,旱地不到500亩。村里长渠边有两个大“瓜”:安乐堰水库和安乐堰二库,在长渠同侧,相距不远,库容比较大。前“瓜”离长渠有一两里地,20世纪40年代,村里一个叫张长春的乡绅出资修建。后“瓜”紧挨长渠,修建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

种粮户朱自超今年61岁,老两口种田近两百亩。又问渠水与良田的关系,老朱回答得很干脆:即便再干旱,两个水库也能确保粮食丰收。种水稻有期限,没有水,就没指望。他举例,前年大旱,从小麦割起两个多月没下雨,不敢想象没有长渠的日子。

无须再多看,我从走访农户的笑容里,从长渠两旁农作物勃勃生机的长势中,已经读出了诸多信息。古老,智慧,佑护,自信,幸福,江汉平原上的这条古长渠,是两岸百姓的生命渠。

白起壅水为渠以灌鄢,是害;然而,时间不同,空间不同,害变成了利。白起渠的“长藤结瓜”,给人们带来的都是吉。而现今长渠的乖顺,不仅有水利灌溉之大利,更有文化上的重大价值。

长渠长,长渠清,润过南漳与宜城,直抵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