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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叶为杯,不醉不归
来源:解放日报  | 王寒  2022年08月11日08:18

小暑大暑节气里,最养眼的,便是荷。

从小荷才露尖尖角,一直到高标出众的盛放。亭亭玉立的荷,如涉水而来的佳人,娇颜烂漫,在向晚的夏风中,轻轻摇曳,让人心动于它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濯清涟而不妖的清纯。

台州人爱荷。老底子的台州人家,大凡家有庭院,多会养上一缸荷花,更阔气的,则种上一池的荷花。南宋名士吕颐浩晚年寓居临海,在他临海东郊的“退老堂”里,就种有荷花。吕颐浩是宋时显宦,当年宋高宗逃难到台州,吕颐浩乃上“浮海之计”,随高宗乘船避至海上。他曾与秦桧分任左右相。秦桧罢相后,吕颐浩一度独秉朝政。后“徙家临海”,在临海东郊筑“退老堂”以居,“退老堂”取杜甫“穷老真无事,江山且定居”之意。史载吕颐浩“有胆略,善鞍马弓剑”,但烈士暮年的他,不复有壮心,他沉醉在荷香中,或垂钓或闲棋,作诗云:“青郊卜筑傍溪流,菡萏香中系小舟。脱去簪绅归畎亩,悟来渔钓胜公侯。”远离了官场倾轧的他,泛舟荷花丛中,享受的是闲云野鹤的退隐生活。

中国人文地理学鼻祖王士性是临海人,游历当时的两京十二省,著有《广游志》和《广志绎》两部地理学专著。王士性晚年回到故里,筑私家庄园“白鸥庄”,在白鸥庄里植下莲花无数,夏风吹来,“攀荷荡珠,目眩若云”。他“手把楞严、维摩,造竹下嚼白莲华而读”,逸兴闲情自可知矣。

旧时台州,处处荷花。水乡泽国,更是清荷满塘,清人李飞英有诗,“门外垂杨三十丈,野风吹绽白莲花”。门外垂下杨柳枝,夏风送来莲花香,那种诗意与浪漫就在日常生活中。

台州荷花以临海东湖的最为出名,是谓“芰荷十里香”。宋《嘉定赤城志》记载:“临海东湖,湖中植莲,莲花有红、白两种,又有碧莲、府莲、朝日莲。”宋时著名学者、《四库总目》的作者包恢曾任台州知州,他看不够、爱不够的是东湖的莲花:“湖中皆莲,万幅如锦,红绿成章,光影焕烂,香气不断。随风四达,方三伏中忘其有暑,赤城景物之尤处也。”东湖莲花盛放时,风把荷香送得远远的,暑气如潮水般退去。他笔下的东湖之荷,比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更有气势,更有风韵。

有宋一代,无比风雅。荷花开时,文人雅士宴饮东湖亭上,甚是风流快活,他们以荷叶为杯,喝起风雅的碧筒酒。碧筒饮可谓浪漫之至的饮酒法,采摘新鲜而阔大的荷叶,把美酒倒入荷叶,以簪子刺穿叶心,使刺孔跟空心的荷柄相通,将空心的荷柄弯成象鼻状,从叶柄的末端吸酒,称之为“碧筒饮”。而用来盛酒的荷叶,则称为“荷杯”“荷盏”“碧筒杯”。酒未入口,已闻酒香和荷香,倒酒入口,更是“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水”。

湖中赏荷、花下饮酒的风雅消夏法流传了数千年。明代著名学者胡应麟给王士性的诗中,就有“西来有别传,自得碧筒趣”的句子。一直到清代,夏日东湖还常见碧筒饮,清代一位叫妙明的僧人写东湖的诗句中,就有“传杯荷叶翻鱼影”之句。

南宋绍兴年间,名士曾惇到台州当太守,夏日里,他常去东湖赏莲。曾惇是名门之后,是北宋著名女词人魏夫人之孙。魏夫人是宋时极负盛名的才女,是宰相曾布的夫人。朱熹对她很是称道,甚至将她与李清照并提。魏夫人十分喜欢荷花,有一首咏荷的《菩萨蛮》为时人传诵:“红楼斜倚连溪曲,楼前溪水凝寒玉。荡漾木兰船,船中人少年。荷花娇欲语,笑入鸳鸯浦。波上暝烟低,菱歌月下归。”

受魏夫人的影响,曾惇这个“生长纨绮,风流蕴藉”的风流名士也素喜荷花。曾惇之爱荷,几乎跟明末大才子张岱有得一比,张岱说自己“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曾惇任台州太守时,常常竹里行厨,花下提壶。他最爱做的一件事,便是荷花开时,遍邀城中名流,宴饮于湖中亭,咏诗听曲,不醉不归。兴之所至,索性荡舟东湖,拗荷叶为杯,狂饮于十里荷花之中。

在荷花丛中,曾惇想起前任洪适,写了一首《东湖怀洪景伯》的诗:“别乘朝来知健否,颇思剧饮拗莲台。”想起洪适,他喝酒的速度不由自主加快了。洪适当过台州通判,48岁时登相位,与欧阳修、赵明诚并称宋代金石学三大家,他与两个弟弟洪遵、洪迈皆以文学负盛名,洪迈的著名笔记《夷坚志》里就记载了台州几十个故事。只是不知洪氏三兄弟在东湖荷花丛中,可曾一同举杯纵饮过。

曾惇离任时,最惦记的是东湖的荷花。他觉得自己跟荷花是心意相通的,东湖的荷花也舍不得他的离去,他在离别诗中写道:“三年领客醉东湖,欲去犹携竹裹厨。谁解挽留狂太守,风荷十顷翠相扶。”曾惇又狂又雅,他自恋地想:离任台州时,想必十里荷花也不舍我的离去吧。

有十里荷香垫底,旧时台州府城的风雅真是没的说。你可以想象,一湖碧水之中,红白荷花立在阔大的碧叶之上,粉嫩嫩的,像涂了胭脂的美人脸,不胜那凉风的娇羞。夏日一场急雨,荷叶上滚动着晶莹圆溜的水珠,偶尔有青蛙蹦上它的叶子,呱呱的,叫得如战鼓擂。

近日闲翻《东湖志》,里面收录的诗作中,大凡写到荷花的,诗人们无不语带深情,如细腻华丽的工笔,画出的是花团锦簇的风致:“佳人反复看荷花,自恨鬓边簪不得”“三千宫女青罗盖,都作酡颜酒晕妆”“菡萏波间青雀住,绿杨堤畔白鸥眠。”旧时东湖,有声有色,有动有静,有风情、有风流、有风雅,有才子佳人,有千杯不醉的碧筒饮,美得就像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