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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稿遛麦子
来源:中国社会报(微信公众号) | 乔叶  2022年08月07日10:14

一晃在通州住了有大半年。通州现在是北京城市副中心,这副中心俨然是个官称,老北京人仍叫它通县。再看属地里的这些个地名:果园,梨园,九棵树,临河里,花庄,土桥,皆是一派浓郁的乡村风情,就觉得叫通县其实也很相称。

自打住到了通州,渐渐知道这里居然聚着不少朋友。有一次,一个朋友说她家附近有一块很大的麦田,是通州城区内唯一的麦田,在大稿村那里,好多人都知道呢。既然是好多人都知道,那网上应该也能搜到消息,果然,最近的新闻是十天前,来自北青社区报:“……又是一年收获时,梨园镇的网红麦田已是金黄一片,田野上也如约响起了熟悉的轰隆隆收割声音。北青社区报从大稿村了解到,今年小麦共种植约650亩,长势良好,预计产出40万斤左右,目前大稿村已经陆续开始收割小麦。”

朋友问要不要去看?我雀跃道,当然要去,现在就去吧。她说,现在已是六月底,麦子肯定收完啦,还要去看吗?我说,只看看麦田也好啊。

相距不远,很快便到。楼群环绕中,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一大块麦田。收割过的麦田只剩下了麦茬,颜色却还是麦黄色——麦黄,杏黄,鹅黄,姜黄,柳黄,橘黄,土黄……这种以真切存在的事物来为某种颜色命名的方式深得我心,似乎这样才可信。正如麦子从头到脚的黄,也只能用麦黄来形容。

停好了车,我们往麦田里走去。麦田周边种着两排白杨树,都有一抱粗。而两排树中间的路居然是一条土路,是的,原汁原味的土路,不是水泥路,也不是柏油路或砂石路,就是纯土路。小时候在乡下,很不喜欢这种路,因它天晴起尘土,下雨有泥坑,现在走在上面,却觉得格外亲切,而且,它的土黄色多么好看。

大片麦子已被割净,零星的麦穗一定会有。那就捡点儿麦穗吧。朋友说。我说在我老家,捡麦穗是一种很洋气的叫法,我们那里叫遛麦子。她惊喜道,我们那里也是呀。

她是山西人。

就都笑。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总是能迅速对上某些暗号。

去收获过的田里捡漏,就叫做遛。按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田地,无论这片田地的主人是谁,无论你种的是麦子玉米红薯花生,只要你已经收获过了,别人就可以自由去遛,遛二茬甚至三茬,谁遛出来就归谁。

“麦罢弯弯腰,不白走一遭。”遛麦子也上瘾。我们不说话,只顾捡,一会儿就各捡了一大把,手满得握不住方才停下。我这才发现靠里的麦田很干净,只有田边才有遗落的麦穗。为什么呢?想了想,便也明白:收割机在田里作业的同时还要翻茬,一茬压着一茬翻,即使有麦子也会被翻进土里。而对最边缘的麦垄,翻茬时就不能再压茬,才会留出这些麦穗来。

沿着田边走着,便聊起很多往事。无目的闲扯,话题便似流水。她说十来岁时,每到七月末八月初,就得和哥哥给半大个儿的玉米追肥,他挖坑,她撒肥料,哪怕穿着长袖衣服戴着帽子,胳膊和脸也会被刁钻的玉米叶划得红肿疼痛。中秋过后是玉米收获的时节,也有一番折磨:要在枯败燥闷的玉米秆丛林里找到玉米,掰下来,装进塑料编织袋中,拖到田边。直接把玉米秆杀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在杀倒之后,再弯腰弓背地去掰玉米,则是另一种麻烦。又说起花生和红薯用手刨其实很容易。花生仁的衣有的浅粉,有的大红。花生仁却都是白生生的。红薯肉呢,有的白,有的黄。白的就只是白,黄的有深有浅。生花生和生红薯看着是那么不一样,吃起来的口感却有一点儿相通:都有一种鲜奶的甜腥。

我说了什么呢?好像说了不少野菜。我说在我老家,野菜又叫地菜。像在这样的地里,仔细找去,面条棵一年四季都有。不过还是春天最好吃,收麦子时的面条棵就有些老了,开着紫花,结个圆圆的球,抠开后可以吃里面的籽儿,我们都叫它大米桃。荠菜呢,是清明前最好吃。在树荫下的一些田埂上,总会有成片成片的荠菜,村里人称为荠菜窝子,这里长的荠菜大而肥嫩。也不用挖,轻轻一拔就起来了,一会儿就能拔一大袋子。拎回去,晚上慢慢地整理干净,开水焯过,凉水过一遍,然后捞出来,把水分轻轻挤掉,团成翠绿的一团,第二天买点儿肉拌饺子馅,鲜美无比。

走着走着,就看到了老婆指甲,又叫佛甲草——从老婆指甲到佛甲草,这跳跃性也够强的。也看见了水萝卜棵,学名叫马康草,长得很像是荠菜,却比荠菜显得壮大,所以又叫大荠菜,我老家那边叫它水扑棱棵。它的做法和荠菜一样,虽没有荠菜那么好吃,却也是香的。小时候见奶奶用它做过窝窝,还念几句童谣:

水扑棱棵,蒸窝窝。

有客来了,盖上锅。

为啥盖上锅?因为不想叫客人看见。因为不是正经饭食。因为怕人笑穷。

我还是喜欢叫它水扑棱棵。扑棱在我老家有舒展蓬勃之意,鸟扑棱着翅膀,树木扑棱开枝条,都这么说。类似于当下的网红词“支棱”。

说着笑着,感叹着。离开了土地多年后,在这京城之东的通州,在大稿的麦田边,我们说起了故乡。故乡和故乡不同,土地和土地却是如此一样:看着平淡无奇,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你走进去才能明白,这里面有一切。是的,有一切。

那天,我们还和麦田合了影,手里握着那把遛来的麦子,如拿着一束鲜花。笑容也特别灿烂,仿佛得到了特别珍贵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