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湖南乡土诗歌选
来源:诗刊社(微信公众号) |   2022年08月05日06:48

老木匠(外二首)

梁尔源

他挥斧削去的树皮

又在他的脸上长出来

尺寸量得精准,式样打得方正

活计都讲真材实料

一辈子榫是榫,卯是卯

 

他打的花床,让几代人都睡出好梦

他造的门窗,总含有桃红柳绿

他切出的棺木

却很难让人寿终正寝

 

每逢村里建新屋

都请他上大梁

爬上山墙瞄眼放线

上梁放正了,日子一久

下梁总有几根歪斜

 

他是鲁班的化身

没人敢在他面前抡大斧

一根根大树在他手下夭折

但一片片森林在他心中疯长

他用斧子没能削去贫穷,削去破败

却削去了年轻人的痴心妄想

 

他用墨斗弹出的村庄

因为老旧,而让人珍藏

他用凿子凿出的孔眼

因为方正,让人做事都有了规矩

 

竹笋

父亲的坟前

长出了一颗硕大竹笋

它是父亲几十年的骨质增生

怕触痛睡着的父亲

让春天的疼痛的锋芒

长到了我的脊椎上,在拔节的时光里

再感受一次和父亲

一起煎熬的岁月

 

乌云压过来了,冷雨中

很难打破墓中的寂静

让连接阴阳的这根天线

再伸高点

叫爽朗的雷声也

伴奏那孤寂的灵魂

 

用树枝围好这颗竹笋

呵护坟冢里伸出的这只手

父亲晚上都能抚摸星星的睫毛

白天招惹出清风和露水

来年,我能再一睹

他的高风亮节

 

 

离天空最近的时刻

一一致父亲

父亲,儿子一直很遗憾

鲁莽的我,很早就撞开了

你设计的那道栅栏

将日子打碎一地

至今无法收拾那些散落的月光

 

小时候,我恨那些疯长的树木

让你的憨厚埋在荒草之中

恣意的墨溪水,将奢望

打磨出光秃秃的荒岭

 

你走后,无论是上坡还是下岭

都拖着一个长长的背影

耳边的那些唠叨

仍裹着一个消瘦的灵魂

 

父亲,我真想再骑在你坚硬的肩膀上

让你再一次将童年举过头顶

因为,只有那一刻

我的小手才离天空最近

 

 

衣袖套子(外二首)

胡丘陵

五岁起,母亲就在我衣袖上

套上两个袖套子

一个套着菜地

一个套着稻田

冬天的鼻涕,也没弄脏

我完整的童年

 

袖套子的布,是母亲

不能再穿的破旧衣服上

最耐磨的一块

也是最干净的一块

与大雨洗过的月光

一样干净

 

我戴着袖套子

插秧,摘菜,写毛笔字

偶尔偷摘邻居几个黄瓜

沾满污泥与墨汁

也两袖清风

 

夏天,穿着短袖

仍然长袖善舞。一辈子

都戴着袖套子

做母亲让做的事情

面对不公不平

从不,袖手旁观

 

桃花源

这也是一片热闹的桃树

那也是一片热闹的桃树

 

其实,我不想看芳草鲜美

只想听小鸟在一棵杂树上

轻轻教导

 

其实,我不想看落英缤纷

只想看稻穗低头守护着良田美池

黙写油菜花开

金黄的声音

 

其实,我不想他们

设酒杀鸡,热情接待

只想安静地躺在草地

让水牛

用鼻孔的粗气

将我唤醒

 

桑植民歌

桑植民歌,是与灯台缠绕的马桑树

唱得鲤鱼跳在急滩上

唱得一年不来,一年等

 

桑植民歌,棒棒锤在

张家界的石头上

唱得两年不来,两年挨

 

桑植民歌,是滚烫的澧水

冲泡几片,嫩得不忍揉捻

还是被揉捻的

桑植白茶

唱得所有的杯子,七上八下

乱了方寸

 

桑植民歌,是喝了张家界莓茶的

张家界人

怎么唱你莫走,你莫走

嗓子,都不嘶哑

 

 

扎根(外二首)

陈惠芳

根在,故乡枝繁叶茂。

穿越《暴风骤雨》,

操着一口巴酽的益阳口音,

周立波回来了,大作家回来了。

 

那年那月,这位从北到南,

倾听大地心跳、抚摸时代脉搏的大作家,

就是乡亲眼里的凤翔哥、凤老三。

46岁的游子,口袋里插着钢笔和牙刷,

回到了老倌子、后生仔、堂客们和细伢子身边,

又要聊天,又要“奋啪啪”了。

 

清溪村有幸,清溪村有福,清溪村有喜。

写就了历史的清溪村,又被历史流传。

不是所有的人都自带光芒。

挽起裤脚,踩进泥土,

披星戴月的人,才会熠熠生辉。

 

乡情灌溉了才情。

时光镂刻了雕像。

周立波像一位乡村铁匠,

打造了一个时代的重器。

 

两栖人

站在农田之上

我是一个早熟品种

站在城市之中

我很有可能大器晚成

 

行人如织

阳光只能在街面撒下细纱

为什么在我叹气的时候

稻秆正好在大面积的普照之下

自信地扬花呢

 

站在村庄与城市的关节处

我很可能腹背受敌

其要害正是

流动城市血液

却传出村庄声音的

那枚双重间谍的心脏

 

河流就是河流

从不喝令天空收回闪电

闪电,亮得不能再亮的时候

便自己消失了

从不喝令天空收回乌云

乌云,黑得不能再黑的时候

就自己散开了

 

河流不动声色

只管流淌

乱石横陈,河流掩过来或绕过去

埋藏好那些被击碎的波涛

践踏自己,包容自己

继续向前流动

 

 

大兴镇晨起遇雨(外二首)

李春龙

不期而至的大雨

铺天盖地

我们收拾行李的节奏

自然慢了下来

 

左看右看

松桃县大兴镇的雨

与邵东县大兴村的雨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

就是落脚的地方不同

 

李尤其提醒我

要给奶奶打个电话

晚饭要晚一点

大兴镇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

让大兴村

也慢了下来

 

小路自然而然还给了小草

小路基本上是我一天一天走出来的

从堂屋门口的鸡蛋枣树下开始走

下坡经方塘

过一线田垅

经圆塘上坡

到刘家院子外婆家

小路是到外婆家最近的一条路

一天一天

小草慢慢退到两旁

为我让路

 

去年外婆去世我回到村里

看见小路上站满了各种各样的小草

一阵风过

无数的小草像是在小路上奔跑

小路只剩下多年前的一个模糊印象

这样也好

小路自然而然还给了小草

我就走石板大路

只不过是多绕一绕

 

捉住一点一点的光

夏天的夜晚

在屋门前的南瓜棚里丝瓜架上

一点一点的光

飞来飞去

 

我喜欢把

一点一点的光

捉进一只小玻璃瓶里

喜欢看玻璃瓶里的光越来越满

越来越亮

 

一点一点的光

有些飞得很高

要捉住它们

我也必须

飞起来

 

 

鸟儿飞去(外一首)

吴昕孺

鸟儿飞去

在弹弓发出响声之前

 

较之翅膀

它有更敏锐的听力

 

而它仿佛被裹在树杈

那巨大的弹弓里

 

一粒灰色的子弹

将天空射出一个小窟窿

 

奇怪,天空那面巨大的镜子

却没有破碎

 

反而显得——

更加清澈、透明

 

电线上的麻雀

十几只麻雀停在一条电线上

仿佛一个个

伸向空中的小拳头

 

拳头里握着的力

在空中,雾一般消散

变成那缓缓移动的白色云团

 

不知接到谁的命令

麻雀们同时跃起,四处飞散

像被奋力抛掷的一把卵石

 

这时,我们往往能听到

电线里发出咝咝的声音

有如一条条细密的波纹

 

悄然抵达比麻雀的翅膀与聒噪

更远的地方

并且是它们,最终让世界安静

 

 

与万羊山的一场告别(外一首)

谈雅丽

我从不肯承认,萍水相逢的友人不会再见

我来敲这扇门

就是为了打开光芒涌进的瞬间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我要你和群山做一个见证

我确信听到万羊奔腾的蹄声

记忆里留下青山峻峭,蓝溪妩媚

 

赶路的使者,你要不回了你的心

青草藏匿你的行李

野花收回了芬芳

山石磨破鞋袜

硌痛脚掌

损坏了你的脊背

 

我留意野火焚烧后的舍米崖

黑色残焦散发死的藏青兰

重新萌发的绿意,此又为死之中的生

 

我相遇你一次,大海隆起一回

我告别你一次,山峰呼应一声

化身成山顶之上的袅袅白云

 

我们一次次相见

为了赶赴下一场离别

群山寓言我们必经的一切

因为一条溪流,它从最轻的地方开始了——

滴水穿石的声音

 

在大伏溪的星光下

山中回来后

我始终都不能复原

总觉得丢失了什么

在撩叶溪或舒溪边的

一棵桐花树底

 

那天夜晚我在桥上散步

并没有看到溪水

但星光下的潺潺流水声

从此后——

一直让我放心不下

 

 

春天已向我无限打开(外一首)

刘起伦

春天回。昨夜的雨,通报了世界

河流涨破身体。你的心

还在一本旧书里漫游,这让我纳闷

犹忆去冬,远方沉寂,第一场雪落下

我们身无长物,干净得像两粒雪

在内心从容虚构风景,为心愿添加柴火

今天阳光甚好,原野无限打开

万物生长,盛景重现。我在香樟树下写诗

梨花娇羞,却比前日站得更高,见之者甚众

我不再细数白发,我是自己活在人间

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无需苦苦找寻熨贴的

隐喻。我自由融入春风

托鸟群送信,春山在望,红颜不老

为迎迓你,青草正走向天涯

 

心灵捕捉者

春天来了。这是万物都感受到的

我从冬天自娱的回忆与怀念中走出来

走向旷野。我因比一头温驯的老牛

感悟更多而激动,却不会害怕和不安

我与春天共语。除了河滩青草、爆发新芽的

垂柳、原野的金色麦浪和紫花苜蓿

还有归来的燕子

我欣赏云雀和百灵鸟的歌唱

但不羡慕她们,心比白云还高

我允许自己放飞心情,但不是一片风中羽毛

轻易便迷失方向

我还允许自己的身体轻快,更轻快些

像一件朴素而干净的白衬衫

前提是,只能行走在大地之上

永远不走出季节赋予大自然的馨香

其实,我是有一个秘密

只说给流过我身边的浏阳河听

我不愿走出她明眸的视野

而明净的风知道

我的心灵是纯洁的小兽

而她,是心灵的捕捉者

 

 

与一棵松树蔸较劲的小姑娘(外二首)

王馨梓

捡枯枝,挖树蔸,像寻蘑菇一样

让贫穷变得喜悦

这一天,她与一棵树蔸较上劲了

它深陷在土里,粗壮的爪子盘根伸展

她一点点深入——

下山回家取了一次锄头

一屁股躺在地上泄气两次

飞走的麻雀又围过来了

太阳也依依不舍地,即将离去

 

黑暗中,像拔起一座碉堡

终于哼着胜利的歌儿回家了

 

树蔸可以用来熏腊肉,烤火

可以用来照亮红扑扑的小脸蛋

 

微风夏雨

午后,一骨碌翻身起来

想打一个电话,给父母,杏妹妹

或者陌生人。想让他们听一听

我喜悦的语气。蹦蹦跳跳

来来回回。突然,就不想打电话了

趴在窗户上

 

窗外,是湿漉漉的绿色

微风抚摸着嫩条,摇头晃脑

灰雀,从这一棵倏地

蹿到了另一棵

高大的广玉兰树,擎着圣洁

向天空宣誓

大地漾出的雨花

像你的笑脸

 

打米

父亲挑着沉甸甸的箩筐,在土路上

一扭一扭地小跑,迎着晨光去往金星台水库

脚下的舂米房。

巨型石臼内槽,凿有乐谱般的螺纹

上面架一柄大古树制成的碓身,再装上杵杆

铁牙,翘杆,等金黄的稻谷落臼

打米师一按,水库清澈的泉水哗哗落下

撬动杵杆弹跳着

雪白的米就一粒粒地跳出来了。

这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机器轰鸣

人们扯着嗓子,脸上漾着欢乐

对我,更像一种朝圣

 

不知祭坛是何时没有的,每次回乡

看到堤坝下那片繁密枯黄的杂草

就想起父亲阳光起伏的脸上皱纹里的泥泞

 

 

雨母山的雨(外二首)

也人

一座山,历经万世尚能永葆青春

无数的根,深扎那滋润的内心

面对秋,一些季节的挚爱也泪目

难免萧条凋零,总逃不过风吹雨打

 

下一场雨,是需要酝酿满腹情绪

比如晴空久旱,焦虑的眼望穿秋水

是落在干旱的田地,还是洗刷路尘

或是淋湿一双鞋,阻止午夜的蔓延

 

雨母山懂得拿捏,必定召集云朵清洗

整个山顶和乡村,让秋高气爽回归

上弦月慢慢地长成,圆润的笑容

被青山簇拥,踏着流星以素颜归乡

 

在湘南的方言里莳田

闰四月的湘南,仲夏疯长

秧苗被午夜的雷电叫醒

暴雨异常激动,横地而走

芒种的田野,都赶着插秧

 

鸟雀落在稻草人的肩上

悠然自得,恐惧荡然无存

连片的稻田不再人潮涌动

农耕机的马达声接踵而至

 

小满后,花草已湮没季节

大江小河的鱼虾肆意嬉戏

爬坡的上弦月,逐渐丰满

 

在湘南的方言里开始莳田

退后,成长了向前的少年

上岸遥望八方,白莲初放

 

一棵竹笋冲破树桩

一棵竹笋冲破树桩

冲破传统的生长和禁锢

像穿越一棵树的前世今生

跨越了物种的鸿沟和界线

 

树桩的身躯还未完全腐烂

像一个得道高僧圆寂后不久

屹立在满山的风雨招摇中

一座山就是一座自然的寺庙

每一棵树都是一个修炼的人

 

一棵竹笋的明天可以想象

用多年的积蓄赶超树的高度

不停地拔节,历练着人生

没有花开,没有蜂蝶们的爱

内心悟得透彻,根扎得更深

 

 

火棘(外二首)

贺予飞

据说,火棘能给人带来好运

今天我已遇上了太多火棘

这多么像祖母的宽慰

从我出生那天开始

祖母已预先准备好了

我这一生所需的童话故事

 

自从她走后,这二十五年里

我不曾间断地,收到

她留给我的童话

 

每当认识一株新的植物

她就为我带来祖母的消息

每当我想要哭泣,她就想尽办法

从土地深处,给我

新的希望

 

偶遇

在金林村的大榕树下,我碰到一群孩子

我和其中一个小孩只对望了一眼

就已相互结识

其他几个小孩进而有导电般的默契

迅速把我拉入他们的群体

 

他们不需要说什么

便可以笑个不停

我还不太习惯,总想为

这些无来由的笑声

做出合理解释

 

有个留男式短发的小女孩

耳上别着一朵鸡蛋花

在我准备离开时

她把花取下,递到我手中

我收获了一朵隐秘的梦

 

回城路上,一群麻雀从天边飞过

它们是从我体内放出来的

而此时,我正试图翻越山丘

 

梨子寨

一棵梨子树进入了

它的晚年生活

从树下走过的人们

换了一代又一代

 

梨子树已经老得结不出梨子

但还是眷恋着人间

千年苗寨的土地,让它鼓起

向天要命的勇气

把自己三十年的寿命

改成三百年

 

那些最早在寨子里

吃过梨子的小孩,并没有消失

梨子树偷偷将夙愿

融进他们的血液

 

群鸟迁徙而来,劳作的人们

星子般地散落在山间

白云深处,一户户人家

学着梨子树的模样

扎下根来

 

远道的游客都一遍遍询问

梨子树是否还能长出梨子

苍茫的绿意里,已孕育

越来越多的子孙

 

 

择 菜(外二首)

张战

 

越老,母亲越抢着做事

我总让她做

我笑吟吟站在旁边看

 

碗洗不干净了

从消毒柜中拿出的碗

碗沿上有时沾着碎菜叶

 

洗青蒜

水光光放进竹筲箕

蒜头雪白

蒜叶缝夹着泥沙

 

母亲洗过的菠菜

炒出来乌绿乌绿

有时,缠一丝银发

 

母亲年轻时择菜

我也是站在旁边看啊

 

那时母亲灵飞的手指

剥去细葱茎边枯叶

多少年后

我在常玉的画里看到

 

绿中的一抹象牙白光

那缓缓的过去时

一直一直

在我心里闪烁

 

等待最大最圆的月亮

今晚我不睡

我要等最大最圆的月亮

我爬上山顶

白露降下来

 

我的脚背湿了

夜像一只黑蝉

伏在山尖上

 

突然山的影子动起来

树也有了影子

低头的人都往天上看

 

月亮出来了

是最大最圆的月亮

 

我好高兴

月亮真美

这个月亮爹爹也曾看过

 

我问过爹爹

月亮到底有多老

月亮是什么

月亮是一块发光的白石头

和太阳一样老

现在这个月亮看着我

一步一步跟我走

很不放心的样子

我喜欢月亮这样看我

俯着脸

欢喜又哀愁地微笑

我知道

月亮原谅我常常忘记它

 

沅江

白鹭惊起时慌慌的

女人喊你时声音碎碎的

他唱着野山歌痛痛的

你要去的渡口

那里的青石板空空的

野鸭子生蛋青靑的

风吹着野苇火

野苇的灰烬白白的

沅水流得笨笨的

它的声音是低低的

 

 

从前的灯光(外一首)

张绍民

吹灭灯

黑暗就回了家

许多夜里

我们灭灯聊天

节约煤油

话语明亮

那天来客

深冬的黑夜

娘点亮两盏煤油灯

灯光亮出了白天

屋里堆满了光的积雪

没有好吃的

娘用灯光

招待客人

 

青涩

在微风里起舞的禾苗

这炊烟的童年优美

 

夜晚

星空万里

大地如诗

星星拔高禾苗的高度

黎明

禾苗发觉自己长高

禾苗就像过年的妹妹穿新衣裳

喜悦的朝阳静静铺满村庄

 

 

秋天的边界(外二首)

廖志理

跨过这道河水

就到了秋天的边界

落叶的边界

草枯树黄

冷气萧瑟

似乎

夕阳也迟缓了许多

滞留在山巅

就像我

徘徊在这城乡的边界

在青春与迟暮的流水边

远去的岁月

已无从寻觅

一丛荒芜

从心底铺向虚无

铺向高坡

这是多大的恩宠啊

就算寒意袭人

去路苍茫

上天仍然打开了

这晚霞斑斓的册页

 

寂寥

长空寂寥

大地辽阔

作为一株河边的丝茅

有时

我分不清昼与夜的界线

冬与春的冷暖

有时

我只能请求一遍遍长风的原谅

我不能回答它的探询

作为一棵草

滞留于尘土

未知令我惶恐

无限又令人忧伤

 

枇杷

她执意要黄

从绿色的门扉间探出头来

一簇簇的笑声

也是灿烂的

我也想重回枝头

与群星嬉戏

只是一起捕风的亲人早已失散

有的已坠入泥尘

唉,恍惚的人间

又是一场雨过

一罐罐的蜜糖里

我们要怀抱多少酸涩

而隐忍的颤栗?

 

 

乡村合影(外一首)

刘羊

大坳山最矮

其次是村落

这次,亲人们把它们全比下去了

绿油油的稻子最精神

整齐,饱满

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其次是那只爱撒娇的白狗

衣衫整齐的亲人们

一个个努力挺直腰杆

显得底气很足

却都强忍住笑

 

故乡的方位

山里人外出都说“下”

——下宝庆,下广州,下深圳,下南洋

大伙一直是这么说的

 

他们有时也说“上”

上街,上梁,上门,上香,上坟

那是另一种事情

 

离家久了,渐渐模糊了故乡的方位

春节期间,三叔见面问一句:什么时候下去

炉边人脸颊绯红,一时竟答不上来

 

 

青山饱满,碧水长流

聂沛

这片土地在地图上微不足道

然而,我爱她——

青山饱满,碧水长流

 

夏日无雨的傍晚

我们有时持续散步到深夜

有时是月亮,有时

甚至有一群萤火虫前来问候

那种郊外田野特有的

寂静和诗意,恍若

你亏欠大自然的恩情

我双手合十地走

直到看见城里的大片灯火

回首身后已倒伏入睡

在山坳里的树林和厚厚野草

有点舍不得这夜晚

溪水潺潺的声音

只剩下一点幸福的鼾声,与幻觉

 

一切在饱满之中,又在

长流之外……

 

 

爬满山崖的小路(外一首)

刘晓平

远村没有大路

小路爬满山崖

甲壳虫、蚂蚁常聚会

在大地留下生存的哲理

小路弯弯的长长的

是一条四季的青藤

路边的村寨

都是她蒂落成熟的瓜……

 

阳光下的小溪

远村的小溪

没有流动的水

只有流动的阳光

几尾小鱼

围着石头

叙说奇遇……

 

 

宽背高大的椅子(外一首)

陈新文

往这把宽背高大的椅子中一坐

便有一个下午甚至更长的时间

在茶杯中泡成酽酽的夜色

被我悠悠喝下去

再吐出来,模糊远远近近的人群和记忆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哪些闪着威严和蔼光泽的名字

曾这样正襟危坐如我

慢慢品尝苦涩而醇厚的一生

这椅子是祖先留下的背影

苍凉而滞重。光滑的椅背

十分自然地呈半圆形展开

围成一种肃穆神秘的氛围

此刻坐在祖先背影里的是我

在窗外一片树叶代替另一片树叶的过程中

我的形象慢慢取代了父亲

 

春风吹过刀尖

春风吹过刀尖

铁器锐利的眼神

瞬间变得柔软

田间犁头突然锃亮

仰望星空的人

泪眼婆娑

众神的母亲

站在人类屋檐下

等待春风携带最后一片雪花

作为种子

挽进她新盘的发髻

 

 

梨花

欧阳白

不知道故乡梨花开了也未?我问

南下活泼的风,它没有作答,扯了一下我的衣角

就直奔对面的山脚,摇晃那株艳丽的桃树去了

看来不行。还不如托北上沉稳的春雨

给梨树捎个湿润的口讯,让它干脆晚点开

等我再瘦一些,瘦得可以像树叶般飘起

那个时候,我可以倏地一下,无声无息就回去

回到那个安静的村子,躲在梨树的后面

搔它的胳肢窝,让它知道什么叫:花枝乱颤

 

 

水牛(外二首)

康雪

它吃草的样子,真是温柔。

它的尾巴

甩在圆圆的肚子上,也是温柔

它突然侧过头看我,犄角像两枚熄灭的

月亮,但它的眼睛

黑漆漆的,又像蓄满了水。

我们短暂的对视,再低头时

它脖子上的铃铛发出

轻微的响声——

我们就这样交换了喜悦,我们将

在同一个秋天成为母亲。

 

出嫁后

有一次,妈妈从山里干活回来

给我带了一把狗尾草。

还有一次,我在摘打碗碗花的时候

爸爸递给我几朵紫色的大蓟

这都让我感到难过

我的父母,当了几十年拙朴的农民

突然这样天真、浪漫

这让我想要流泪。我宁愿他们永远保留

那点粗野,认为花草尽是无用之物

我宁愿我们之间

还存在着分歧甚至争执,这多么必要。

 

百合

暮色中,能看清的

不只有梨树,坟墓

还有一支开得正好的野百合。

小时候去放牛,也是这样的夏天

我看到了它

我去牵它手,把它领回家

我总觉得

这花儿在赤着脚走路

多美啊,但那时我还不懂怜悯和

爱,而今悲伤地走在

这僻静的山路,我只侧身让开了它。

 

 

乡间山林漫行(外二首)

梁书正

行走时,我们是清风;停下时,我们是草木

这一路上,整座山林都在和我们说话

野花说了什么,落叶说了什么

湖泊说了什么,山石说了什么

我都忘记了

在那茂密的丛林深处,阳光明媚,叶落纷纷

一片新生的嫩叶让我有了合掌的愿望

一只鸟教我发出有生以来的第一声啼鸣

 

春天颂

田野上,和一头牛在一起

父亲就有了天和地

灶屋旁,与炊烟在一起

母亲就有了日子

小路旁,牵着花朵们的手

女儿就得到了春天

稿纸上,刚要写下“春”这个字

春雨送来了墨水

阳光握着一支明亮的笔

 

新乡村写意

茂密、葱绿,空气清新

除了鸟鸣还是鸟鸣,除了清风还是清风

写生的少女把大自然抱进怀里

仿佛青山是她最初的恋人

摄影师的镜头对着明净的湖泊

蔚蓝的天空为他布好了背景

一个老人坐在干树蔸上

微风慢慢舒展脸上的皱纹

我已经与一条溪流交上了朋友

龙云华与一棵古树成了亲戚

那满身的潮水早已褪去

肩膀上没有了灰尘

在鸟鸣声声的林阴小路上

我们仿佛同时回到了故乡,认出至亲

 

 

湖边人家(外一首)

叶菊如

这片水域唯一的院落,是神秘的

它用一只大黄狗

一个男主人

几缕出没无常的炊烟

阻拦我们的离去

 

铁山水库隐居于洞庭湖边

无人能懂的

闲寂,从男主人口中说出

依然无人能懂

 

绕过湖边人家,我们在雪地里

闲聊,呆望,渔船上

有一只鸬鹚展开了翅膀

也许,下一秒

能逮住一条红鲤。而雪正慢慢地飘下来

仿佛是,走捷径的书信

 

麋鹿在黄昏

关于洪水的起因,众说纷纭

忘了吧,忘了天鹅洲

忘了围场,忘了一场

真正的背井离乡,忘了几百里孤单的

水路:东洞庭湖湿地——

水草摇曳,芦苇荡

多么适合生长秘密和爱情

就在那个黄昏,烟雨里

几只麋鹿上了岸

叫声,撕破了洞庭湖的寂静

多年后我们眺望

湖上风光,一群麋鹿

突然跑向水边:那不羁的跳跃

像是真诚地原谅了人间

 

 

玉竹坪的盲目信任(外二首)

刘娜

我站在秋天的一棵大槐树下

仰着头,伸出双手

10岁的眼睛始终望着树杈

7岁的弟弟在头顶的绿叶里

正收获天高气爽的一场酣睡

如果此刻翻身,他会看见我

紧张到滑稽的表情

但只有风轻轻翻动树叶

短短的黑发时隐时现

此外便是静静的鸟鸣

离开玉竹坪这么久了

我还记得那天日光渐渐被风吹灭

还庆幸如今我们

仍保有这盲目的彼此信任

 

一棵枣树

我说的是

玉竹坪老刘家门口,池塘边那棵

如果它也会甩掉脚上的泥土

来到小区楼下空地

晚霞是否还会在树上挂红色的果子

一根竹竿搅乱绿叶中的宇宙

无数星球坠落

唇齿间,甜蜜的味道

那天我们绕着池塘不停地走

我说那里曾有过一棵枣树

执竿少年拾起一块小片石

瞟一眼那块空地

早已愈合的泥土上是零星野花

好像是有过一棵,他说

小片石擦过水面跳了几步

轻轻沉入水底

 

天亮之前

转过一道弯,再转一道弯

离高处的山坡还有一程

紧赶慢赶,要赶在天亮之前到达

不然又要再等一天

天空还在沉睡,偶尔微撩着眼帘

月在云中时隐时现

近处的茅草是倒是伏,看不真切

稍远处的小树更远处是群山自在地躺卧

听不见鼾声却扰得虫鸣

极力眺望

试图从薄雾中找出村庄的轮廓

风把云推动了些,天色逐渐清明

月隐入云中

咸蛋黄破壳而出

万物慢慢现出了本来

我们在黑夜里走了这许久

不过是想在天亮之前到达黎明的故乡

 

 

阳光明媚(外二首)

熊芳

春天慵懒,阳光明媚

那是神在抚摸万物

连骨头都想发芽

我想自由生长

与万物一起,交出

自己的清白

一些小孩在白云上奔跑

归来时已是游子

一些老人坐在墙角

用皱纹收藏阳光,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过去

连回忆也变得温暖

 

回家

汽车下高速后

就被青禾的香涩味拥抱

母亲早早就在家门口的路上等

还是那张不变的脸

堂姐妹拖儿带女来看我

这些儿时的玩伴

除了身材发胖,还多了几分慈祥

呆了两天后,感觉自己的皮肤更白了

洗澡时身体发亮

在乡下,夜里没有汽车的噪音

只有蛙鸣抬着我的睡眠游荡

 

春光

不用任何形容词

春天悄无声息

宜人的温暖,合适的明媚

晃眼凝眉间,突然有股

莫名的膨胀感在体内萌发

身体像大地一样

有着春泥的温润

暗生隐隐的躁动

欣喜地,遥远地,隐秘地

万物都在微微颤抖

时刻准备发新芽,抽新枝

山胡椒花的淡淡鹅黄

淡淡明朗的乌有

茶花的红,明艳而不招惹

花朵里没有虚情假意

只有地久天长

 

 

春天是另一番景象(外二首)

李杰波

从没料到油菜花开

如此惊天动地

金黄色地毯的深处

老同学一如当年风华正茂

在花间带路

摆下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南洞庭

款待三百公里外来看花的人

 

我答应多喝一杯

二十五年未见

平原深处时光如洪涛

刷新一年又一年的油菜和水稻

我答应给他

也给这广阔的平原

歌颂大地所歌颂的、鞭挞大地所鞭挞的

而他只淡淡一笑,说,这不算什么

南洞庭只用它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就栽够了天下的油菜,就香溢了天下的厨房

 

茶马古道

盛产小麦与高粱的地方

随便挑几担河水

酿出的酒都充溢着酱香

 

那是我的故乡,崇山峻岭中

春天却是清香型的

油菜花田里

追逐的小狗,到傍晚,被狐狸赶回我脚旁

 

一切都生气勃勃,却又晕晕乎乎地

像屋檐下那几盏白炽灯,雪亮、悲伤——

 

我们摆开桌椅,把酒杯斟满

等那些埋葬我叔父的人下山:新坟筑好,山河无恙

 

春风小镇

燕子回去时,我也回去了

燕子带去了春天

我却一身沉疴:更严重的是

眩晕症时常袭扰

可能是小脑萎缩,稳不住重心

也可能是家族的遗传病例

患阿兹海默症的祖父

就迷失在熟悉的街巷,连籍贯也说不上来

但我已打算定居

租两间店铺,给乳燕

提供筑巢的屋檐;用余生效仿那位邻居

——

胡子花白的赤脚医生

医好自己的癫痫后,开一家诊所,专治世上顽疾

 

 

一天(节选)

匡国泰

辰时:早餐

堂屋神台下

桌子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田土

乡土风流排开座次

上席的爷爷是一尊历史的余粮

两侧的父母如秋后草垛

儿女们在下席挑剔年成

女儿是一缕未婚的炊烟

在板凳上坐也坐不稳

 

巳时:变幻

母亲在里屋

打开箱子翻衣服

一件蓝的

又一件绿的

不断地翻下去

窗外的远山就渐渐有了层次

(隐隐传来播种冬小麦的歌谣)

 

戊时:点灯

背一捆从地里割回来的薯藤

一捆极度疲软的夜色

母亲在一帧印象派画深处喊

娃点灯

孩子遂将白天

藏在衣袋角里舍不得吃掉的那一粒

经霜后的红枣,摸索出来

亮在群山万壑的窗口

愈远愈显璀璨

 

寅时:鸡鸣

鸡叫头遍

发现身边竟斜斜地躺着

地图上一段著名的山脉

鸡叫二遍

梦游者悄然流落异乡

(时间穿过多少码的鞋子?)

鸡叫三遍

哎呀呀

曙色像绵羊一样爬上山冈

 

 

春泥歌(外二首)

刘年

大地软下来了,什么都可以穿透它

瓜秧、豆苗、草叶、竹笋、蛇

什么都可以在上面写诗

鸡爪、狗脚、鸭掌、牛蹄、猪蹄

不知名的鸟迹,大大小小的鞋印

有的潦草,有的工整,有的圆滑,有的深刻

一串赤脚,鱼群一样,上了田埂

跟着老农和他的水牛,游进了小溪

 

大地软下来了,青蛙跳起一米多高,都摔不痛

 

农民颂

不下雨,担心;下雨了,也担心

雨太大,担心冲垮田埂

雨太久,又担心错过了杨花

小卖部里,打桌球的年轻人

是靠泥工手艺为生的

真正的农民,是肖二哥

扛着钉耙,戴着竹笠,在雨里看雨

眼神像诗人一样忧郁

他的秧苗、烟叶、苞谷、黄豆

甚至大白鹅

都是分行排列的

 

夕阳颂

等蜻蜓选定落脚的稻叶

等花头巾的女人,取下孩子背上的书包

等牛羊全部过了木桥

夕阳才沉下去

 

 

时光(外一首)

草树

小小石拱桥

连通小河的此岸和彼岸

过了桥,翻一个山坳

一片树林掩映的瓦顶下

外婆在烧火或切菜

 

正月初二我坐在父亲肩上

到达拱桥顶上时

就仿佛远远看见了外婆的笑脸

 

来到这座久违的小桥

(去死去的外婆家

从镇上修进了水泥路)

我看着河水流淌

水草像丝绸般闪光

 

 

伤口

井上的辘轳加挂了一把锁

小水池起了一层龟皮

冬天脚后跟皲裂,隐约暗红

 

盖子盖着,伤痛依然

像井水一样新鲜

它曾发酵,鼓泡,变绿

在那墙角的棍棒当啷一声之后

 

而当匿名者点燃长长的引线

一声寂静的轰隆中它下沉

在恐惧中顿失重量

 

我,仿佛在炎炎烈日下

痛饮这井,渐渐清凉

 

 

老站

蒋三立

除了几截没有拆走的铁轨

一切都没有什么痕迹

站台边

几株野芦苇花,白手帕一样在风中摇曳

 

它送走的人哪里去了

火车开来的汽笛声哪里去了

外出打工的几个漂亮姑娘哪里去了

那个弯腰的老扳道工和摇旗的瘦个子青年哪里去了

那么多曾经等待和期盼的目光哪里去了

 

我不相信这个小站也会衰老

一切会这样沉寂

那些在远处飞速开动的火车

震动不了寂寥路过的心

 

 

使命(外一首)

龙红年

我务必赶在年关以前见到他

不管大雪怎样设置层层封锁。我必须

赶在寒冷大举围攻前,将一把柴火

交到他手中

 

雪峰山余脉,莽莽数百里

国家级贫困县,150万人口的新化

我必须穿越大雪覆盖的丛林

冒险攀上那陡峭的山岭

悄悄绕过豺狼、野猪、麂子、山鸡的后院

 

我并不认识他,他在这座大山里坚守了

63年:妻子跑了,儿子病了,房子倒了

在饥寒和贫困中

他很快就将失去阵地

 

我必须在天黑前到达。我怀揣的

这些光亮和温暖,我要用双手递上去

我要紧紧握住他的手,告诉他:

兄弟,春天来了

 

送扶贫款

2018年3月22日,天气晴朗

阳光把龙凤村的贫困

照得十分亮堂

 

“人间四月芳菲尽”,三月的山里

一只单身的野鸡叫响了满山寂静

许多不知名的野花蹑手蹑脚地开了

那些贫困的乡亲都来到了村部

有的白发飘飘,有的瘸着腿,有的

身上揣着绝症。他们大都沉默着

不苟言笑。村扶贫专干孙重文叫一个名字

就有一个人含糊地应一声

 

我们为每人准备了400元,但愿在这个春天

他们能多买到一些阳光

大家把钱交给自己扶助的对象

耐心细致地询问贫困带来的伤疤

一些人忙着用手机

拍下这动人的场景

 

我的扶贫对象老伍在人群中不知所措

我挤进人群,拉着他的手来到屋后

在背阳的屋檐下,躲过那些相机

迅疾地将钱塞入他的口袋

然后握住他皲裂的双手,像电影中的主角

悄悄完成一次接头

 

他咧开嘴笑了笑

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每条小路都通往春天里的烟冲

陈群洲

油菜花开过的原野,就像经历爱情的

女人,明显多出几分妩媚

 

勤快的蜜蜂最先得到了奖赏

只有她们知道,春天为什么是甜的

 

枝在高处醒来。小草有蓬勃长势

冬天从来不会真正死去,大地舒展一下

它就活了过来。春天,就完成了

分娩,就在一幅油画里重生

 

每一条小路都通往春天里的烟冲

风从水上来,一阵一阵

柔情得有些夸张。满头红妆的茶花

多像羞涩的邻家小妹

准备出嫁

 

 

山坡上的一块石头(外一首)

梦天岚

它同样有着自己的坡度,

安心于领受清晨的露水,被牛蹄尊重,

为成群的野菊花所眷恋,

 

这样的高度正好用来眺望,或聆听风声,

在有星光的夜晚想清一些事情,

适当的回忆也很有必要,

只是万物沉寂,各怀秘密。

 

既然快乐如此短暂,苦痛就无须再提。

它不再滚落,尽管它有一颗陡峭的心。

 

马齿苋

大地似病得不轻

它们随身携带着输液用的小皮管

还总嫌跑得不够快

又长出无数条细腿

它们必须赶在太阳下山之前

翻越水沟对面的斜坡

直到爬上一个人童年的屋顶

它们只是想着离月亮近些,再近些

以便盗取更多的药水

 

每到夜半时分

失眠的人会听到嘀嗒嘀嗒嘀嗒的声音

那声音细微清亮,像头顶悬着一个吊瓶

挂在墙上的钟表在走动时也会这样

 

此时的大地,尚处在昏迷之中

 

 

尽头(外一首)

路云

我一度把早晨给弄丢了,

过了好多年

才把它找回来,它骄傲地看着我,不说话,

沉默是一块硬骨头。

到今天打止,没有任何一场大雾

把这块骨头,

从众鸟的鸣叫声中夺走,

目光在这时候,像鼓胀的溪水,

不被自己的清冽所惑。

然而尽头,仍然是某个早晨,

它在老地方等着你,

从一场细雨中经过像刚长出的一树樟叶。

 

在南方

烈日用一把野猪鬃做成的梳子梳头。

凉风从罢园的辣椒树尖转身,带走刚冒出来的汗滴。

一些陡峭的话语触动内心的火苗。

我爱这一切,神圣的夜晚,

一层薄冰将我隔离,

河水在下面,穿过众多鳃孔,

对应林间的光束。

它们引领绿色的影子在露珠中,再次浮现,

对应每一块搁在海底的帆板。

火,在此沉睡,而风依然在寻找

锯齿状的睫毛,我混入其中从未被察觉。

 

 

洞庭渔樵

——赠汤青峰

胡述斌

你从那多水之地而来

唱着资水的号子

哼着洞庭的歌谣

汹涌的波涛啊

浩渺的波涛

时时拍打着你的心堤

那如鼓的声响

让黄鹂四散

让燕雀高飞

 

你独自撑着乌蓬船

逆流而上

长长的水路啊

何处是你的涯岸

 

借问酒家何处

杜甫破旧的长衫还在江阁飘摇

就在这里吧

弃舟,上岸

 

不要以为

杜工部有酒款待你

他也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一千多年前,他赊的酒账

至今仍未还清

 

城市是少水的地方

是生长钢筋水泥的地方

渔网和柴刀自然应该丢弃

即使你胸中能带来八百里洞庭的湖水

也只能在钢筋的逢隙里静静流淌

 

好在

你终于发现了一个岸

一个杨柳依依,洒满甘露

一个值得你终身停靠的岸

 

洞庭的波

在你的胸中翻滚

澧水的浪

在你的心里涌动

资江的号子

在你的血脉里吼叫

吼叫

 

 

午夜梦回

胡勇平

午夜梦回,一只火鸟骤立在我梦的对岸

又是你!突然闪进我业已消停的心

我又踏上了昨日那条陡峭的狭道

希望找一支歌,捡一首诗

哪怕是一段苦涩的回忆也行

多年了,离去的足音如履积雪

我说要把我们过去的一切都写成诗

你摇头,任无情的列车撕裂那些字句

 

一个经营沙子的人

风一吹便破产了

 

几回把手掌伸开

测不到你的归期

只看见你如雾的背影背负着关于昨昔的

全部积蓄

 

对岸那只火鸟踽步

踏月而来,留下身后的银色宛转

拥着我的梦

在季节外成熟,嫣红……

 

 

楼中人

——在村口小学留影

马迟迟

他站在他学校的默片电影中

黑板荧幕上的雪花白点

微弱的电视信号源,时有时无

他听到广播磁带中放映,秋日山泉

叮咚喧响的词句,孩子们在操场上集合

那些熟透的水果在田畦和草坪中

咿呀奔跑,他们甩动的红领巾

漂白了九零年代。他读遍了

这里的每间教室,从一年级到四年级

从算术到语文,然后是美术和自然

他走过他小时候走过的教学楼梯

课堂上的校务日志,仿佛从未擦拭

他站在那儿,像是刚刚放学的值日生

他人生的第一堂课还未结束

老师们布置的考题,还未交上

正确的答卷。他回到这里

站在摄影师的取景框中,背诵那首

稚嫩的唐诗。他的小伙伴们

步入青年的河流,散落溪谷

美丽的邻桌女孩是否步入婚姻的围城

他曾在这里认知金潭原上的万物

学习花草和鸟禽的名姓,而现在

他愿回到蒙昧和无垠的乡愁

 

 

来自村庄的消息

胡建文

逆风而行,一骑绝尘之后

是越来越巨大的空茫

以及空茫尽处

一滴露水洇湿的村庄

 

我所生活过的村庄

淡如炊烟的村庄

一粒鸟声,便能打破由远及近的全部寂静

这种亘古的寂静

以一个禅者的沉默内涵

悄悄容纳了

千百年来整个村庄的活着与死亡

 

今天,我怀着村庄一样平静的心情

接受了无法拒绝的秋风的消息

老家隔壁的两个女人

相继死去

一个不算太老,一个还很年轻

 

 

我的父亲,越来越像一辆拖拉机(外一首)

独孤长沙

西瓜要摘就摘

离根部近,且瓜藤上绒毛倒伏的

玉米则看须穗的颜色深浅即可

稻谷要嚼出阳光的味道

 

他本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泥水匠

现在,却如一枚钉子般

锈在田间地头

对于常年漂泊在外的务工者

他种下的一颗芝麻

也可能比我更懂得孝顺

 

最美好的一天,仍然属于清晨

那时的太阳,尚在锻造

鸟鸣四分五裂,一茬茬新鲜的瓜果

装进箩筐。在通往集市的乡间小路上

我的父亲,越来越像一辆拖拉机

老旧,欢快,却永远不知疲倦

 

杨林古镇

流水给予我们什么

我们就享受什么

 

八月,稻谷再次向洣水河畔交付了金黄

盐巴,布匹,瓷器逆流而来。风帆不止

每一条河流,都是巨大的欣喜与别离

 

时光清浅,依稀能听见两百年前

淘米,浣衣,饮马以及隔岸莫名的心跳

青砖青瓦青石板路,不断延伸……

 

古樟下,我被满树绳索般的蝉鸣挽留

不可辜负。渡口再过去就是中秋

——那些被明月抚摸的事物,因此而圆满

 

 

泥土会回应你(外一首)

胡小白

四月的泥土很温暖

有芨芨草,诸葛花,随时准备飞翔的蒲公英

……

奔跑的生命,从这里开始

又不仅仅局限于这里

挖走的,残存的,每块泥土都恰到好处地重新团结在一起

似乎什么也没有变

 

大地整洁,安稳,懂得如何陪伴生进孤独里的人

不介意风来自哪里

穿过何处

面朝天空,怀着很深很深的情谊

落日感到骄傲,允许任何方式的存在

我清晰地记得,有个孩子睡在播种花生的泥土地上

直到妈妈将他完整地抱回家

 

和爷爷一起烤火

立春过后,雪仍以自己的方式显现

而生活有时会给我们足够多的时间

听——

雪,边缘部分

联系大地的声音,自高处,独自完成蜕变

 

习惯围拢起来。夜幕即将来临

我们倚在暖融融的火炉旁

用真正的热情

讨论有关播种的计划

还有月季重新打开的身体,带着治愈疼痛的色彩

大多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凝视猫眼深处摇曳的火

直到白色灰烬越来越深沉,横亘我们之间

他用一双九十多岁的手,拨动眼前没有足够空间呼吸的熟炭

和目光

 

尽管冷气来来回回,卷动衣角

但迟钝的指尖有了燃烧的感觉,真正的宁静从未离开

他脸上的故事裹着糍粑的香

流过紧握的铁夹

历久弥新的亲情院落,我们靠得更紧

以抵挡背后的黑夜

 

 

暗夜辞(外二首)

朱弦

一个人的时候,把日子翻来覆去

刹那间听晓鸟语,并回应以山歌

老树吐出新芽,多少人在生命中来去

甚至没有落下一片叶子供你收藏

对星辰许以清澈的爱,误以为将接近

永恒,在田埂上暗自行走

偶尔借着微光取暖,我不知道

人世间还有多少纯粹待挖掘

白雪落下来,天色已黑

回家的路绕过青山,穿过人群

无限次归来的居住之地

棋子般藏于纵横的迷雾之中

 

窗外

光秃的枝干上停了过去的鸟

有人在记忆里翻腾

晶莹的雪落在心里,就结成了霜

穿过的声响在窗外呼喊

再重一点,内心将坍塌重建

很多事物需要远离,比如暴风

比如刻意的邂逅

阳光从透明玻璃探进来

让一块陈皮调高了思考的温度

叶落的时候,多了一层自由的厚度

万物重回寂静,不过是让灵魂再一次归根

 

春雪

大雪飘飞。初降人间的

愉悦打在雨伞上

踩着吱吱的声音走路

这属于大地对天空深情的回应

深陷下去的痕迹,正如心底

某个伤口,遗留在崭新的岁月

橘黄灯光洒落一地银白

千万朵雪花赠予一个夜里归家人

 

我如一粒尘埃落定在窗前

折断的树枝,路边的雏菊

春日的芽瓣,都恰如其分

迈过了一年中最沉重的时刻

 

 

轻如月光

尹祺圣

总有一天,我要把月亮捉回山里

不让它在城市的上空孤零零地悬着

山后面有一条白狗在大叫

仿佛对睡着的人说:我从来没有尝过月光

倘若有谁尝过月光

那一定是九月的野桂花香

就着故乡的米酒吞下

然后在身体里酝酿,月光的白

如果可以,我愿意做第一个埋在月亮上的人

这样,每一个望月的人

都会牵挂一座坟

好多年了,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月光——

落在所有的肩上,都不觉得重

 

 

烧(外二首)

王琛

你知道吗,到了冬天

北桥新村就成了一座火炉

帮助我们驱赶疾病和黑暗

烧出水滴和粮食

烧出车票和语言

烧出金黄的梦

连勤劳和善良也烧出来

最后,烧出父亲和女儿

也烧出我的性别、血型和年龄

以及那些最后的

在石头上的亲情

 

火柴

火柴从来不是活的

是人重新赋予了它们生命

迅疾无法替代缓慢

“咔嚓——”

 

我已记不清

那一张张用火柴

去点蜡烛、柴堆和煤球的脸

火柴上还留有他们的气息

 

在有打火机之后

我还是会常常怀念

在北桥新村

使用火柴的日子

 

 

回乡偶书

回老家我习惯去后山看看

两手空空

一个人走走就好

那里有不知名的小虫

有迷路的风

和北桥新村的乡亲

而旁边至今还空着

只有一些不起眼的荒草

这让我能在今晚

小心翼翼地回到他们身边

一起聆听熟悉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