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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讲义
来源:文学报 | 苏枕书  2022年01月17日07:47

一个人画画,是画经验,画经历。经历和经验是不同的。有些事是经历,有些是经验、心情。比如花、古代情景和“她”。我故意写成“她”,严格意义讲这属于理性的操作——除了对自己现实生活的表达外,还有对于人性的理解。——老树画画

一进入十二月,海内外学界到处都在开会,连续几个周末都在各地的会议与发表中度过。这种类似联谊的聚会于研究虽无益处,但遇到出色的题目,又或遇到锐利的提问,还是会感到兴奋。此前远赴琉球大学工作的师兄问我能不能为他带的班级上一节“特殊讲义”。所谓特殊讲义,即大学里不定时开设的项目,题目有别于平常课程,通常会从外面请老师过来,类似特别讲座。师兄说,可以讲你最熟悉的旧书店话题,希望学生们对自己本国的社会文化有更多关心,也希望学生们能多一种理解自我的途径——借由他者(外国人)视角。既然是谈旧书店,我当然乐意。师兄又吩咐,内容不要太艰深,务必考虑到本科生的水平。

常听老师们说,给东大、京大的学生上课最轻松,不需要考虑学生们听不听得懂。因为从小就被认为是聪明人的学生们绝对不会说自己听不懂,而会全身心投入,去理解老师讲述的内容。若是给水平一般的私立大学上课,则要花很多心思准备,若学生听不懂你讲什么,不是学生水平有问题,而是老师没有尽到教育的义务。

回想自己做学生时,老师们的确大多不乐意上课,经常把自己正在进行的研究题目搬上课堂,默认学生们早已掌握了基础的研究方法。有点像传统的学徒制,学徒需要自己体会老师的风格,最基本的知识不需要课堂教授。

“到底该怎么写论文?”

老师不会直接告诉学生答案,只负责检验写出来的半成品或成品。

还好有师姐师兄们传授经验:“都说应该多看最出色的研究,多看他们的全集,多多揣摩。”

也有老师回忆自己做学生的时光:“某著名老先生说,不在所有的资料上留下自己的指纹,不能叫读书,更谈不上研究。”

因此大家忙着埋头独学,努力在资料上留下指纹。等自己站到学生的对面时,最初完全不知如何讲授,比学生还紧张。脑海中浮现出从前课堂上老师们的样子,会不自觉地模仿他们,并照葫芦画瓢传授“全集论”“指纹论”。

很快就到了与师兄约定的特殊讲义的日子,是十二月中旬某个周日的下午。讲义题目是“接近书籍史的世界:旧书店联结的东亚与日本”,内容主体其实是我最熟悉的京都旧书店,以及这几年一直处理的几种很专门的文献。为了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在开篇安排了一些冲绳本地的话题。六年前的初夏曾去过一次冲绳,并尽一切可能逛了岛上的各处旧书店。离开冲绳之前去的一家就在琉球大学附近,是学术专门书店,内容极丰富,很能说明冲绳古书界的水准与琉球大学研究者的关心领域。当时台风即将过境,我冒着错过飞机的危险,打车奔去那家旧书店,愉快地买了整箱书,请店主夫妇寄回京都。非常怀念岛上的风土人情,真希望再去从容逛一逛。

“同学们可曾去过旧书店?不是BOOK OFF那种连锁二手书店,而是多由个人经营、风格多样的旧书店。”开篇这样说,“其实冲绳本岛有不少旧书店,琉球大学附近就有一家,在岛外也很有名。还有一家千早书店,店主是东京人,十多年前和妻子一起来到冲绳。店主与我京都住处附近的旧书店善行堂主人也是好朋友。”

又给学生们看了2019年末在首尔旧书店通文馆拍的旧书店标签集锦,圈出这些标签的来处:首尔、东京、福冈、京都……“这正是旧书店流传于东亚各国之间的可视化图景。”

闲话至此,大概可以切入正题。讲了日本古本屋的历史,展示了仇英《清明上河图》中的书坊“集贤堂”,以及浅井了意编《京雀》中的寺町通古本屋图像。随后由森鸥外的史传小说《伊泽兰轩》谈起,讲到兰轩曾经去过的寺町通古书店竹苞楼,在那里过眼了很多珍善本,其中部分书籍今日所藏明确,并已有电子资料公开,与小说所记书志信息对照,毫厘不爽。“这正是书籍流传、递藏历史的考证。”

结语处介绍了日本旧书店的近况,一个多小时的讲义已至尾声。答疑环节有学生问:“对于我们年轻人来说,旧书店是非常遥远的存在,老师能不能告诉我们,旧书店和旧书,具体有怎样的魅力?”

起先说了些空泛的大话,比如通过旧书可以与前人交流,亲近前人在书中留下的痕迹。末了忽而想到:“我在旧书页间遇到过花瓣、落叶、书签、明信片……有朋友在里头遇到过纸币,不知是谁随手夹进去又忘掉了。”

学生们大笑,仿佛我刻意在这里抖了包袱,而我似乎也对吸引学生的注意力有了些心得。“包袱”在日语中叫“ネタ”(neta),常听师姐师兄们说,上课时努力找“neta”,不忍心看学生们睡倒一大片。但又怕“neta”讲太多,学生们最后只记住这些,正题一点没过脑子。

又有学生提问,说没有想到京都以前发生大火灾,使旧书店遭到这么大打击。我遂提起中国传统所云古书之厄,如水火兵虫。“战争尤为书籍之大敌。”这句话似乎也成了吸引学生注意力的话,因反战话题最为日本学生所熟悉,特别是在曾经深受战火肆虐、文献毁损极多的冲绳。

“前人以性命珍护的书籍留到了今天,若我们不知道这些书籍的意义与价值,那么又如何把它们传给后世呢?古本屋就是这些书籍暂栖之所,我很希望大家迈入店内去看看,其实每一个旧书店主人都有满肚子的故事,他们也很期待客人的交流。”已经努力克制,但最后的话还是有些煽情。

下课后,师兄发来邮件,附上学生们的在线课堂留言。果然有好几位学生提到“战争乃书籍之大敌”,说印象极深。大部分学生都说从未去过旧书店,也不知大学附近就有,今后一定要去看一看。“虽然是在线,但也非常清楚地感受到老师对古书强烈的热情。”

作为教书之路上的学徒,读到这些留言,的确会对自己的工作更多一点热情。而教书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输出,我也享用着学生们无私的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