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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冰莹与柳亚子的忘年之交
来源:北京晚报 | 杨建民  2021年12月30日08:03

一位作家的成才,离不开文坛上许多著名作家的关怀帮助。对于享誉中外的“女兵作家”谢冰莹来说,也是如此,而在谢冰莹的忘年交中,柳亚子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位。

青年谢冰莹

柳亚子

女作家谢冰莹最初与柳亚子会面时,她已凭《从军日记》等作品享誉文坛,可是,用她后来的说法,当时“竟有点像乡下姑娘初次进城似的感到忸怩不安。这并不是我胆小,而是我从来没有过这样规规矩矩地去拜访一个名人的原故”。

按当时文人的风习,四十多岁的柳亚子,是诗坛上堪称“大佬”的人物了。可是,对待年轻人,他依然是那样和蔼、诚恳。初见柳亚子的谢冰莹,竟产生了这样的感觉:“真像一个孩子见到了他久别的母亲那么高兴!”据很多人的回忆,柳亚子虽然可以落笔成诗,可却有口吃的毛病。有时激动起来,一句话要停顿很长时间才接续得下去。而谢冰莹,因为小时候调皮,喜欢模仿口吃的人说话,结果学而成真,也在不自觉中染上了这种毛病。很久以后,虽然这毛病得到纠正,可是遇见口吃的人说话,却忍不住发笑,有时甚至笑很久不能停下。也许是景仰和尊敬的缘故,对于柳亚子的口吃,谢冰莹却没有产生过笑的念头。只是看见柳亚子有时说不出话来,知道他想说什么,就像个调皮晚辈一样,帮他接续下去。

一经结识,谢冰莹与柳亚子便觉得特别投缘。一段时间,谢冰莹就住在柳家,与柳亚子的夫人郑静宜,儿女无忌、无垢、无非等也关系亲密。看见这种情形的人描述:“柳亚子与谢冰莹不是父女,而胜似父女。”在谢冰莹的眼里,柳亚子是一个不服老,永远追求年轻的人。在他们相识后的最初通信中,谢冰莹按惯例,称柳为“长者”,可柳亚子并不高兴接受;谢冰莹退一步,称其为“先生”,不料柳亚子还是不乐意,非要谢冰莹直呼其名才高兴。在谢冰莹看去,这一方面表现了柳亚子的谦虚,另一方面可以清楚看出,他是多么地喜欢“年轻”。

两人相识后不久,逢遇谢冰莹生日。其时谢只不过20多岁,可柳亚子仍然按照旧文人的习惯,作词以贺。这就是后来发表于1933年2月《新时代月刊》上的《浪淘沙·寿冰莹》二首:

绝技擅红妆,短笔长枪,文儒武侠一身当。青史人才都碌碌,伏蔡秦梁。

旧梦断湖湘,折翅难翔;中原依旧战争场!雌伏雄飞应有日,莫漫悲凉。

岁首赋催妆,今进桃觞;红尘游戏尽无伤。艳福檀郎吾亦妒,努力扶将。

年少侠游场,儿女情长,通家交谊镇难忘。寿汝恨无双匕首,惭愧诗囊。

词作不仅称赞了谢冰莹“短笔长枪,文儒武侠一身当。”同时也为自己“恨无双匕首”而“惭愧诗囊”。可见谢冰莹认为他喜欢“年轻”的认识确当。

1933年时,谢冰莹与自己当时的爱人符号在情感上出现了裂痕,一度,谢冰莹甚至痛苦地想要自尽。柳亚子知道后,多次与谢冰莹交谈,恳挚地劝慰她,鼓励她用理智战胜情感及外在环境,不可白白牺牲了自己有希望的前途!在那样的非常时期,柳亚子的劝慰给了谢冰莹绝大的精神支持,使她从那段情感阴影中摆脱了出来。

后来,谢冰莹遇见了自己新的“维特”(谢以歌德名著《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主人公称自己的爱人),她首先想到的是向柳亚子告知。当她带着自己的“维特”去见柳亚子时,柳亚子十分高兴。一高兴,口吃就更严重,竟有几分钟说不出话来。结果还是客人请柳亚子坐下来,老先生这才松开了手。可柳亚子的高兴劲,在握手时表现了出来。等到谢冰莹他们离开,她的“维特”才说:“我从来没有遇见像亚子先生那么热情的老人家,你看他的手多有力,我都被他握痛了。”

后来,当谢冰莹写信将自己将与“维特”结合的消息告知柳亚子时,柳亚子十分快乐,居然在梦里作起诗来,并在半夜即刻起身,将诗录出寄了过去。这首诗的开首是:

“十日三传讯,开缄喜欲狂。”

谢冰莹后来理解,这是描写他知道“我”的精神有了寄托后的愉快和安慰。诗中还有这样的句子:

“冰莹今付汝,好为护红颜。”

谢冰莹的“维特”读到这两句,开心地笑着说:“这简直是丈人公写给女婿的诗呢!”听到这话,谢冰莹也为有这样关心、护佑自己的老人而自豪起来。

1935年,谢冰莹又一次赴日本,入早稻田大学研究院攻读西洋文学。她当时的心愿是:“再努力读三年日文,然后把歌德、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巴尔扎克……这些我最崇拜的作家的全部杰作,介绍到中国来。”但是,这个愿望被日本当局打碎了。

1936年4月,一天晚上,谢冰莹刚补习完日语回到住处,就被日本侦探抓到了目黑区警察署。被捕的原因,是在日本侦探侦讯学生对溥仪的态度时(此前在日本的巴金、梁宗岱等也受到过侦讯),谢冰莹回答:“溥仪,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遭到全中国人唾骂的汉奸而已。”因为这种态度,日本当局关了她三个星期。在监狱,谢冰莹遭到毒打,并因此留下了终身的头痛症。国内的柳亚子在报上看到谢冰莹是“国际社会主义的活动分子”并被捕的消息,赶紧拍了电报,催促当时中国驻日领事馆和留学监督处保释她。这才将谢冰莹从监狱里救了出来。谢冰莹后来回忆,当时人们看到谢冰莹如此坚强,以为她是共产党,所以,若不是柳亚子发电报,当时的驻日领事还不敢去保释她出狱,害怕被“赤色”染身。

当年回国之后,正遇上柳亚子五十寿辰,应报刊约稿,谢冰莹写了一篇《我认识的亚子先生》。在文章里,谢冰莹结合自己的感受,对柳亚子的精神做了这样的描述:

“诚然,如一般人所恭维的亚子先生,他不但是个聪敏博学的‘才子’,而且是个多愁善感,充满了热情的诗人……这许多年来,虽然他没有发表过多少喊革命口号的文字,然而他帮助过多少处境困难的青年,援救过多少关在囹圄中的战士。”

这最后一句,在谢冰莹是切身经历。

1937年,抗战军兴,曾经参加北伐,是“女兵”的谢冰莹来到长沙,发动妇女到前线为伤员服务,并组织成立了湖南妇女战地服务团。10月2日晚,谢冰莹来到柳亚子家。柳亚子感念女子英武,即刻赋诗一首:《送谢冰莹赴前线》:

三载不相亲,意气还如旧。

歼敌早归来,痛饮黄龙酒。

谢冰莹与柳亚子的另一次重要交往发生在1942年。谢冰莹与先前的爱人,有一女儿,后来爱人被捕,她只好独自带着女儿过活。当时,谢冰莹带着女儿,从北平来到武汉爱人家中,打算奉养老母,抚育孩子。不料当时报刊几乎没有稿酬,谢的笔再快,也不能换回基本伙食。没有办法,便想回娘家救援。出门之时,女儿的祖母突然变卦,派人四处拦截,将孩子抱了回去。由此一别,谢冰莹便与女儿有十数年无法见面。

1942年春,正在成都的谢冰莹与姓名相近的另一位女作家谢冰心相遇,两人一见如故。冰莹向冰心毫不掩饰地陈述了自己一生情景,更对不能见到女儿极为伤感。富于爱心童心的冰心,十分赞成应当及早去探视女儿,以连血脉之情。这使谢冰莹迸发了当初离家参军的激情。她立即下定决心:马上赶赴桂林,去看望与自己已离别十二载的亲生女儿。

首先,谢冰莹向正在桂林避居的柳亚子写去一函,请他先行代为策划并斡旋。接着,她便带上《寄小读者》《爱的教育》《稻草人》《一千零一夜》,甚至《庄子》《史记》《离骚》等书籍,飞临桂林,准备向喜爱读书的女儿偿还长久以来的爱心之“债”。

为了避免与女儿的祖母发生冲突,柳亚子在桂林榕湖酒楼安排了宴席,希望在这里使谢冰莹母女相通,并能够让女儿与母亲生活,以受到较为优裕待遇和良好的教育。然而,这位13岁的女儿,由于特殊的生活环境,又读了许多书,形成了自己的一些认识,所以,这次相见和谈话并不顺利。女儿终于没有随母亲离开,可目睹这一切的柳亚子对这位小女子的见识却青眼有加。他马上赋诗一首,对谢冰莹女儿做了高度赞叹:

可怜娇小十三龄,雏凤清于老凤声。同学漓江悲郭竹,思亲蜀道阻冰莹。

……

1948年,谢冰莹应台湾师范学院(台湾师范大学前身)之聘,前往任教。没有想到的是,她从此便没有再踏上大陆的土地。也许正因为这个因素,1959年出版的《柳亚子诗词选》中,他写给谢冰莹的多首诗词,竟一首也未录入。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这似乎可以理解。可是,谢冰莹却一直没有忘怀柳亚子。数十年后接受记者采访时,她有一节回答,涉及到这位老朋友:“我朋友是一个顶有名的学者,他著了很多很多书,姓柳,叫柳亚子……”当然,当年谢冰莹所写的《我认识的亚子先生》,由于时间切近,许多内容更为精到:“有一次他说了一句最使我感动,而永远不能忘记的话:‘我虽然老了,不能直接去参加新社会的建设运动,然而无论如何,我是要尽量帮助大家的……’他说这话时的态度十分严肃,而语气又是这样的诚恳,坚决,使听者感到无限的兴奋。是的,亚子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位有新思想,有前进精神而且意志坚强的‘老’少年,‘老’革命文学家!”

这样的印象,在今天看来,亦是准确的。这样准确的印象,当然只能得自彼此相投合的友人。从这个角度看去,谢冰莹与柳亚子之间,是相互理解和领会的友人。他们发而为文、为诗词,亦使其友谊得到鉴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