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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凉州词》:王翰笔下的“醉”与“死”
来源:《文史知识》 | 田梦源  2021年12月15日08:26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凉州词》被称作“唐诗七绝压卷之作”,关于其情感是豪情还是悲情的问题自古争议不断。一种观点认为这是一首悲伤的反战、厌战之词:蘅塘退士称其“作旷达语,倍觉悲痛”(《唐诗三百首》),沈德潜认为此诗“故作豪饮之词,然悲感已极”(《唐诗别裁集》);另一种观点认为这是写战士们旷达豪饮的边塞生活:清代施补华认为这两句诗“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在学人领悟”(《岘庸说诗》)。袁行霈先生在其所编《中国文学史》中指出:“此诗写旷达豪饮的边塞军营生活,在连珠丽辞中蕴含着清刚顿挫之气,极为劲健。”(《中国古代文学史》第三卷)赵其钧认为该诗“表现出来的不仅是豪放、开朗、兴奋的感情,而且还有着视死如归的勇气”(《唐诗鉴赏辞典》)。

本文认为此诗写豪情而非悲情,全诗不仅描写战场、将士,还观照自古以来人类面对的“醉”与“醒”、“生”与“死”的宏大生命命题,以其所具有的回环往复的文本解构和深刻的哲学思辨,成为发人深省的千古名篇。

一、琵琶:催战还是催饮

历来对“琵琶”的争论有二:一是,琵琶是为了庆功还是催战;二是,琵琶声来自我方还是来自敌方。笔者认为,此处的琵琶是来自敌方催战的琵琶。

最早出现琵琶记载的文献是东汉刘熙的《释名·释乐器》一书,书中提及“枇杷,马上所鼓也”(《琵琶·周谦》)。枇杷,即琵琶的前身,后者是魏晋之后称。在古代,敲、击、弹、奏都称为鼓,由于游牧民骑在马上好弹琵琶,因此为“马上所鼓也”。中原唐代琵琶具有“半梨形音箱、曲项、四弦、四相等形制特色”(《琵琶·周谦》)。为了增强乐器的共鸣效果,唐朝使用的汉琵琶在秦琵琶的基础上扩大了腹腔,演奏时用拨子横弹,不便于携带与即兴演奏。基本可以确定的是,唐琵琶无法在马上演奏,琵琶的演奏者应该是胡人。因此,琵琶是我方乐队为鼓舞出征士兵士气而在马上演奏的说法不成立,此句中琵琶即指胡人的兵马。

另外,全诗的感情基调与“催”字密切相关,究竟是“催饮”还是“催战”?学术界对这一问题存在着争论:《唐诗选》认为“‘催’指催饮”,而《唐诗选注》认为是“催人上路”。理解“催”字的关键之处在于琵琶。由上文得出,“催”并非“催饮”而是“催战”,并非我方为庆功或发兵而奏的喜乐,而是来自敌方的宣战讯号。

为什么“琵琶”会引起如此的争议呢?首先,全诗出现了两个场景,一个是前方一个是后方。琵琶声,将两个固态的场景融入一条流动的时间线上,时间的流动通过琵琶的流动而展开。其次,琵琶横在“美酒”和“马上”之间,太过浪漫多情,读者普遍认为琵琶不应该是战争呼啸而来的讯号,而应该是一醉方休的序曲。琵琶作为敌方的催战之声,在“我”看来是为我方将士出征壮行。敌方到来之时,“我”首先感受到的是琵琶声而非死亡的威胁,可见这是一种壮阔的气度和浪漫的情怀,是豪情而非悲情,而关于这种大唐特有的豪迈气魄后世的读者难以感同身受地理解。最后,战场上的琵琶是一个同时与欢庆和死亡意义相连的意象,对这一意象的使用是王翰超越生死的人生观念的体现,它有意将“欢”与“悲”、“生”与“死”的界限模糊化,制造出特殊的阅读体验。无独有偶,文中另一处同时具有欢庆和死亡双重含义的意象就是“醉”。

二、醉:豪情还是悲情

现有研究对于“醉”的解释均为战士们狂饮之后的醉酒,一种观点认为醉酒是将士对战事忽视懈怠的表现,另一种是“醉”体现了将士的豪情和英雄气度:“诗意在末句,而以饮酒引之,沉痛语也。若以豪饮解之,则人人所知,非古人之意。”(《增订唐诗摘钞·黄白山》)

本文认为,以上两种观点并没有看到“醉”的深层、本质的含义,即“悲慨在‘醉卧’二字”(《唐诗直解·吴烶》)。本诗中“醉”与“死”密不可分:在“醉卧沙场君莫笑”一句中,“醉”的地点是充满杀气的战场,“醉卧”也许实指醉酒,也许是暗指战士被杀身阵亡后“醉卧”沙场。

这就需要解释为什么战士要“醉”。一个战士选择以“醉”的姿态面对战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战士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求生的本能已经被日复一日的战争消磨。第二种可能是战士葬身沙场,“醉卧”无非是对死亡的戏谑。对于残酷的死亡本身,战士认为只是一场“醉”而已。

“醉”的对应态度是“笑”。虽说“我”劝君莫笑,但事实上是“我”希望君一笑了之。“我”不劝“君莫哭”“君莫恼”“君莫愁”,因为这一劝,事实上是一种暗示:“我”认为只有笑的欢送才配得上死亡的意义。暗示给了对方棋逢对手的尊敬,而这个对方很有可能就是“我”自己。“笑”不是“君”的行为,“君”是“我”的又一个分身,正如《赤壁赋》里的友人是苏轼的分身一样。凭借“君”的身份,“我”在死亡的时刻化身成另一个人,以旁观者的方式目睹自己的死亡,并且对“我”的死亡一笑了之。这个“君”有可能指所有面对死亡的旁观者,也就是所有读者,甚至所有在过去、现在、将来面对死亡的人。

三、回:生存还是毁灭

细读这首诗,就能够从短短的四句七言中发现纵横的时空结构。诗中同时出现了过去(古来)、现在(催)和未来(回)三种时间结构,和“君”(外在)与“我”(内在)两个对话空间。“古来征战几人回”将读者都吸引在了一个强大的对话结构中,因为这是一个全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每个人、每个民族都在考虑的去向何方的问题。

对于这一问题,纵观全诗,作者其实给出了答案。首联“葡萄美酒夜光杯”是五光十色的庆功场景,是休息享受。“葡萄美酒夜光杯”是对一个生命阶段的奖赏,也是为下一阶段做准备;“欲饮琵琶马上催”表示一个时间段被打破,死亡的威胁已经来临;“醉卧沙场君莫笑”是对死亡的嘲讽也是自嘲;“古来征战几人回”则是对生命回环往复的喟叹,全诗由此进入一种内部的循环。回答“几人回”这一问题,有两种答案:一是,回,即生还。这种情况下生还者则进入首联“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庆功状态——从战场归来,战士们面对的将是一轮新的循环。二是,未回,即死去。这种情况下死者则进入“醉卧沙场君莫笑”这一看似舒适的、醉一般的死亡状态。《凉州词》之所以会成为千古名篇,正因为它通过一个“回”字,将“醉”与“死”这两种状态结合了起来,进而探讨了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人类生存与毁灭的终极问题。从人类的原始时期起,饮酒与战斗都会让人进入无法自拔的迷狂的状态。这不仅是由于死的本能带给人类的快感,还是因为人类在自我否定中实现自我超越。在《凉州词》中,饮酒是对自我的精神否定,战争是对自我的肉体否定,醉与死的背后则是否定之后重生的快感。“几人回”表面是惋惜从古到今征战将士难以幸存,实则是表述古今所有人都难逃一死。每个人都可以将自己置换到“君”的身份与“我”产生对话,甚至在对话结束后进入“我”本身,或者变成“我”本身。由此,《凉州词》以“回”收束,将“醉”与“死”融为一体,为从古到今的读者提供了从现世超越生死的可能性。

结语

如果将这首《凉州词》仅仅理解为一首边塞诗,则忽视了诗中的恢宏意味和哲学深思。通过上述解读不难看出,《凉州词》之所以让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人能够产生共鸣,是因为每一个人都可以以“同情”的方式在“我”身上找到自己,并且超越自己。全诗讲述了全人类所共同面对的迷醉、战争和死亡的话题,并且用回环往复的方式做出了解答:回与未回,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现实中、在现世中,感受“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真实生活,将“醉”与“死”置之度外。因此,笔者认为,这首《凉州词》以超越生死的笔触抒发了大唐纵情于现世、逍遥于生死的非凡气度,是豪情而非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