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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圣:写出生活被忽略的一面
来源: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 江玉婷  2021年12月13日07:05

 

小说《夜游神》,孙一圣写了2次。第一次写了3万字,他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个题目”,于是整个废掉,重头写起。就像《邪不压正》里,姜文的一句台词:“就是为了这点醋,我才包的这顿饺子。”孙一圣想出了一个题目,为它写了一篇小说。

《夜游神》属于主题性小说。孙一圣认为最好的主题性小说是《活着》。余华要写“活着”,写的却是亲人接连死去。“如果所有的亲人最后都活着,那不叫活着,那叫生活。”孙一圣接着说:“所以主题的选择很重要。”由此,《夜游神》也成为整部小说集的名字。

01

只能从身边写起

《夜游神》的开头,孙一圣摘了3句话。这3句话摞在一起,占了半页纸。第一句出自契诃夫:“一个疯人认为自己是个鬼魂,一到深夜就到处走动。”第二句出自道教《净心神咒》:“三魂永久,魄无丧倾。”第三句出自佛教《楞严经》:“夜见灯光,别有圆影。”孙一圣认为第一句并不突兀,因为“契诃夫”是一种“文学宗教”。

小说里,毛毛是曹县一中的数学老师。她有洁癖,课前课后都要洗手,哪怕“洗掉一层皮也不在乎”。毛毛从不请假,只迟到过一次——厕所门关了,要出去只能拉门,而拉门后又得洗手,陷入死循环。于是,她迟到了整整一节课。直到下课铃响,有人开门,她才侧身闪出。写完毛毛的开场,孙一圣意识到,这是一个困在洁癖里的人,就像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

事实上,这个细节是孙一圣的亲身经历。他在商场的卫生间里,自己的纸巾用完了,卫生间连厕纸也没了。面对关住的门,他张着手,指尖滴着水,等待推门而入的人。《夜游神》里的主角“我”,是毛毛的学生。课上,毛毛说:“人类发明十进制,因为我们只有十根手指。”听到这里,“我”甚至觉着,“人类所有的秘密都在这十根手指里”。

这是孙一圣想写的。“为什么是十进制,因为古代只能掰着手指头数,只能数到10。”孙一圣张开双手,他说:“如果人类只有9根手指,那么计数法就会是九进制。”他没有查过资料,但坚信“这个逻辑是通的”。“每个人都有过一些奇怪的想法,看起来很有道理,只是有的人说出来了,有人的没说出来。”他想把它写下来。

真实的想法包括:手机调到静音以后,人会产生一种错觉——拿到手里,手机变轻了,好像失掉了重量;出门以后,总会疑心没锁门,不论走出多远,还是会折回检查,结果发现门锁了。比如坐车,如果两个人正在吵架,第一下猛拽安全带是拽不出来的,需要慢慢拉才能拉出来。还有一件刚刚发生在孙一圣身上的事,他下楼时踩过了每一级台阶,最后一步迈了2级。他折了回去,把最后一级台阶踩了一遍。

《日游神》是第四篇小说,讲了一对父子的故事。小说灵感来自于一则社会新闻,一名警察为独居老太太“驱鬼”。这则新闻具有匪夷所思的成分:“驱鬼”是道士干的事,然而她却向警察求助,最终得到了安慰。这是两个时代的黏合:“驱鬼”是早年迷信思想的残余,而报警则是现代社会“有困难找警察”的理念渗透。这个真实的新闻击中了孙一圣,他看到了生活中的复杂性——一个看似矛盾的事件,拆解开看,却合情合理。

《还乡》里,“我”老是梦见死去的亲人,于是去算命,连掷了六回硬币。算完命,乡村医生告诉“我”,不是鬼的问题,该拜神了。临走前,乡医开了药——阿普唑仑,一种用于治疗焦虑症、抑郁症、失眠,抗惊恐的药。孙一圣把两个熟悉的部分捏在一起:表面是求神问佛,而核心是现代医学。他见过赤脚医生开药,开的是护身符,让人放到枕头下,然而里面是有安神功效的中草药。

孙一圣第一次见识到日常生活的诡谲,是在上大学时乘坐的公交车上。学校放假,孙一圣乘公交车去火车站,半程上来一个人,他只有半张脸,另半张被烧没了。见过半边触目惊心的脸后,惊恐使他不敢再看第二眼。于是,他只能看向车厢里的其他人。下车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记住了所有人的脸和表情。在此之前,他乘过上百次公交车,却对这些完好的、正常的脸熟视无睹。

他只能从身边写起,写一点深深困扰自己的东西,写出生活中被忽视的一面。自序中,他写道:“有时候我们总觉着一天过于漫长,但当我们回首往事时,却觉得一辈子不过短短一瞬。”孙一圣解释,回忆过去几十年,人们想起的都是重大事件,比如出生、上大学、结婚生子,老人去世,所以常常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孙一圣想让时间变得坚硬,让“一天”如同一根竹签,穿透“一生”这根烤肠。

02

写小说需要时刻警惕

《还乡》是在卫生间写出来的。2017年,孙一圣在北京,白天上班,晚上写作。冬天冷,暖气的热量微弱,不大的出租屋,只有床是热的。在床上写,进度慢,“一闭眼就睡着了”。屋里有一张简易长桌,是孙一圣在宜家花99元买的,刚好能塞进卫生间。把浴霸打开,他坐在马桶盖上,桌子顶着胸膛,坐得笔直地开始写。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足够暖和,又不至于睡去。其间,他坐坏了一个马桶盖,即便心疼,也只能再买一个新的。

“我是贴着小说写的,有时甚至把半个身子泡在小说里,以至于不得不写一段歇一段,透口气。”孙一圣见过一张画,画的是卡夫卡半截身子埋在文字里。他想到了自己写作的状态,就像水涨到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抵着水往前走。同时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稍一用力,就踩破了稿纸。

孙一圣把写小说比作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保持“真”的状态很难,因为廉价的道理和情感容易趁虚而入,让语言陷入虚假的泥沼。写《山海》时,他感到“很多东西蜂拥而来,特别是生活四处蔓延,能够隐约体会到一种宽度”。他写了大片大片的景物,试图让文字漫过小说的边界。未来,他想写一部没有人的小说,只有景物。

“你会发现,只要去写一个执拗的人,很容易出故事,就像福克纳的《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孙一圣讲到了这篇经典小说。贵族小姐艾米丽发现,爱人无意与自己成婚,便将其毒杀,和尸骨同床共枕40年。他在小说《日游神》里也写了一个“执拗型”人物。辅警马贼在宁三秀家“驱鬼”,他没有资格配枪,只能用擀面杖敲了三下铁锅,模拟枪响。三声“枪响”过后,他突然理解了父亲。

“小说过于理想化了,现实世界里不会这样。”他观察过很多对父子,多数是沉默的,彼此交流很少,各过各的。以前类似的执拗型人物,孙一圣经常写,现在会尽量避免。一方面,因为执拗型人物缺乏普遍性;另一方面,因为这一类人物容易出故事,“有偷懒的嫌疑”。

《夜游神》里,毛毛有双重身份:白天是数学教师,晚上则走进不同的宾馆。在警局录笔录时,她说出了真相:她有一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地不能拖,只能跪在地上擦,电饭锅内胆里有一滴水,母亲就会尖叫,甚至连垃圾桶里的垃圾都要摆整齐。她不想待在家里,只能出门。

在高压的亲子关系中,如果没法扛住,孩子就会“断掉”。在毛毛的成长过程中,有过许多这样的时刻。面对死亡,她恐惧,于是后退了一步。抛开性别来看,毛毛也是小镇青年的缩影,他们在故乡痛苦、挣扎,却无法全然离开。孙一圣回忆起家乡曹县,和许多的小镇一样,街边是棋牌室、KTV、盲人按摩、洗脚店,很多人在牌桌上打发时间。他看到的是,小镇人无处安放的精神需求。“在一线城市,你可以看话剧、歌剧、球赛,去博物馆、游乐场。但在小镇,只能打牌、打麻将,没有太多选择。”

“冬至早过了,北京还没下过一场雪。我去买水,回来路上平白跌了一跤,水桶摔破了,水都洒掉了。我因此告假,与妻回到久违的故乡。”这是《还乡》的开头,通篇是“妻”,而不是“妻子”。每写完一大段,孙一圣会停下来读几遍。他特地选了个单字。“用‘妻子’会有棱角,就像在路上出现了一块砖,会把人绊倒、磕伤。‘妻’也有起伏,但这个起伏是圆滑的。”孙一圣解释完后问:“你能感受到吗?”

03

一个人也能做成的事儿

“我没想到,死人火化也要排队。我们这样的小小城市,一天竟然会死这样多的人。”《山海》里,亲人的意外去世,死因未明,遗体在警局放了10年,“我”和三叔抬着担架排队火化。这句话也属于孙一圣想写的范畴,“属于没经历过,一定不了解的事儿。”

在老家,孙一圣的父母卖殡葬用品。他和姐姐从小叠金元宝、摇钱树,扎金山,一箱箱地叠。父母不在店里,他也帮着卖货,只有布不大会卖,因为卖布得拿尺子量,花圈、冥币都能卖。“跟正常做生意差不多,卖一打阴票(冥币)跟卖一块豆腐似的。”在他眼里,家门口摆的花圈,和服装店门口摆的衣服没有区别,都是从厂里进的货。

干这一行有规矩,买家不能讲价。也有讲价的,但大多数不讲,因为着急。“老人没了,这是个急事。”孙一圣讲到,还有一种情况,上门的人是帮忙,帮主家买东西,花的不是自己家的钱,自不必讲价。在当地,“主家”是一个“专有名词”,指的是家里有丧事的人家。

父亲开灵车,车子报废得很快,换了七八辆车。因为是拉人,不是拉货,拉着不沉,因此他总是去汽修厂淘快报废的金杯车。买回来以后,父亲要“改装”一番。两边扎上黑布,车头挂朵黑花,下面有坠下来的穗子,在车顶装上大喇叭。

一进村,父亲就把扩音器打开,整个村就能听见《百鸟朝凤》的哀乐。“主家一听,就知道车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装潢得越好的灵车,越能要上价,“别人家的车要80,你就能要120。”哀乐越响越好,主家觉得有排场、有面子。

孙一圣没告诉过父母,他怕过灵车。和别的不同,那是实打实拉过遗体的物件。那时他上初中,父亲开始出车,没活儿的时候,车子停在院儿里。有几回,院子里就他自己一人,风一吹,落叶卷起,灵车纹丝不动,他的后背一凉。

村里就他们一家卖殡葬用品,隔壁村的人也到他家买。那时候,“垄断”这个词还不时兴。他不觉得“独一份”有多重要,“你家得穷成什么样,才愿意干这个。”小时候,家里总搬家,爸妈一个屋,姐姐一个屋,孙一圣睡厨房。

厨房储粮食,粮食多,老鼠就多。晚上,他在厨房打地铺,老鼠就从被面上跑过,一会一只,一会一只,夜里总能听见老鼠爬过的“刷刷”声。有一次,几只老鼠一齐从脸上跑过,闹得他惊醒。于是,他快速从脸上抓起一只老鼠,扔到墙上。第二天,孙一圣起来一看,老鼠死了,被他拍死在墙上。

大学毕业后,孙一圣干过酒店服务员、水泥厂保安、化工厂操作工。酒店服务员干得最长,干了一年,其他都是半年,或者是三个月。父亲看他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就说“别出去了,就在老家”,于是给他找了水泥厂的差事。在老家,孙一圣的选择不多,要么是考公务员,要么是花钱打点关系进个好单位。

在水泥厂待了半年,他实在待不下去,于是跟父亲商量。给他一年时间,要是再赚不到钱,他就回来。即便提了,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缓兵之计。那一年,孙一圣还在郑州,在郊区租了一个单间,房租每月100元。

写小说最初的动力,也与此有关——如果发表了,能有一笔稿费。后来,孙一圣到北京,在出版机构当编辑。他承认,白天上班不专注,“没办法,脑袋里都是小说。”晚上总熬夜写作,上班时也打不起精神。编辑的案头工作,没比体力活轻松——编辑得与作者频繁沟通,同事间需要协作。总之,不能一个人待着。因此,编辑工作他也是做做停停,大约是干一年停一年。

就像抓起那只扰人睡眠的老鼠,孙一圣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小说不一样,写小说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我不需要跟别人交流,一个人就能搞定。”从2019年开始,他开始全职写作。写完一篇小说,就投给杂志,发表不了,他也不急。“攒着呗,以后留着出单行本。”于是,攒了5个故事的单行本《夜游神》就这样出了。

对话

孙一圣& 好书探

大残酷会把小残酷吞没

Q:你是有洁癖吗?

孙一圣:不是洁癖,是强迫症。看起来像洁癖,其实只是强迫症的一种表现。强迫症很多人都有,只是表现不太一样。

Q:《还乡》里写道:“我与妻又玩了大概三尺时间,很快厌倦了。”“三尺”时间是多久?

孙一圣:有点通感的写法。我是用空间展示时间的流动。我们知道3小时在表上走了几圈,但3小时到底是多长,我们看不见、摸不着。

我只是觉得,时间有大概三尺那么长,具体是多长,我也不知道。

山海里面描述海里面的一块巨石头,也有过类似的话:

独独有一块巨石矗立海中,四四方方,纹丝不动。仿佛它长一百年,宽一百年,高也一百年。

这100“立方年”的石头到底有多大,我也说不出来。这不是一个具体的数字,只是一种直觉的感受。

Q:《夜游神》有一个“武松”,这个武松不是从《水浒传》里来的。

孙一圣:对。武松是主角内心想成为的一个人——一个毫无顾忌的人。但是因为主角性格的懦弱,牵绊太多,他又成为不了。最终武松因为过于张扬,横死郊野。在小说里面,这象征着主角内心的死亡。

Q:《夜游神》的主角好像有点阿Q精神?他在楼上看同学打篮球,会想到“以至于我伸出手来,也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随便两根手指,便能轻易齐齐捏死他们。”

孙一圣:不是阿Q精神。只是一种视觉效果,现实世界不大可能有真正的大人国、小人国,影视表达上比较容易实现,摄影里也有某种角度上的视觉性错位。我想从文字上也展现一下这种观察。

Q:有一段特别唯美,讲的是男主角逃课,翻墙回学校,在墙角撞见“不食人间烟火”的数学老师抽烟。“啊,她竟然记得我的名字,叫我浑身一颤,满血沸腾。毛毛不慌不忙,悠悠吐出烟雾,盯到我后背一凛。这条路很短,走起来却那么漫长。”

孙一圣:这是一个心理的流动瞬间,男生碰见喜欢的女生就会有无尽的想象力,当然得是喜欢的。男主角正在青春期,他其实把毛毛当做一个性幻想对象,有一种不可触摸的圣洁感。

男性在年轻的时候,无论怎样去想象女性,这种想象都不是真实的。真正的理解要通过生活,比如两个人走向婚姻,在一个漫长的时间里生活,才有可能互相理解。当你真正理解了妻子,才能普遍地去理解其他女性。在《山海》里,我就写了一个试图理解的过程,虽然那个丈夫最终也没能理解。

Q:《山海》里有一段,也写了漫长。丈夫在开车,妻子在车里。丈夫想“但我有种错觉,我们永远也到不了,只能永远行在路上,而且是在以刚才的速度倒退。有句话叫,道阻且长。”

孙一圣:毛毛那里是美好,但这里是生活毫无波澜的绝望。

《山海》的他在事业上失败,家族关系一地鸡毛,婚姻也发生了危机。他和妻子一直在争吵,中秋节他去找他爸妈,妻子回自己家。即便努力弥合,两人还是一直在争吵。他和妹妹也疏远了,妹妹的婚姻也出现了变故,包括他的父母在新房住得不习惯,都是事情。

Q:“我”对毛毛似乎有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比如,他给生下来的女儿起名叫毛毛。

孙一圣:在我的想法里,女儿的名字“毛毛”,并不是老师的“毛毛”。只是事情到了这里,他要取名字,隐约想到这么一个名字而已。

人一生经过的事太多了,有些会忘,有些不会忘。一些已经忘掉的东西,反而会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些影响可能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这也是主题小说的一个弊端,会让人丧失对时间的判断。如果要把人的一生放在一篇小说里,只能截取重大事件来写,所以你会觉得,毛毛给他的影响很大。其实他们分开已经很多年了,他有可能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

Q:他并不是一个完美的男主角——一方面努力赚钱养家,会给上幼儿园的女儿补裙子;另一方面对婚姻并不忠诚。妻子对此似乎也不在意?

孙一圣:也不是不在意,可能是生活里有更大的残酷在等着她,大残酷会把小残酷吞没。

更大的残酷可能是生死,可能是生活本身,或者就是具体所指,比如贫困。

说起贫困,从小我家条件也不太好,经常借钱。除了我们家、我们村、隔壁村,没几户是富裕的。上学时交学费,虽然我父亲每次都不拖欠,但是班上总有那么几个人永远交不上。那时我有种奇怪的想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没钱呢?当时在上学,我很不能理解,没钱就是没钱的现实。

我在小说里写到,孩子要上大学,爸爸带孩子去借钱。孩子觉着很没面子,家长却从不考虑孩子的感受,也没精力(顾不上)考虑孩子的内心感受。

为什么家长要带孩子去借,而不是自己去?原因只有一个,不带孩子借不着。小孩子不能体会大人的艰辛,小孩除了面子,没有别的考虑。

如果一个人一路走来,从没遇到过生存压力,要么是运气好,生在衣食无忧的家庭,要么是没长大,还没有长大到足以碰到更残酷的事情。人生够长,残酷也会够多。

Q:“更大的残酷”可以展开讲讲吗?

孙一圣:刚才提到了死亡。不过,有些东西可能比死亡还令人唏嘘。在农村,如果家里有老人没了,你觉得子女是什么反应?是难过吗?是开心吗?

我觉着很大程度上,不是伤心,是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死掉了”。子女想的是自己解放了,不然(老人)死也死不掉,拉屎拉尿还得伺候他。老人一旦死了,全家轻松,一大家人就像弹簧一样,一下子突然蹦起来了。以前是被压着的,把腰压弯了,老人一走,突然就挺直了。

一个浅显的道理容易遭人唾弃

Q:写小说的底层逻辑是什么?

孙一圣:我想写的是生活的真相,一种普遍的真实。无论外在打扮得多么精致,我们对生活的态度很粗糙。粗糙,就是不假思索,对生活没有思考,没想过为什么会这样,生活不能引起人的好奇。

生活很苦,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就为了这个苦吗?说俗一点,就是苦中作乐。怎么作乐,就是留住一些瞬间。有些瞬间往往能击中心灵,不至于让自己自杀。我有过很多想要自杀的脆弱瞬间,无论顺境困境都各有一种自杀的逻辑,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这样。我在日记里记过这么一句话“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精神(或者生活)危机”。我觉着是一种与自杀完全相反的瞬间救了我。

写小说之前,我也没意识到。写小说以后,我发现这样的瞬间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在写作的过程中,会尽力寻找一些瞬间去写。而不是去写故事,故事都是经过提炼的东西。生活是生活,生活里没有故事。

这么说起来,在这本小说集里,虽然《夜游神》这篇故事性最强,对我来说它反而是一个个瞬间向前推进的叙事。像《还乡》和《山海》虽然看起来散漫自由,却是以事件推进的叙事。

Q:有一段开头,我看了几遍才读懂。书里写到毛毛上课,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毛毛的花脸刚刚并不是花脸,脸上无意中涂了一抹粉笔的白色,使她多了一分俏丽。”

孙一圣:我有一个习惯,写一段话的开头,其实故事已经行进到了中间。这个开头其实不是开头,我给它起名叫做“断头句”。

“毛毛的花脸刚刚并不是花脸”,故事在这句话之前已经发生了:有可能是她手上有粉笔灰,不小心蹭了一下脸,也可能是挠了一下脸。我只是没有写出来,留给读者自行想象。

Q:这么写会不会很累?

孙一圣:是很累,每次一个自然段的开头都要想很久。我只能说是尽量做到吧。

Q:有一些心理描写可以讲讲吗?比如,“她骂我们每个人,我觉着她只在骂我一个人。”还有,妻子说她不吃狗肉,我“突然觉着,我是不是也需要戒个什么来不吃一吃。”

孙一圣:这就是人普遍会有的一种心理活动。把这种普遍性写出来,读者会有认同感。

这是一种我们人人都会有的,转瞬即逝的想法,不写下来,有可能就被放走了。我写这些纯粹是为了让小说更有细节性的绒毛。

Q:《日游神》里,爸爸说:“这第一只鬼,知不道该去哪里,整日游荡在太阳底下,便是叫做日游神。”这是为了扣题吗?

孙一圣:巧合。正好能扣到题,一般情况下我不扣题。这篇原来没有儿子的故事,只有父亲的故事。父亲也是警察,年轻时丢了一支枪,枪里有3颗子弹。因为丢枪工作没了,他一直在找枪,一直没找到。后来父亲去警察局自首,去了3次,每次都说自己枪杀了1个人。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找到了枪。

这里面还有一个宁三秀的故事。年轻时,她和丈夫还没办婚礼,他就去参战了。老了以后,她一直闹着要给丈夫恢复党员身份。因为没办婚礼,妻子的身份没有得到承认。她想通过这件事情,间接证明他们的夫妻关系。因为一直等丈夫回家,宁三秀出现了幻觉,觉得“自己家有东西”。上面这两个故事逻辑是一样的。

一开始编辑问我,要不要把儿子写一写。当时我一口回绝,实在是写不动了。过了2个月,快要下印厂了,我突然想到警察驱鬼的新闻,觉得可以放进去,赶紧快马加鞭,花了3天写完。重写之后,主题都变了。原来叫《漫长一枪》,主角是父亲,后来改成了《日游神》,主角也变成了儿子。

三声“枪响”以后,3个人的故事同时得到了解决:儿子理解了父亲,宁三秀驱散了心魔,父亲虽然去世了,但是儿子帮他实现了心愿——开了迟迟未到的三枪。故事更完整了,更易于拍摄电影。

Q:《夜游神》里有一句话,“我们使用的词语逐年递减,一些词不被说了以后,这个词就灭绝了。”这是你最想说的内容吗?

孙一圣:其实我不太喜欢这句话。它在小说里,应该是被删掉的东西。因为它讲了一个浅显的道理,这个道理很容易让人唾弃。这种名言警句式的句子,包括“说道理”和“下论断”在小说里是大忌。

之所以没删掉,是我觉得“可以放任一点”。《夜游神》是一篇主题性小说,这样的主题可遇而不可求。再说它也不是一个多么经典、无懈可击的小说,我允许它有一点缺陷。

Q:《还乡》里,爷爷说:“人不能老活着,总得死。”这句属于“浅显的道理”吗?

孙一圣:这句话我还蛮喜欢的。你猜测我不太喜欢,可能是觉得,这句话不太像爷爷能说出来的。

这确实不太像“爷爷”能说出的话,不过这是“爷爷”储存了很久的一个状态,他有可能说不出,但是我用这样的话能够准确描述出他这种状态。小说的对话不是非要写出原始的真实的对话状态。对话也是一种充满变量的书面语。这一句就是经过修改的书面语。

Q:《夜游神》里所有的“没有”,都用“冇”(mao,三声,意为“没有”)替代。“冇”是四川方言吗?

孙一圣:“冇”应该不是四川方言。不过,我的想法是,在写小说的过程中可以偶尔用一两个词,不是生僻字;只是没有经常用到的字。特别是方言放到小说里,可以让句子更活一些。

四川方言我也不熟,只记录过一点点。几年前我去参加周恺的婚礼,在四川待了几天。听到他们聊天,感觉很有意思,有的听不懂,听得懂的有时候,我会把有趣的拿本子记下来。

Q:《夜游神》里,一个姑娘报电话号码,“103爱3个妻四把伞哎”。

孙一圣:这个应该也不是四川口音。那是我家以前的电话号码,随手拿过来用了。(电话)早就不用了。

和以前相比,有本质的改变

Q:《还乡》里“我”说:“有窟窿的烧给鬼,没窟窿的烧给神。”老头说:“现在没几个年轻人晓得这个了。”乡村的殡葬风俗讲究还是很多的。

孙一圣:农村这种规矩很多。我们家是零碎地卖香、卖冥币,还有纸扎的摇钱树和金山银山。我和姐姐从小跟着父母叠元宝。卖东西也有讲究,不能自个儿卖、自个儿用,付钱也不行。如果是亲戚来了,也得给钱,不能白拿。守灵的时候,香是不能断的。到了下葬,所有人的生辰八字都要看看,犯冲的就不能去。

我在《人间》里写到,母亲给自己办了一场葬礼。这也是一种习俗。她不想死,但又快死了,于是给自己办一场葬礼,骗一骗阎王、黑白无常,不要把她的魂勾走,让自己活得长一点。

Q:还有什么是,只有干这一行才知道的?

孙一圣:半夜来的比较多,几点都不一定。一年四季里,冬夏两季比较多。冬天比较冷,尤其晚上更冷,有的老人挨不过去。这是一个感受。

老家外面是门市,中间隔着很大的一个院子,我爸妈住在二楼。要是半夜来人,敲门不应,他们会喊人。再叫不应,牌匾上有电话,他们才会打电话。

后来我爸开灵车,去废旧处理的车厂淘车。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他淘回来一辆救护车。因为医院有制度,到了一定年限车要换新,以保证救护车是最好的状态。这辆车以前是救死扶伤的救护车,到我家之后就变成了拉死人的灵车。

Q:为什么想写作?

孙一圣: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有多方面的原因,一个原因是不足以促使你去写的。

有可能是工作挣不到钱的压力,再加上高中时读的小说多一点,有一个理解小说的基础。工作以后再捡起来,要比捡数理化要容易一些。大概就这样。

之前还在工作的时候,基本上晚上九十点钟开始写,一直写到十二点、一点左右,状态好写到两点,再晚到三点就不行了,太晚第二天起不来。那个时候,连续熬一两个月差不多写一篇小说。

现在支撑着我写下去的动力,应该是想写出新东西,令自己满意的新东西,尽量使自己更上一个台阶。

Q:之前和现在的写作状态有不同吗?

孙一圣:有本质的改变。写《你家有龙多少回》的时候比较直接,更注意把故事说清楚,现在更注意写生活。现在写的时候会更放松,不像之前那么紧张。

Q:写不出来怎么办?

孙一圣:硬写。临时想到的东西一定要写下来,以前还要上班,晚上至少要写500字。没有灵感就硬写,往前硬推,写了一点,第二天可以再改。即便是第二天再改,也比凭空想要好。

现在好的时候,一天能写两三千字。我一般从下午一两点开始写,写得顺利的话,晚上五六点、七八点结束。状态不好,写不到1000,那起码写三五百字。

Q:写作的时候,有什么习惯吗?

孙一圣:我还好,没有什么特殊的习惯。写之前必须十分清醒,比如洗完澡才能写,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很正式了,才开始写。这不是沐浴更衣,什么仪式之类。洗澡主要是为了清醒,昏昏沉沉的没法写。

Q:怎么面对外界的一些评价?

孙一圣:尽量不看,好坏都不看。

Q:你和阿乙老师认识很多年了。

孙一圣:恩,差不多有10年。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即使是同辈人,我也很发怵。从小就这样,可能是性格原因。面对长辈,我更不太敢说话。阿乙是长辈,加上之前是我工作上的领导,就更不敢说话了。近几年因为住得近,经常在一起写东西,才慢慢好些。

Q:今天出门接受采访,会觉得有障碍吗?

孙一圣:有出门的障碍。也不是非要在家,就是想一个人待着,在哪都行。

只要跟人交流,都会有障碍。聊得多了,熟悉之后会缓解一些。主要是说话好累。有时候我就想,导演一定是一个综合性很强的工种,需要社交很厉害,得协调很多人。写小说不是,写小说是一个人也能搞定的事。新书出来了,要去开新书发布会,我至少也要心理建设2天,正式开始前的半小时、一小时会更紧张。

Q:有没有人说过,你和阿乙老师长得很像?

孙一圣:好奇怪,好多人这样说过。我觉得不像,我觉得我好看,起码好看一点点吧。(说着下意识向四周望了一望,好像害怕阿乙突然从背后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