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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棣《零公里处》:“异乡客”或“时间的超感症者”
来源:文学报 | 马兵  2021年12月02日09:32
关键词:唐棣

基于对唐棣此前作品的零星了解,面对他体例特别的长篇《零公里处》,我知道将开始的阅读一定不会是轻松的。正像他在后记里说的,小说中的那些旅人或行旅呈现出的不过是一种“未完成”的中间状态,作为读者的我们在合上小说的同时,也会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中踏入唐棣所标记的旅途。

这是否就是唐棣以“零”命名小说的用意呢?零是正负的分界点,也是构建任何一个坐标的起点,它以空无定义出发的意义,然而它与任何数相乘,又都让它们回到零点,回到空无。

在小说的缘起部分,唐棣也着意谈到了“零公里”作为“一种标志和象征”的意旨,即“人生的原点、影响的核心,从一个人到无数人,从本地人到异乡客……”这句话也许可以作为我们进入这本并不好读的小说的钥匙,它提醒我们,对小说里那些指代不明的“他”或者有名有姓的人,都不必做一一对应坐实的索解,“他”是具体的“无名”,也是“无名”的具体,“他”是游荡者,也是驻留者,或者用唐棣自己的话,“他”是“本地人”也是“异乡客”。

比如,在第一站《看吧,风塔》中,他离开了令他恐惧的故乡,故乡有一座被成千上万的废旧玻璃瓶堆积而起的巨大的塔,一有风来,就发出猛兽般的狂号。然而无论怎么逃离,风塔带给他的惊惧都如影随形。他新居的邻居是一些收废品的异乡客,他们很快堆砌起一个新的风塔,而且他发现自己的女人也日渐被异乡客和风塔蛊惑了……在这则故事里,异乡客和他们制造的风塔让主人公的逃离变成了徒劳,就这一点而言,他自己其实一直是一个本体生活的异乡客,或者说一个精神上的离散者。

他从一座风塔走向另一座风塔的遭遇,折射了某种最为真切的人生悖谬,他对女友欲动杀机,结果女友死于他人之手,这啼笑皆非的后果仿佛是对他行动的嘲讽。

又比如,《追凶者和凶手》故事因为追凶形成了一个连环套,然而其叙事重心却与解密毫无关系,异乡人抵达一个异乡人四伏的城市,他追逐别人又被别人追逐,他们到底在追逐什么呢?他们在酒吧里,在发廊里,在面馆里,在暗巷中,他们行色匆忙,“神情相似”,一直在拒绝过于明晰的世界,拒绝钝感,拒绝“已成的本质”。

这是在鼓吹“生活在别处”的愿景吗?恐怕未必,因为在唐棣的故事里,人们即使经历动人的时刻,但依然要回返到巨大的生活中去,而且他们将醒悟,“别处的生活”其实亦不过是此处的镜像,它们面对面,方向却正好相反。

《第十站:山海之间》也许是所有故事中最浪漫的一个,唐棣仿写青春小说的伤感物语,借卫校女生和音乐学院钢琴高材生的无果爱情,要探讨的依旧是相互寻找的可能或茫然。男生在经心策划的求爱仪式以闹剧收场之后,踏上了远行之路,希望借旅途来疗愈自己,然而旅途乏善可陈,而且当他回到故地,发现自己可能踏入时间的暗流,一切杳不可寻,他同时失掉了去处和来处,只好一步步向海水深处走。

钢琴家的旅行变成了隐喻,“每个艺术家最终都将面对时间的问题——如何处理时间,如何掂量记忆,如何勾勒精神之旅?”这是唐棣在一篇随笔中谈到的,当然这是老生常谈,不过《零公里处》却绝非老生常谈的作品。

唐棣在小说中很喜欢借时间来制造记忆或遗忘的张力,比如,钢琴家男孩与女孩的时空错位;又比如,在小说中,我们经常会读到这样的句子:“十四年后,十二天前的那天下午三点十分”“直到四年三个月十二天后的某个夏夜”……这些句子中,年份的遥远和月日的切近给读者一种莫名的恍惚感,他的人物似乎都具有对时间的超感力,而这又恰恰放大了他们困于生活的焦虑,生活是恒常还是异动,说不清楚。

在阅读这些刻意标示了时间的段落时,总给人一种看“偷格加印”影像的感受,前景是被生活洪流裹挟的匆促人群,后景中的主人公则是一个脱序的人,他的行动仿佛被放缓,从而与前景里的众生形成错落,也投射出深深的心理疏离来。

90年前,新感觉派小说家塑造过“时间的不感症者”,人被现代性的时间所挤压,成为异化了的都市的寄生品也是不自觉的献祭者。而唐棣笔下这些对时间敏感的人,想要证明过往并非空耗的时间形式,他们为确立自我,铭记特殊的时间刻度并肉搏过钝感的生活,然而最终他们在生活和时间不断的消磨之下,与脱序的秩序再度嵌合。这是痛苦或绝望吗?如果做这样的理解就未必过于本质化了,不要忘记“零”的命名,它把一切负向的情感和情绪归零了。

我们且跟着一起上路吧,从“零公里”出发,“在剩余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