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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求是:致敬所有“冲突中的美丽”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 | 深海  2021年11月08日09:28
关键词:钟求是

钟求是曾说,他的小说创作有两个关键词:边缘、受困。他一直关注着现实生活中“站位”于“边缘”的普通人,探索他们的困境特别是“内心的困境”如何获得解救。相较于之前的创作,本期所选《地上的天空》里,钟求是的这种探索有了新的格局和突破。

小说的主人公叫朱一围,他活着的时候是一个“活泼不足,古板有余的人”,一个只能待在“配角”位置上的人。如果不是他收藏的那一屋子的书,世人或许永远都无法知道,还有“另一个朱一围”——在他平淡的没什么存在感的生活里,他还拥有自己的爱好。他对书和“名家签名”的痴迷,与其说是一种对生活的填补与装点,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探寻,探寻现实中更多更好的可能。而奇异的“来世之约”,不过是这种探寻的延伸——一个如此卑微的人,却从未失去希望。这种探寻的价值和意义,与人类渴望爱、公正、自尊、自由、悲悯等等亘古不变的真理一脉相承。

朱一围在最后日子里的“愉快”并不是那么容易共情的,因为,那是一种“自由之境”——朱一围的自由,不是最后才自由,而是从一开始就自由。他始终为自己的内心保留着一片不被现实侵袭的领域,就像那个局促的家里看上去简直有些奢侈的书房。现实之壳越来越厚重坚硬,现代人要抵达“自由”的境界,已经越来越困难了。这种自由,不是财务自由,房产自由……而是,灵魂的自由。作者并没有回避理想和浪漫在现实生活里的悲哀,但他“哀而不伤”。在平庸的、充满“务实的残酷”的现实之下,朱一围在“书”中得到的,是一个因为充盈着智慧而显得更为博大的空间,那里始终涌动着从人类的精神源头奔流而来的甘泉,这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某种足以击溃越来越刻板化的现实生活中可能无处不在的深刻绝望的力量——他听到了那些被淹没的孤独的呐喊。

钟求是的小说里充满了对于“冲突”的思考:“生与死”“残缺与完整”“暴力与温柔”“边缘与高处”等等。“残缺”是常态,甚至是必然的,然而“完整”并非不可抵达,有些瞬间,人,是可以无限可能地趋近完整的。这种可能性并不完全受制于“站位”,因为,在精神世界里,每个人都是有可能臻于完善的,古今中外无数先贤都已为此身体力行,毋庸赘述。在社会阶层跃迁越来越艰困的境况里,“向内转”,追寻自我的精神性成长或许是我们抵抗现实获得内心突围的更为有效的路径。就像朱一围说“白云可以从天上到地上,人也可以从地上到天上”。这不是物理的位移,乃是精神的实现。朱一围像是一个隐秘而伟大的思想者,他蛰居于生活的低处和边缘,却像雄鹰一样,把自己的精神巢穴建筑在了“孤独的高处”。当朱一围的秘密被揭开,我们发现,一个完整的朱一围是那么生动又令人深思。死亡不是终结,也不是另一个旅程的开始,它是生的一部分。没有死亡的“生”也是不完整的。生与死,不是生命的首尾,只是生命的过程。因为,生,是不息的。朱一围在生前最后的时光里之所以显得“一直挺愉快”,正是因为他领悟了生死的奥秘,看懂了生命的完整性,他才有可能“准备好了,去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与“来世”却是两个概念。“来世”,只是让这个世界重来一次,只是一个重新生活的机会。而朱一围追寻的“另一个世界”,是心里能容纳所有“冲突中的美丽”的,大包容,大慈悲,亦即大完整的至高境界,是“地上的天空”。当他说“准备好时”,他其实已经在现世里拥抱了那个世界——这个新的、超越的世界里,人们不会“为了生活而毁坏生活的目的”,不会失去分辨价值高低的基准,不会忘了人本身才是生活的目的,而不是将人沦为生活的手段和工具。所以没有人能找到朱一围的那份“来世契约”,我想,是他自己毁掉了,因为他最终明白了,他要去的那个地方,并不是来世。有趣的是,另一份契约也毁掉了,是被“她”毁掉的,原因却完全不同,而正是这不同,显现出了不一样的认知维度和精神境界——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这一世都还没有弄明白,何谈来世?

《地上的天空》让我想起“整体思维”的代表人物、“可持续发展的先知”E·F·舒马赫,他将世界的存在分为四大层次:无机物、植物、动物和人,人不仅拥有植物般的生命力、动物般的意识能力,还拥有即便进化程度最高的动物也不可能拥有的一种能力,那就是“自我意识”。正是这种能够作用于自身的能力的大小所形成的心智模式的差异,在精神上拉开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从朱一围与妻子、朋友、情人和书的关系中,我们几乎可以发现人的精神智识的各个维度——第一维是认识自己,这一维是基础,而许多人却始终困在这个维度里。第二维是认识其他存在,人际关系的好坏完全依赖于我们对他人的理解程度,而理解他人的程度则取决于我们理解自己的程度。朱一围的人际关系虽然简单,却是他主动的选择。他与朋友性情相投相处愉快,但他对朋友的敞开却是有限的。第三维是认识他人眼中的自己。在妻子、孩子甚至朋友眼中,朱一围看到的都是他自己早已熟悉的部分,而“衣艺者”却不同,他们的“心灵契合度”更高,他向她展示的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自我。这与“艺”相关的部分至关重要,艺术是抵达真实的媒介,而走向宁静意味着独自拥抱真实。生命的最后那段时光朱一围最终获得了宁静,“一直显得挺愉快”,正是因为他拥抱了真实——生命的真实就是充满了矛盾与冲突,而他,看见并理解了所有“冲突中的美丽”。与朱一围心灵契合度最高的东西是他妻子急于“处理掉”的那“一屋子的书”,是那些写书的、离他的生活十分遥远的人们。而书所传承的那些亘古不变的真理,正是朱一围最终能够“从地上到天上”,从“一维”抵达第四维心智空间的至关重要的原因。

无论是“另一个世界”还是“地上的天空”,都是对第四维心智空间的另一种表达。在这个维度里“不再有时间了”,它摆脱了时间的局限,也就不存在过去和未来,每一个现在都是“永恒”。存在的维度越高,“现在”的范围就越广阔。在那个维度里,人与自身的意义完全契合了,他存在的每一刻都因为自由与完整而变得丰饶而美妙。可以说,人类流传至今的所有不死的精神和灵魂,都诞生在那样的时刻,都诞生于那个维度。

钟求是呈现的是朱一围的精神掘进,却并未贬低“受困”本身。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不同形式的困境。从某种意义上说,朱一围就在我们身边,朱一围就是我们自己,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拥抱“地上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