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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津锋:追忆郭汉城先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慕津锋  2021年10月26日10:35

郭老走了,走得是那么突然!

当我19号晚上从朋友那里知道这个消息时,感到非常震惊。这怎么可能?前不久,我还在郭老家人发的朋友圈中,看到郭老过生日时的精神状态相当好。

当我联系郭老家人时,他们说19号早晨郭老没有起床,他们发现有些不对劲后,赶紧送郭老去医院。可最后,老人还是很快就走了。他们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今年10月,郭老迎来了自己的104岁生日。按照中国人的习俗,郭老今年应该是105岁。作为新中国戏曲理论体系的主要创立者,“前海学派”的领军人物,郭老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中国戏剧事业,他在中国戏剧理论研究、戏剧评论、戏剧剧本创作等方面著述颇丰。

我和郭老因征集而相识,并成为忘年之交。我最近一次拜访郭老还是在2021年2月10日。那天上午,我驱车前往草桥,代表中国现代文学馆给郭老拜早年。刚一落座,我便拉着郭老和他聊起天来。郭老这两年视力、听力都有些下降,我便凑近他的耳朵,大声跟他说:“郭老,前一阵习总书记写给中国戏曲学院师生的信,我一字一句地认真学习过了。您为中国戏曲事业所做出的贡献,我们都很钦佩。今天,我代表中国现代文学馆李敬泽书记和全体馆员特地来给您拜个早年。祝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郭老听后,微笑着点了点头。2020年10月25日,新华社报道了习近平总书记10月23日亲自给中国戏曲学院师生回信的事情。总书记的回信,充分体现了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对繁荣中国戏曲事业、弘扬中华文化的谆谆教诲和殷切希望。在这封信的抬头,习近平总书记提到六位中国戏曲学院老师的名字,其中第一个就是今年已经103岁我国著名戏曲理论家郭汉城先生。当我看到这则新闻后,特地通过郭老家属向他表达了我的问候。郭老家属告诉我,中央电视台刚刚打过电话,要来家里访问郭老。看来,郭老又要忙了。

郭老与作者

我和郭老曾在丰台草桥做了近十年的邻居。我们同住一个单元,他住六层,我在八层。我们相识则是源于我女儿和郭老的重外孙女是院里的小伙伴。当我知道楼下住着这样一位大理论家,我常常有空便去拜访老人。那时,我常劝郭老写一本回忆录,将自己所经历的百年岁月写下来。郭老说要看自己身体状况,后来郭老将自己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文集出版上。他希望自己的这套文集能为中国戏曲史留下一些有用的资料。历经几年的准备,十卷本《郭汉城文集》终于在2019年8月出版。该书集中反映了郭汉城老先生在戏曲理论研究、戏剧评论、剧本创作、诗词创作等卓越成就。当郭老告诉我这套文集已经顺利出版时,我很为这位老人感到高兴。我相信郭老这套历时两年精心打磨的文集一定能够极大地推动中国戏曲理论的建设与发展。

不久,郭老家人打电话联系我,邀请我参加《郭汉城文集》的新书发布会。我说我一定到,我要当面向郭老表示祝贺。2019年10月15日下午,我准时前往北京恭王府博物馆大戏楼参加《郭汉城文集》(十卷本)新书发布会。当我赶到恭王府时,郭汉城老先生的车刚刚抵达。车停好后,我赶忙走到车前,打开车门,郭老还是那样精神矍铄。我扶着郭老慢慢地下车,我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大声地在他耳边问候道:“郭老,您好!我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小慕,谢谢您邀请我参加您的新书发布会。我代表文学馆全体同仁对您的新书出版表示最真诚地祝贺!祝您身体安康!万事如意!”郭老笑着拍着我的手说:“小慕,你好!谢谢你来参加。这次书出来后,我就想一定要送你一套。只是这套书太沉,今天没办法带给你。改天你有空到家里来,我签名送你一套。今天人多,可能照顾不周啊。”我一边搀着郭老坐到轮椅上,一边对他说:“您太客气了,郭老!能来参加您的新书发会,是我的福气。谢谢您还一直惦记着我这位小友。”

那天的新书发布会很有特点,主办方专门选择了恭王府最具戏剧特色的大戏楼为活动主办地。那天的大戏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到处都铺满了红色。我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郭老跟我讲:他曾经工作的中国艺术研究院以前就设在恭王府,他在这里还有过一个小院,这个大戏楼他曾经来过很多次。这个大戏楼也叫怡神所,可称得上是恭王府的一绝,因为整个大戏楼是纯木结构,采用三卷勾连搭式屋顶,戏楼内厅堂非常高大。但戏楼的整个设计使得音响效果非常好,处在大堂最边远的角落,戏台上的唱词也听得清清楚楚。郭老刚刚跟我讲完大戏楼的设计,很多朋友便陆陆续续来到会场。他们纷纷上前问候这位102岁的老人并与之合影,我赶忙起身想让。今天下午最闪亮的主角,无疑是这位老人,郭老可有的忙了。

我起身后,认真地打量着这个极具中国特色的大戏台。我看到在舞台中央摆着四套崭新的《郭汉城文集》文集。我凑上前认真地观看,这套文集设计制作极为典雅质朴。全集共分十卷:第一卷政策解读、第二卷理论探讨、第三卷剧目评论、第四卷序文余议、第五卷剧本创作、第六卷诗词创作、第七卷交往集•阅历往来、第八卷交往集•艺事交流、第九卷评论集•郭诗研究、第十卷评论集•郭文研究。

下午两点,发布会准时开始,会议由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党委书记韩子勇主持。我印象最深的是活动中,有三位郭老小友也是我国戏剧表演艺术家所做的精彩演出。江苏省昆剧院石小梅老师用昆曲吟诵了郭汉城先生创作的诗词,山西北路梆子代表性传承人任建华老师演唱了《王宝钏拜寿》选段,太原市实验晋剧院谢涛副院长表演了晋剧《傅山进京》选段。他们的精彩表演将发布会推到了高潮。活动最后,郭老动情地发表致辞:

在今天会上听到领导亲切的讲话、听了同志们朋友们热情的发言,我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我要谨记习近平总书记的号召,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在有生之年用微薄的力量继续做好工作,看到祖国美丽灿烂、打不垮、压不弯、昌盛的民族戏曲艺术与伟大的新时代很好地结合,开出更加绚烂夺目、多姿多彩的新花。

感谢为本书的出版费过心,尽过力的各个单位,感谢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开会的所有同志,感谢为大会演唱的艺术家。谢谢!谢谢!再说声谢谢!

新书发布会结束后三天,我应约前往郭老家“取书”。那天正好是周末,当我再次“冒昧”走进郭老位于北京南城的家中时,他正在书房整理资料。见我来了,郭老很是高兴。我再次对他文集的出版及新书发布会的成功举办表示由衷地祝贺。郭老点头致谢。

我扶着郭老坐到客厅沙发后,问他最近还有什么写作计划吗?郭老摆摆手说道:“人岁数大了,耳朵不灵了,眼睛也看不清了。现在是电视看不了,书也读不了,戏也听不了,很是无趣。”我则安慰郭老说:“您如果时间允许,可以做一个口述历史。您所经历的中国这一百年跌宕起伏,极为精彩。作为亲身经历者,您的所见、所思、所想如果能够留下来,对中国现当代史、新中国戏曲史来说都一定会有重要的史料参考价值。”郭老听后,沉吟了一下,表示认同我这个观点。他也认为现在自己的思维还很清楚,脑子并不糊涂,所记偏差不会太大。

郭老为作者签书

当闲谈快要结束时,郭老叫家人拿来一套他早已准备好的《郭汉城文集》。郭老拿着笔极为认真地在文集第一卷扉页上给我签名留念。

毕竟已是102岁的老人,郭老写字时手有些发抖,加之视力不好,他将“郭”字写得有些叠加,还将我名字中的“锋”写为山“峰”的“峰”。 郭老写完后,我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从郭老手中郑重地接过这本珍贵的签名书。我俯下身告诉郭老:“郭老,我回去后一定会好好拜读。”“不用,不用。你有空回去随便翻翻就好,不值得花那么多时间。”郭老笑着说道。

那天因为还有客人要来,我不敢耽搁太久,便起身与郭老告别,想让老人好好休息一下。

我与郭老交往多年,每次去看老人的时候,我都会陪老人聊聊天。这当中2017年5月的一次交谈,我印象非常深刻。月初,郭老联系我说要送我一本书,如果我有时间到草桥,一定到家中来坐坐。我说没问题,我一定会尽快去家中拜访郭老。几天后,我安排好工作,便驱车前往郭老家中看望郭老,那次因为时间充裕,我和郭老聊了很久。

因为女儿上学,我们一家2016年便从草桥搬到亚运村居住。搬走后,我和郭老也快一年没见,但郭老看上去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比以前感觉瘦了些,但身体看上去却更硬朗了。郭老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中山装。当我走进郭老家时,郭老正在书房工作,他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我。我快步走上前,握住郭老的手,在他耳边说:“我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小慕,以前我岳母住您家楼上,八楼。”

“哎呀,小慕呀,好久不见了,听说你们搬走了。”郭老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来来来,到客厅去坐着说,我这书房太小,没地方坐。”郭老拉着我的手从书房走到客厅。

我刚一坐下,郭老就问:“小慕,去年就听说你搬走了,好久不见,工作上还好吧?”我说:“我还是负责征集工作,平常拜访在京的老作家或作家子女。郭老,您最近还好吧?”

“好,好,就是人老了,我今年一百岁了,哪里也去不了了,只能每天待在家里。现在眼睛也不好,看不了什么书,更没办法出去看戏,唉……”说到这,郭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从这一声轻叹,我能感觉出郭老内心的那份落寞,老人研究了一辈子戏剧,听戏、看戏对他而言,早已不仅仅是兴趣与工作,更是他的生命。不能看戏,对老人而言,确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岁月不饶人哪,一百岁的年纪,家人哪敢带他看戏。我安慰郭老:“郭老,您可以在家听戏,听戏也是一种乐趣。既不费眼睛,又不太累。多好!”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人老了,没办法的事。”郭老轻轻的摇了摇头。“小慕,你今天来的正好。我前一阵刚出了一本书,我送给你。今年我一百岁,朋友们说,一百岁应该要留个纪念。可我眼睛、手都不行了,也写不出什么新东西。后来我想了想,就从自己历年创作诗句中,选出了一百首用硬笔书写的诗,装订成册,作为我的百岁纪念留给亲朋好友吧。”郭老说完,便起身走向客厅门口的大纸箱。我本想扶着他去,可郭老示意我坐下。

郭汉城先生《自书诗词百首》

当从郭老手中接过此书,我认真地翻看起来。此书名叫《自书诗词百首》,收录了郭老1972年到2015年的一百首诗词,其中有一首《白日苦短行(代序)》很有意味,“偶入红尘里,诗戏结为盟,八极神宛转,山川气崚嶒,东丘啼豺狼,西窟有饕蚊,乃苦白日短,看剑一沉吟。”我笑着对郭老说:“您这句‘东丘啼豺狼,西窟有饕蚊,’很有意思,应该是有所指。”郭老笑而不语。书的最后一页是郭老2015年创作的一首28行五言诗《百岁辞》,“清清小河水,潺潺日夜流。东西南北路,春夏秋冬求。……少年舍汝去,白头好还乡。……跋涉岂云暮,欢腾旧小河。”这首诗可谓是郭老一生的写照。郭老所经历的这一百年,可谓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为波澜壮阔的一百年。百年来的所有历史阶段,这一切他都一一亲身经历。

郭老1917年生于浙江萧山。1938年,为寻求救国之路,年青的他从浙江家乡前往革命圣地延安,入陕北公学学习。1939年,在华北联合大学社科部毕业后,郭老便参加革命工作。他先后任察哈尔省文化局副局长、省文联主任、华北行政委员会文艺处副处长、中国戏曲研究院剧目研究室主任,中国戏曲研究所所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中国戏剧》、《戏曲研究》丛刊主编,文化部振兴京剧、昆曲指导委员会副主任。郭老把自己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中国戏曲事业的发展与振兴上。在将近70年的戏剧研究生涯中,他先后创作了《戏曲剧目论集》、以及主编了《中国十大古典悲喜剧》、《中国戏曲经典》、《中国戏曲精品》、《中国戏剧通史》(与张庚合作)、《中国戏曲通论》等重要著作。其中郭老与张庚共同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和《中国戏曲通论》被认为是新中国戏曲具有奠基性的重要理论著作,它们对于总结我国的戏曲史、戏曲理论以及增进国际上对中国戏曲的了解发挥了积极作用。

我粗粗地翻阅了一遍《自书诗词百首》,对郭老说:“郭老,我回去一定好好拜读您这本大作。我想请您签个名,做个纪念。”

“谈不上大作,给朋友们做个纪念罢了,你等我一下,我去拿笔和我的印章。”郭老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他边说边起身走向书房。看着郭老的背影,我不禁想起那些我认识的百岁老人:周有光、杨绛、马识途、徐中玉、李济生,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宝贝”,正是因为他们的辛勤耕耘与默默坚守,我们的文艺事业才会有今天繁荣的局面。在我眼中,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部传奇。能认识他们,实在是我的幸运。

当郭老拿来印泥、印章坐下后,我打开书的扉页,郭老用笔在书上认真的签下“慕津锋同志存念 郭汉城 二〇一七年五月九日”。当我帮他盖好印章,郭老轻声地说:“章没盖反吧?”我看了看说:“没有,盖得很好。您的印章很有意思。”“现在眼睛不好,有时候老盖错。你看得出我的签章吗?”郭老问。“应该是‘京华灯火萧山月’吧。”我回答道。“是的,我是浙江萧山人,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后人,49年后,我就一直住在北京。萧山是我的故乡,京华是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在京华,我认识了许多朋友,他们很多都走了。小慕,你看见墙上那幅《红梅图》了吗?”我顺着郭老手指的地方,看见客厅正中确实挂着一幅红梅图。我说:“看见了,这是谁给您画的?”“这是冯其庸去年送我的百岁生日礼物。画好没多久,他就走了。”郭老有些伤感地说道。我凝视着此幅《红梅图》,宣纸上有一株怒放的红梅,旁边的题词是,“一树寒梅万古香,江南寄予路茫茫, 预祝郭汉公百岁大寿 九十又三敬贺目昏手颤书不成字”。

冯其庸先生是我国著名艺术理论家,他在研究中国文化史,古代文学史、戏曲史、艺术史等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他在研究中国大西部的历史文化艺术,考证丝绸之路方面的成就获得了学术界的高度评价。冯其庸先生还擅于书法和绘画,书法宗二王,画宗青藤白石。其所作书画为海内外所推重,被誉为真正的文人画。冯先生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红学大师”。从1954年到2017年,他将自己63年的人生岁月献给了《红楼梦》。我因征集和其庸先生相识,曾有幸两次去过他位于通州区张家湾镇“瓜饭楼”。我知道冯其庸先生曾担任过中国艺术研究副院长,他与郭老共事多年。

看完郭老家中墙上所挂的冯其庸先生赠画后,我对郭老说:“其庸老人我认识,九十三岁对常人而言,已是高寿。您们都是‘国宝’,他是一代红学大师,您是一代戏曲理论大家,您们的功绩历史会铭记。您要多注意身体!身体好,您就能写出更多的好诗,为中国戏剧做更多的事,为中国的文艺史留下更多的资料。郭老,您不打算写一部百岁回忆录吗?”

郭老摆了摆手说,“不了,岁数大了,有些事已经记不清了。如果早几年,我想我一定会写,毕竟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太多磨难,我们有责任告诉后来人。我现在主要精力是想把文集的事情做一做,他们还想再出我的文集,我每天整理整理资料,把我写过的所有文章尽量都能放进去,这件事做完,我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郭老,其实回忆录您不用自己写,现在都在做口述历史,您口述,别人拍摄或者记录,这种方式也很不错,您可以考虑一下。您经历过中国最苦难、最动荡、最精彩的那一段岁月,您又认识那么多文艺大家,应该留下一部回忆录。每一个人的人生组合起来那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以后再说吧!事情一件一件做。”郭老拍了拍我的手,又继续说道,“最近,山西有家出版社准备重新出我的文集,以前我出过一个四卷文集。他们希望我能再准备一些资料,现在我和孩子们都在忙着找以前的文章。出文集我觉得还是可以,但不要什么文章都往上拿,我还是希望能挑一挑,选一选,找一些有点价值的文章。文责自负,既然是给历史留下资料,那就不能随便。”

听到这位百岁老人如此中肯的话语,我很是感动。现在多少作家,名气不大,岁数不大,作品不多,就已经开始给自己出文集、甚至全集,可出来的作品实在不敢让人恭维。而像郭老这样,历经百年岁月洗礼,却初心不改,一直在为国家和民族默默耕耘的泰斗级的艺术大家,在出版文集时,却依旧如此谦逊、如此认真、如此苛刻,这样的胸怀与学术精神,实在让人敬佩!

每次与郭老聊天,我都很愉快,也受益匪浅,从他身上我能感受到许多。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是真的有信仰、有信念,有毅力、有情怀的人。

本想元旦前去看望郭老,送上我对他新年的祝福。但我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郭老,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