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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方:诗歌是一门真诚的艺术
来源:《诗探索》 |   2021年10月22日08:07
关键词:杨方 诗歌

原标题:专访|诗人杨方

杨方,出生于新疆,写诗歌,也写小说。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中国年度中篇小说精选》。获《北京文学》双年度优秀作品奖,《诗刊》青年诗人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第二届扬子江诗学奖,浙江优秀青年作品奖,首都师范大学2013—2014年驻校诗人。长篇历史小说《江南烟华录》被改编成电影《大明监察御史》。

 

1、你是从哪一年开始诗歌写作的?最早激发你写诗的灵感是什么?

真正开始写诗,应该是工作之后。坐在摆满文件柜的机关办公室,日复一日的八小时,让我感到恐惧。我怕自己变成一个只会做机械运动的人。为了抵抗这种机械运动,我在办公室养绿植,养蜗牛,在A4纸上写诗。上大学的时候我到过西藏,九十年代的西藏,火车还没有开通,飞拉萨的航班要到成都上海这样的城市才有,八廓街只能看见极少的游客,大昭寺前大多是朝拜的人。我带着做梦般的表情在拉萨游荡,身后跟着一群经常被我喂食的流浪狗,最多的时候有十几只,浩浩荡荡的。高原对我来说是一个别处,诗歌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别处。坐在堆满财务报表和各种文件的办公室里,我的心在别处飘荡。我写了一组和西藏有关的诗,其中有一首诗的题目是《天葬台》,这些诗发表在《满族文学》上。

现在回头看那些文字,我不知道能不能算是诗歌。李娜唱的《青藏高原》,开头一句“亚拉索”,歌声仿佛从天而降,那种降,是垂直的。我写的那些诗,也是垂直的,从天而降。我一直以为是高原生出了它们,而不是我写出了它们。它们和高原一样,没有修饰,原真,朴素,粗糙。这些诗歌我没有舍得丢掉,收集在诗集《像白云一样生活》中。诗集的题目,就是因高原而来。我记得那时候自己常常坐在布达拉宫前,一整个下午地抬头看云。它们哪也不去,静止般低悬着,就在我的头顶,它们像是从我脑子里逃逸出去的魂魄。傍晚的时候,每一朵云上都会打坐着一个镶着金边的菩萨。高原的云是悲悯的,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不能不说,高原的地理因素锻造了高原诗歌的气质,雪山,云朵,峡谷,寺庙,桑烟,河流,它们形成了高原特有的地理气息。在这种气息下生长出来的高原诗歌,注定带着原始文字信仰的力量。

我庆幸我最初的诗歌来自高原。就像一条河流源自高原,才有了后来的涛涛滚滚和东流到海。

2、请选择2—3位对你的诗歌创作最有影响的古今中外诗人或艺术家。

小的时候我见过一只阿尔巴尼亚山羊,山羊个头高大,头上不长角,鼓着些疙里疙瘩的包,像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没有长出来。这只山羊脾气古怪,见什么都顶,经常把苹果树顶得噼里啪啦往下掉果子。并且浑身散发着浓郁的动物骚臭,迎着风向,老远就能闻到。小时候我不知道阿尔巴尼亚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为什么会长出这样的山羊来。后来我读到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的书,不由想到那只山羊,他们是何其的相像。伊斯梅尔·卡达莱的脑袋里一定有许多怪东西,他有一种写起比喻来举重若轻的天赋。我读了他在中国能买到的所有的书。我有一种错觉,这位早期写诗歌,后期写小说的阿尔巴尼亚作家,在我还没有读到他的作品的时候,就已经先从一只他们国家的山羊身上领略到了他的气势。那个位于欧洲东部的山地小国家,对我充满了吸引力。这种吸引力,在写作上,可能会产生一定的影响。

对我诗歌创作有直接影响的诗人是屈原。我个人认为,屈原是一个可以被称作“巫”的人。他有通灵术。通灵对一个诗人很重要。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是《诗经》,第一部由个人创作的诗集是《楚辞》。《楚辞》是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源头。屈原开创了一种新的文学形式。《诗经》大多是四言句式,比较讲究文法规则。而屈原的作品形式则相对比较自由,长短句式穿叉使用。比如说出游,《诗经》会说:“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句式上方方整整,很严谨。屈原的作品则是:“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外国诗人里面,兰波是对我产生影响的一个重要诗人。他和屈原一样,对天地万物,有一种通灵。他的“生活在别处”,一直是我想要做到的。

还有一个诗人是保罗·策兰。我从他的诗里读到伤痛的力量。

3、请提供你自写作以来的 10首代表作。

曾经有人问我,《过黄河》是否算是我的代表作。我思考了很久,回答:其实我最喜欢的诗不是《过黄河》。我觉得哪一首诗都不能代表我。每个阶段的写作都不一样。而且一个写诗的人,总是觉得自己最好的那首诗还没有出现。这就跟挑麦穗一样,总觉得最大的那个在后头。回顾自己所写的诗,我只能找出几首我自己比较喜欢的。

《塔尔寺门前一棵树》2007年;《苹果树》2007年;《过黄河》2010年;《我看见我还站在那里》2010年;《燕山之顶》2011年;《我还没有回到我的故乡》2012年;《亲爱的博尔塔拉,亲爱的陌生人》2012年;《在伤口上建立一个故乡》2013年;《寻鹿记》2013年;《天台晓望》2020年。

4、你写诗一挥而就,还是反复修改,还是有其他写作方式。

我写诗歌,很少会铺开稿纸,坐在桌前,正儿八经地写。我经常在一些书的空页上写诗,字迹潦草,犹如一些速记的符号或宇宙密码,有时候自己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解读出来。比如写《我还没有回到我的故乡》,是坐在一辆长途客车上,七八个小时的车程,离故乡越来越近,熟悉的,亲切的事物,越来越让我不安。我已经嗅到了它们的气息。我没法像其他的乘客一样闭着眼睛睡觉。即便是闭着眼睛,也有一种眼眶湿润的感觉。会突然的想哭。和眼泪一起涌现的句子,我用铅笔潦草地记录在旅途中带的书页空白处。它们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并不完整。我有时候会觉得它们是自己掉出来的,车子摇晃,颠簸,使得它们从我的脑袋里掉了出来,我所做的只是把它们捡起来,收集在书页里,不让它们弄丢。可能会过了很长时间,我才会再翻开书,把它们整理一番,让它们看上去像一首诗。我整理的时候,往往会诧异它们是怎么冒出来的。

也有写得比较费劲的诗,反复修改,怎么都觉得不对,不好,不满意。这样的诗写出来自己也不会喜欢。写的过程甚至会怀疑自己写诗的魔法已经尽失,变成了一个麻瓜。就像崂山道士的徒弟,有时候能穿墙而过,有时候不能。不能的时候就只有凿墙。修改诗好比凿墙。我不喜欢凿墙。

5、你如何看待生活、职业与你诗歌写作的关系?

我的文字中经常出现一个叫斯德克老汉的人,他在我的小说里出现,也在诗歌里出现。这个人骑毛驴去苹果园唱木卡姆,别人问他靠什么生活,他答:我什么不靠也能生活。一个诗人,就应该有斯德克老汉的这种生活心态。做什么职业不要紧,要紧的是态度。生活,工作和诗歌并不是冲突的。这个骑毛驴唱木卡姆的老汉是真实的人物,在伊犁河边的苹果园里经常可以看见他或他们。他们平时要为生活辛苦的劳动,鞋子上沾满尘土,脸上布满疲惫和皱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坐在苹果园里忘情地唱木卡姆。

生活和诗歌写作的关系可能就是这样子。

我十几年前辞去了工作,我辞去工作不是因为写诗,我只是想像斯德克老汉们一样去生活。写诗不会是我生活的全部,但它可以是苹果园里的木卡姆。

前几天看到一个科学调查,说房间越乱,待在里面的人越有创造力,越敢想东西。我把这个发给一个朋友看,朋友有文采,有敏捷的思维,但他写不了诗歌,因为他总是喜欢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他感叹,难怪自己只适合写公文。

我的房间很乱,书堆满了床和沙发。一旦把这些书整理到书架上,我就会找不到它们。反而是随意一扔,要看的时候一找就能找到。我觉得一个写诗的人,生活应该是随意的。

6、你关注诗歌评论文章吗?你写诗歌评点、评论和研究文章吗?

我不怎么关注诗歌评论文章。我对所有的评论文章都不怎么关注。我也不喜欢诗歌评点文章。我觉得,诗歌评论和诗歌写作是两个概念的东西,首先思维就完全不一样,诗歌评论可以是线条式的,诗歌写作,不可能是线条式。诗歌是雨后长出来的东西,类似蘑菇之类。干旱的时候它是不会出现的。诗歌评论则是可以种植的。

7、你如何评价现在的中国诗坛?

每个人写诗的状态不一样,对待诗歌的方式也不一样。我不去做评价。我愿意相信,每个写诗的人,都是这个世上最单纯的孩子。

8、请写出你认为最重要的三个诗歌写作要素。

感动,热爱,思考。

奈保尔在小说《B华兹华斯》里的诗人可以看蚂蚁看上好几天,可以卖不出去诗歌但对世界毫不抱怨,他让院子里随意长满荒草,并对它们充满深情。这个小说里的诗人是这样说的:你是个诗人的话,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让你哭出来。看到牵牛花那样一朵小花都会哭出来。

诗歌是一门真诚的艺术。一个不会感动的人,他的思维一定和大理石一样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