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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已深
来源:文学报 | 钱红莉  2021年10月19日08:34

夜晚,去木椅上坐一会儿,观观天象,听听秋声……

农历八月十五,一轮明月悬于楼缝间,大而圆,仿佛初来世间的橘黄色,除了惊奇,也说不出什么,我就望着它,一直望着它。被自然之美击中后的涟漪,于心间起伏微漾。深秋的月色,亮而静,有亘古的意味。

咫尺处,一株无患子,整个树冠日渐地黄下去,月色下仿佛燃烧起来了。也印了一句古诗:窗里人将老,门前树欲秋。

又一夜,天上无月,唯余大朵白云。天穹幽蓝,衬得云格外白亮,望之良久。

秋天一日日深下去,像被神投入幽潭,不再忧心焦虑,人生的远景、近景,似一夜消失,唯余一颗心。白天,坐在阳台晒太阳,被褥、枕头抱出晒晒。黄昏后,被阳光洗礼后的棉絮,像极北方老面发的馒头,松软而暄香。四季里,唯秋冬两季的太阳饱含香气。

林间有风,天空澄澈透明,迎着光骑车,秋光让人睁不开眼。经过一段步道,不得不徜徉一番。法国梧桐叶青黄相间,黄叶忽刺忽刺往下旋落,蝶一样轻盈。沟渠内大片芦苇,白絮茫茫。香蒲结了深咖色蒲棒。一年年里,红蓼繁了密了。芒草一齐黄了,又一齐枯了。夏枯草坚持在秋风里开紫色小花。水杉锈黄,垂柳浅黄……眼前一切,纵然萧瑟荒凉,但,却那么美——原来,自然的荒芜更见穿透力。深秋的萧瑟与盛夏的葳蕤,自是别样,皱纹皓首比之明眸皓齿,更见生命的力度与内涵。

深秋真是蕴藏深厚的一个时节,银杏、乌桕在秋光下,如若两个永恒的发光星体,衬着钴蓝的天,黄如赤子,红如赤子。

每年这个时辰,特别向往回到乡下:那里最好有一条江,或者一条河,夹岸大片稻田。不远处的丘陵山岗上,荞麦地蜿蜒不竭。僻野的深秋更有气质,更见风骨——零落的草甸,荒凉的山岗,清澈的河流……一齐平铺于地上,风的走向不羁而无所牵绊。秋霜一日浓过一日了。清晨,伫立门前望远,田畈一派泠泠然。

忽然没什么事了。坐客厅阳光里,翻牧溪画册,到《六柿图》,忽然感动起来……是这样的墨色,一瓣瓣,浅淡深浓。旧气,隔了千年递过来的旧气,尚有余温,是清灰里捂过的,底层的,日常的,谦卑的……

是牧溪的平凡打动了我。除了《六柿图》,还有《白菜图》。

每日都会买一两斤白菜。入秋,菜有霜气,异常可口。百菜不如白菜。牧溪笔下的白菜,正是“客来一味”,何以令人心悸?

“春初新韭,秋末晚菘”,这八个汉字里,埋伏着时序节令,人间烟火,以及一颗始终跳动着的温热的心。

牧溪感知到的,又是什么呢?

白菜晚菘图中那些墨色,已然旧了。旧的东西,总是珍贵的,厚重,凝练,内敛,欲言又止,留下一派清气,以及与生活隔了一层的凛冽之气。这所有的一切,皆源于秋气,荒凉之气。

我无法在盛夏的溽热里读懂牧溪,唯有深秋,一种无所不在的冽与寒,正是牧溪的精髓所系。他的《寒鸦图》那么孤独,甚至凄凉,何尝不在表达一颗心呢?屏蔽一切伧俗热闹,走向内心的明月深山。如此,孤独凄凉何以不是一份大自在?牧溪的燕子,犹如风中少年,一人独自飞,画幅上端稍微垂下几枚树枝,是红柳吧,一样被墨色浸透了,纵是春草蔓生的三月,也是叫你守住了一份清寒。

每临深秋,我走在菜地,走在风里,走在湖边,不免想起牧溪《墨雁图》里一句题诗:西风吹水浪成堆。那份不请自来的寒凉,让人真切感知到,人与自然之间的那份两两相照,以及秋天老了芦花一夜白头的无可挽回。

我的望月,何尝不是那种物我之间的两两相照呢?

牧溪的僧人身份,注定了他的抽离感。到了二十世纪初叶,另一画坛异数常玉,简直走向了牧溪的反面。孤寒的反面,不正是温静吗?

常玉的温静无所不在。他的粉色系列,犹如婴儿安睡于夏帐之中,轻轻掀开一角,乳香铺天盖地。这是属于我个人的视觉上的通感了。

常玉大片未知的留白,构成了他艺术的夏帐,无数线条流畅比例失衡的马、骆驼、鹿、象、人,犹如亘古即在的婴儿。整个画面,像极西方圣婴们的受洗图卷,温柔,祥和,宁静。

一幅“嬉蝶”图,简直神品——背景一向是常玉派系的“粉”。白猫自粉色云堆间跃出,轻轻把一只灰蝶捉住了……那一刻,叫人仿佛知道了流水惘惘的意思,视觉上无限的冲击力,永远那么动人心魄,过后,又默默消弭于荒芜的时间中。

常玉的人体系列、动物系列,抑或瓶花系列,所表达的主题,无非时间的流逝,是将人抛荒于广漠的时间里而无能为力的消逝,流水一样的,一刻也不曾停止地消逝。

牧溪的抽离萧瑟,常玉的浅淡温静,一遍遍体现于孤寒温静之中,像极这眼前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