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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故事
来源:新民晚报 | 秦文君  2021年10月18日08:39

疫情突如其来后,每逢过年过节,我们不去饭店,挤在老母亲家中聚餐,众人七手八脚做一席家常菜,我备了一只大而沉重的咖啡机,在紧密的、热乎乎的餐叙之后,让老母亲和一家老少,人手一杯咖啡,慢慢细品。

我对咖啡的启蒙认识,源于母亲。上世纪五十年代母亲在机关上班,和当年很多新女性一样,工作上独当一面,却不爱家务,俗称不会过日子。

母亲很爱购物,花钱慷慨,或许和她每天下班会途经淮海中路有关,一路上她看到香喷喷的糕点、好看的家居用品,新鲜的花卉、时髦的电影杂志,便会兴致勃勃买回家。

起初没涉及咖啡,她很喜爱麦乳精,自豪地买回来,每天早上给家人冲上一杯奶香浓重的麦乳精,这一刻她的神情分外甜美。

麦乳精口感香甜、醇厚,我和弟弟更是迷恋,甚至喜欢上了麦乳精罐。深深的圆罐中间,有一个紧实的小圆盖,像油漆桶似的,密封得很紧。每次轻轻撬开盖子,会有愉悦漫上心头。

吃空的圆罐也成了宝贝,母亲留下若干做了饼干听,圆罐的数量渐渐可观,她还悉心为它们一一编号。

很快,我和弟弟有了新发现,麦乳精干吃更醇美、过瘾,于是我们悄悄将小圆盖撬开一点,等麦乳精慢慢回潮、结块,人手一大块,一时间蜂窝状的麦乳精甜化了舌尖,绝佳的滋味萦绕在心,替代了最好吃的甜甜蜜蜜太妃糖,成了童年世界里的第一美味。

母亲并不认同我们的干吃麦乳精,认为这是暴殄天物。物质匮乏的年代,她对这一杯杯麦乳精怀有深切的厚望,不限于口感绝好,更看重它是滋养身体的营养品。她执意维护着麦乳精说明书上的正统吃法,想想也是,那个年代,用购粮证买一斤大米才0.16元,一罐麦乳精价格却高达数十元,真是奢侈品。我们理解母亲对它重视中,带有一点小小的仰视。

第一次碰咖啡,也是在母亲的带领下,一次全家去德大西菜社吃葡国鸡,喝罗宋汤,餐后母亲点了两小杯咖啡,给我和弟弟点了甜品。咖啡上来了,父亲却去外面抽烟了。

我只看了一眼,就迷上了镶银边的咖啡杯、侵袭而来的咖啡的香味,小碟子里的方糖也让我隐隐激动,便对母亲说想品尝咖啡。

母亲让我喝一口试试,结果被她说中了,我喝第一口咖啡就被呛到了,它的苦而涩辛辣地熄掉了我积蓄的热情。奇怪的是,虽没在第一口咖啡里体会到美好与舒坦,但我依然对咖啡怀有模糊而美好的幻想。细究起来,不能不说这一份好感来自麦乳精,我感觉到咖啡中的某些香气隐约和麦乳精有关联,我还被迷人的碟子、棱角分明的方糖、母亲喝咖啡时轻轻一调的手势、流露的灿烂神情所打动。

渐渐长大,初中时代在好友家喝过一杯摩卡咖啡,加糖、加奶,还加如许五色的可可粉,浓厚的、热腾腾的一大杯喝下,太满足了,认为这样的咖啡才是世界一流。

17岁那年,我被分到黑龙江林区上山下乡,历经的年少艰辛,最抵挡不住每当生病乏力,并无亲人在身边,补身体的只有红糖水冲炒麦粉,煮两只鸡蛋服下。

想不到有那么美好的一天,一个同伴从箱底翻找到一小罐速溶咖啡。

这罐咖啡被当作故乡上海的召唤,对遥远的大都市洋派生活的念想,这咖啡自然成整个集体宿舍的宝贝。每次冲饮,每人只舍得在杯底撒少许颗粒,加几大勺红糖,冲兑出前所未有的咖啡红糖汤。在无比严寒的北疆冬季,一饮而尽,帐篷外冷峻的茫茫山野上仿佛绽放起大片的花朵,我们无比激动地邂逅各自丰盈的青春活力。

八年后我得以返城,很快找到了心灵的归属,投身于挚爱的文学创作,每完成一本书,我会为自己留下点闲暇时光,穿梭于电影院、博物馆、餐馆、书店、个性茶馆,咖啡馆。作为一个在偏僻的远疆待了八年的回归者,决不会辜负大都市的美妙和多彩,心里多了一道失而复得的坎。

上海是全球咖啡馆最多的城市,我至亲中,有孩子在做咖啡这一行的,有一年听闻他获了行业里的大奖,便去咖啡店看看工作状态中的他,第一眼感觉非常陌生,挑染的头发,和前沿时尚的音乐一样显出几分另类。他太爱咖啡了,一杯手冲咖啡,从磨豆,倒入咖啡粉,注入热水,闷蒸,滴滤,在随性的仪式感中完成专业的动作,也许外人会觉得这么一套有点摆谱,但他精神愉悦,没让自己活得疲惫,保持自己的尊严和秘密,这是新世纪的孩子们的可爱姿态。

我带着年岁和阅历方面的沉重,喝一杯摩卡,加糖又加奶的那种,和孩子一样沉浸在自我的记忆和心境中,人自在、松弛了,哪怕只是一个人,孤独和忧伤也可以是香的,和咖啡一样在几丝苦涩中品到苹果般的清香。

这些年来,我到过世界各地的许多咖啡馆,陆续写下一些零散的心得,有朋友看到后,送我和咖啡有关的礼物。台湾的好友桂女士在过去的十年中,接连送了我三套唯美的咖啡杯,大、中、小各一套,我至今还在用着。

近期有两拨文友找来,一拨人询问我是否有意将小香咕阅读之家变身为美轮美奂的咖啡馆,依旧延续儿童阅读的新理念,最好像小香咕一样,养一条忠心活泼的柴犬,养一只爱炸毛的精灵古怪的小猫咪。

另一拨人前来说服我入股他们的咖啡馆,说咖啡为作家创作提供持久的专注力,巴尔扎克能持续工作17小时,源自他每天喝50杯特浓咖啡。

我信任咖啡的妙用,也认为在虚无的咖啡馆环境里,也许真能使作家灵性大发。不过,何苦费时去开咖啡馆呢。我家楼下就有一家咖啡馆,只是楼高些,闻不到扑鼻的咖啡香气。我计划在客厅里辟出小小一隅,吊灯、浮雕咖啡杯、玻璃屏风,让这里初具海派风格的咖啡馆情调。这样一来,只要我高兴,就在臆想中的“咖啡馆”里开写,源源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