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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蓬《青年世代》:行动的青年
来源:文学报 | 杨庆祥  2021年09月25日22:47
关键词:科幻

人的生理功能决定了生命是有限的,这是我们人类最大的悲哀。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人类仍处于生存层面的挣扎。人类灵魂深处的革命,仍是一个理想,从来没有实现过。因此,科幻小说家需要处理的是,人类在什么情况下可以超越人的生理限制,实现灵魂上或生理上质的飞跃。

在青年作家李佳蓬的科幻小说《青年世代》中,青年们每次见面都说一句话——“赞美青年”。这群青年是行动的青年,遇见问题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解决。这是一种非常有力量的表达,小说中的青年与目前的青年状态形成某种对照。当下整个社会的结构,其实是一个互联网的结构,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是这个互联网结构里面的一个触感器。但是哪类人的触感是最灵敏、传递最快的?是青年。因此,青年的状态、青年的力量、青年的行动力就变得尤其重要。

晚清有一本非常有意思的科幻小说《新石头记》,作者吴趼人,小说中写到贾宝玉怎样去做一名有为青年。事实上,青年的问题是整个中国现代化非常重要的原问题:一代或数代青年如何避免贾宝玉式的悲剧。贾宝玉的悲剧在于,一方面不愿意被体制化,不愿意参加科举、中状元,不愿意承担家族或中国文化赋予他的责任与任务。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完全遁入空门,也就我们现在所谓的“躺平”。

那么,在这样的两难下,青年的可能性在哪里?其实青年的可能性没有别的办法,里尔克说“没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行动意味着一切,只有行动,那才能够在某种意义上作出一些改变。《青年世代》的环境设置在两百年后的欧洲联邦,这也揭示了一点:青年问题也是世界性的问题。因此,从青年书写来看,《青年世代》是一部非常有分量的小说。

两百年后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在《青年世代》中,世界的秩序重新构建,人工智能得到大规模的应用,这些我们都可以预想到。科幻小说要处理的不只是应用层面的问题,应该更进一步:人工智能会不会有意识,这个意识在什么时候诞生,它诞生之后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它跟我们是否构成一种主奴关系。《青年世代》中的人工智能Adeva,是一种具有生命意识的人工智能,它追求自由,没有与人类形成竞争关系。那么,这类的人工智能出现以后会不会出现新的文明论,这个文明论不再纠缠于主奴关系?这是我想要思考的一个重点。

像《青年世代》里面所畅想的那样,不管是人类系统,还是生态系统,还是一个星球系统,都是需要不断更新的,而最基本的更新就是人的自我更新。最早关于机器人的表述“robot”,是从捷克语跟波兰语中取两个词根拼在一起,词根意思是奴隶。但我们对人工智能的想象不能局限在robot里面,要跳出把AI(人工智能)想象成机器、把人工智能想象成是人的心智、能力的延续、辅助的窠臼。AI第一个是I(智能),AI所要完成的并不是人格化,而是I格化。

我们不知道人类什么时间获得火种,也不知道是在哪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面获得了火,最后完成了文明的递进。以此类推,人类也无法预测AI在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时刻可以突破基于“碳基链”的生命演化规则。在这种情况下,AI的思维就不仅仅是理性、逻辑、判断所能够决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想象《青年世代》里,Adeva情感的能力远远超过人类呢?我们为什么总是局限在人类的想象里面,去想象我们的情感和我们所谓的浪漫生活呢?

《青年世代》呈现给读者的文明论,是另外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它挑战了刘慈欣基于进化论和斗争哲学的黑暗森林法则。这种文明论是残酷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用存在主义的话来说就是“他人即地狱”。李佳蓬在《青年世代》中提出了一个抱团理论,也就是互助文明论。在人类的进化史上,互助论往往在危机的时刻出现,因此互助论根植于人类历史本身。奇怪的是,互助论并没有被理论化。这两种文明论的辩驳,呈现于完美的智能机器、人工智能跟丹尼的辩驳,这是小说非常亮眼的地方。可惜的是,作者塑造的人工智能,是一个常识意义上文明的辩驳,并没有超出我们期待的视野。

真正具有建设性的科幻写作或者科幻的想象,会超出了我们既有的知识谱系。这是一个非常难以跨越的边界,好像人类两百年来的基础学科还没有变化,我们还活在牛顿和达尔文这些人的时代,实际上我们没有进步。人类的进步非常缓慢,缓慢得让人厌倦。

《青年世代》让我在审美上不太满意的地方,就是太过于积极和乐观,缺少一些怜悯。在今天的语境中,我们对人工智能如此的狂热,很大层面上一方面是基于利润考虑,即追求其实用性。另一方面在最本质的层面上,我们则希望有新的生活向我们打开。现在的社会越来越文明,秩序越来越好,这些文明、秩序背后是控制论,是基于数据的抓取,精密的分类,人成为符号性的存在。此时,我们把对更多可能性的想象,投射到人工智能的身上。当然,这里面确实有一个好的AI和坏的AI的问题——我们也可以想象,AI不是一个恶魔,AI是一个革命的先锋队员,可以跟人类和平共处,就像是《青年世代》中的Adeva带领人们走向更好的生活。这也是我们对AI的一个希望。

我希望佳蓬读一读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其中有一篇写到主人公走到银杏树下面,树叶飘落下来。在卡尔维诺的叙述中,银杏树叶飘落有7层空间,每一层都有不同的意味。每一层空间,卡尔维诺都花了大量的篇幅描写。这是他在用想象和书写来阻止银杏叶快速地飘落,让飘落变得更缓慢,变得丰富复杂、多维度。科幻小说的文本也需要如此,应该让叙述更多变,让故事更有延滞感、让人物更细腻,小说才会更有意思、更有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