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赵园:《年轮》编后记
来源:《随笔》 | 赵园  2021年09月23日08:37

二〇二一年春节前后,着手为得后编一本随笔集。他已出版的著述以鲁迅研究、杂文为主,或将散文随笔与杂文混编,缺少一种较为严格意义上的“随笔集”,不无遗憾。[他的鲁迅研究、杂文作品有《〈两地书〉研究》(1982)、《鲁迅与中国文化精神》(1993)、《鲁迅心解》(1996)、《人海语丝》(1998)、《世纪末杂言》(1999)、《垂死挣扎集》(2006)、《鲁迅与孔子》(2010)、《鲁迅教我》(2010)、《今我来思》(2015)、《刀客有道》(2019),辑录《鲁迅谈自己的作品》(1976),与李庆西编注《鲁迅杂文基础读本》(2006),与钱理群、王富仁编选、由李庆西注释《鲁迅精要读本(杂文卷)》、《鲁迅精要读本(小说、散文、散文诗卷)》(2010)。]

《年轮》分为三辑,自述,怀人,书札。自述一辑以忆旧文字为主,有对故乡对早年生活的回忆,也有此后职业生涯、所历政治运动的回忆,另有与从事鲁迅研究有关的回忆。事后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应林贤治先生之约为其主编的《散文与人》写散文,是得后写此类文字较为集中的时期。那些文字大半收入二〇〇六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垂死挣扎集》。没有了林贤治先生的催稿,即再无写这类文章的兴致,更多的往事湮没在了岁月风尘中,渐就模糊。据我的经验,写作赖有机缘。某种状态,过此即难以再有。倘得后能将这类文字写下去,会更为可观的吧。得后的老乡张国功先生注意到了这组文章,在自己所编《文笔》上发表过一篇《得后先生的“乡愁”与隐痛》(见该刊二〇一五年秋之卷)。

不像我的散文多以身历为材料,得后较少谈论自己,家居也难得讲述往事。“残生碎片”,是得后自己用过的题目。那些回忆确系“碎片”,其间有诸多空白,却仍可看出一个人一生的大关节目。即如《写在〈鲁迅教我〉后面》,将最初被鲁迅吸引、直至撰写第一篇严格意义上的鲁迅研究论文(《致力于改造中国人及其社会的伟大思想家》)的过程,叙述较详,直可由此线索铺陈“一个人的学术史”。只是得后已无力更无意于此了。那篇后记元气淋漓,激情四溢,应当处在最佳的写作状态。

三辑中,第二辑收入文章较多。关于李何林先生的三篇,《一个人的学问、信仰和作为——埋在我心中的李何林先生》写在李先生去世之初,其他两篇则补充了细节。关于王瑶先生的两篇,《王瑶先生》收入最早出版的王先生纪念集,写作时间稍后的《夕阳下的王瑶先生》叙事更绵密。此外,所写钟敬文、杨霁云(读关于杨霁云先生的一篇提到的与杨先生之间的书信往来,不免想到搬家时被我毁掉的杨先生的信函。我不知自己当时的处置是否妥当。)、李长之、周海婴,日本学者中岛碧、伊藤虎丸、丸山昇诸先生,都是他尊敬的师友。

他感念的师友,钟敬文先生、启功先生、李长之先生,是他北京师范大学的老师。得后一生崇仰鲁迅先生,对于自己的老师钟敬文、李长之先生涉及鲁迅的公案,不但不回避,且致力于还原真相——却又非所谓的“辩诬”,而是力图澄清事实,校正成说,尽弟子对于师长的一份责任。尤其对于钟先生,不厌重复,一写再写,念兹在兹,情见乎辞,于师弟子一伦(不在五伦之内),可谓无憾。对于导引他从事鲁迅研究的李何林先生,他私淑的王瑶先生、杨霁云先生,无不一往情深。这份深情,非我所能及。

此辑收入四篇关于启功先生的文章,是由他关于启先生的十余篇中拣选出的。那一代老先生,得后的确对启先生感情更深,爱其人,也敬慕其学问、著述。对启先生的书法作品、论书论画自述平生的诗词,摩挲玩赏,不欲去手,其中的一些可谓烂熟于心。诸篇涉及启先生的性情、情感、思想渊源。由其中发表于《书城》杂志的《诗思诗语中的人性人意之论——纪念启功老师》,可知他关于孔孟老庄的某些见解。家里的《四书集注》《诸子集成》及其他相关书籍,夹着纸条,处处有他留下的笔迹。得后曾不厌其烦地强调启功先生“思想家”的一面。启先生是否思想家,不妨见仁见智;对得后的论述,他人或不以为然。甚而至于鲁迅是否可称“思想家”,也曾有过争论——无非将“思想家”置于其他“家”之上,以为这一名特别尊贵,容不得擅用。倘没有此种等级意识,则以启先生为“思想家”未为不可的吧。

未收入此辑的,有一篇题为《我敬我爱元白师》。如果说得后对李何林、王瑶先生的感情更是“敬”,对启功先生确实又“敬”又“爱”,甚至非“敬”“爱”所能形容。这种一往情深,想必有更深的缘由,固然因服膺启先生的学问,更有可能被启先生应世的智慧所吸引,那种或与历史、家族背景有关的通达透彻。入世既深而又能出乎其外,尤其跳出来反身自省,稀有难能。我还猜想得后的嗜读启作,与他的耽嗜《老子》不无关系。所谓“世缘”,都绝非偶然,或根于性情,以至前世未了的什么情,是我所不能知的。

为某拍卖会拍卖伪托启先生书法作品一事,得后前后写了四篇杂文,乃受启先生之托。我怕他惹祸上身,兼以不懂相关法律,劝他罢手,他谢不能。有事弟子服其劳,何况受命于启先生!此事后来的发展,或非他当时所能逆料。还记得相关机构介入,有人登门询问事由。

第一、二辑诸篇,内容或有重叠,却因各有他篇所无的细节,也就保留了。写作的时间点不同,笔调即有差异,细心的读者当能察觉。自述的文章较少,怀人之作中的自述,或可补其不足。我写过一组短文《读人》。这是个可以做下去的题目。读人,未必不也是读自己。读自己心仪的人物,往往包含了自我期许以及遗憾。由此看得后怀人的文字,多半能得其实的吧。

得后的习惯,每信必复,也以此要求他人。我一再告诫他适可而止,以免使通信成为对方的负担。他生长于旧式家庭,早年曾习字。手写的信,有些可能还存留在世间。电子文本中亦多书札。斟酌再三,仅将其与日本学者木山英雄先生之间的书信作为一辑,省去了取舍的麻烦:既因他对木山先生的特殊感情,也因其中有二〇〇八年的几通围绕木山先生《北京苦住庵记》,内容较为集中。另一较为集中的,是二〇一五年关于得后正在进行中的有关鲁迅与左翼关系的考察。可惜这项考察因得后的眼疾而被迫中断了。相关书札中两个学人不避分歧,开诚布公而不勉强求同,也是我以为值得看重的理由。那是真正的交流,伊藤虎丸先生所说“心的交流”,充满了和煦的人间气息。若不嫌夸张,是否可以作为日中学人间学术、思想交流之一例?此外,选择得后与木山先生之间的通信,也因木山先生的人格魅力与幽默感,以及他别有韵致的日式汉语。他由得后那里得知了编随笔集的计划,二〇二一年年初的信中说,“我衷心欢迎且恭喜从新编辑您的散文集的计划。至于只把您和我的往来信编辑来公开的奇想,则一想到极不高明的汉文不禁脸红起来,虽然,一面也不无爱惜您我之间友谊记忆的心情”。我将此辑编完后发给木山先生,不免惴惴,猜想或许会被拒绝。直至三月,收到木山先生的信,才放下心来。木山先生竟同意了。至于木山先生所说我为得后编随笔集不失为“佳话”,我回复说,真正的“佳话”,是日中两个学人间的情谊与文字缘的吧。

得后与木山先生的书信往来起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电子文本要到二〇〇五年学会使用电脑后才有。还记得最初的信函中,木山先生说得后给了他“清风也似的印象”,我因此用了“清风也”调侃得后。遗憾的是,纸质的信固然没有保存,即电子信件也不完整,或有复信而无来函,或有来信而无回复。因系私人信函,引文有未注出处者,我补了注。此外,木山先生的书札格式较特别,我改为中国读者习惯的格式以及标点;至于木山先生使用的繁体汉字未转换成简体,则出自我的一点私心,怕一经转换减损了味道。

收入随笔集诸篇,我校正了若干处误排,其他则尽可能保留时代、世代、个人的痕迹。收入此书的部分文章写在使用电脑之前,将其中的几篇转换为电子文本,赖有我的小友杜英和石艺璿同学的帮助。

编此集时看到,得后的那些电子文本,字越写越大(以至用黑体),篇幅越来越短。那是他视力衰退、使用电脑日渐吃力的时候。他和我都不能接受口述、由他人整理的方式。我则几乎所有已发表的“访谈”均属笔谈。钱理群曾建议与得后对话,由年轻人记录整理,得后拒绝了。他原本计划就“立人”写一本小册子(《写在〈鲁迅教我〉后面》),未能如愿。他说曾想写一本关于启功先生的小书,因眼疾不得不放弃了——所有这些,也像已在进行中而未及完成的关于鲁迅与左翼的著作(他也说是小册子),都是他的遗憾。当,遗憾不止于此。他在纪念伊藤虎丸先生的文章中说:“人生苦短,遗恨却太多。不必临终弥留之际,就在年老体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检点平生,能够没有想做而尚未动手做、或没有做到、或没有做好和已经无力补救的事么?或正要着手而机缘已逝,都是多大的悔恨啊。”

所幸钱理群于近期编了一本得后《鲁迅研究笔记》并自任评点,不但可稍补遗憾,且见出挚友间围绕鲁迅这一共同议题的思想切磋。也如木山先生与得后间的交流,不失为佳话的吧。

202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