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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纸是一片云
来源:解放日报 | 赵焰  2021年09月23日08:04

小时候我生活在黄山脚下的旌德县,偶尔乘车出山,去芜湖、合肥、南京、上海方向,须经过邻近的泾县。那时候我实在是一个很不中用的山里孩子,每次乘车出行,只要过了本县三溪或泾县榔桥,必定会在一个名叫乌溪的深山坳里吐得一塌糊涂。乌溪处于崇山峻岭之中,四面山峦高耸,中间有一条清澈的小河。从模糊不清的车窗向外看去,马路边上立着几排低矮的房子、几根黑黝黝的电线杆,像幽灵一样神出鬼没。往山的边上看,还可以看到厂房,有高高耸立的大烟囱在冒烟。

我一直觉得那个地方很奇怪,云雾缭绕的山坡上,总有大片白色堆积,阳光一照,白得刺眼,就像一朵朵白云似的。客车每每在崎岖弯曲的山路上扭来扭去,几个弯道一折腾,我就晕得一塌糊涂,痛苦地把头伸出车窗呕吐。这个时候,司机一般会停下车来,轰我下车去吐。我忙不迭地跑下车,也不顾颜面,蹲在路边翻江倒海。等到我头晕目眩地站起身来,四周的山峦像白云一样旋转。我一边踉踉跄跄地向客车走去,一边情不自禁地感叹:这个白云缠绕的地方,真是我的“伤心地”啊!

有一次家人告诉我,我经常晕车呕吐的地方,是全国闻名的宣纸生产基地,那个高入云端的大烟囱,就是宣纸工厂所在地,那一片片挂在山峦之上的“白云”,就是翻晒的宣纸……我父亲在文化馆工作,小时候一直对画画有浓厚兴趣的我,当然知道宣纸是用来写字画画的,可我没有想到宣纸是晒出来的!在我心目中,宣纸是那样美,也是那样大,更是那样白,它就像一片片云彩一样挂在蓝天之上!难怪我会在这里晕头转向,这分明是在云端之上行驶啊!

很多年后,我大学毕业,在宣城工作了十多年,对于宣纸,慢慢消除了陌生,也慢慢消除了神秘。我知道乌溪半山腰晒的不是纸,而是造纸的青檀皮和沙田稻草。我曾多次到泾县的宣纸厂采访,可是除了一些工作性的报道之外,我并未写过关于宣纸的文章。这当中的原因,还是蜻蜓点水,缺乏深入吧,宣纸博大精深,就像皖南早上氤氲而起的空蒙景象,让人看不透也不敢涉足。年轻的我,唯恐以心思惊扰旧时的光阴,生怕那些神秘的蝙蝠向我扑来。

再后来,我写了很多关于徽州文化的文章,也写了一些关于淮河文化的文章,却几乎没写跟宣城有关的文章,更没有写过宣纸。诸多宣城人曾经好奇地问我:“你怎么不写写宣城?”或者说:“你怎么不写写宣纸?”我只好抱歉地笑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应该是机缘未到吧。机缘未到之时,是不可强求的。

一直到我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机缘到了:安徽文艺出版社约我写一本书,说宣纸名气那么大,历史那么长,可一直没有一本好书来写它。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答应了。皖南毕竟是我的故乡,我不能为家乡做什么大事,只能做一点小事。更何况,有关宣纸的内容,也是我较为熟悉和有兴趣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有关宣纸的内容是如此寡薄:不仅宣纸的定义不明确,历史的蛛丝马迹难以厘清,而且相关科学、技术、学术、说法上的诸多事宜,都要我这个门外汉探索。为了追溯空蒙的时光,我一头钻进了宣纸的历史岩洞,在里面苦苦寻觅和对标。宣纸如谜,它跟诸多历史事件和人物一样,虽然名气很大,可是空蒙匮乏,断片很多。与宣纸沿脉同样具有难度的,还有历史上的那些书画,哪些是绘于宣纸上的,哪些不是绘于宣纸上的?诸如此类的鉴别,也失于明确。要鉴别一张留传下来有岁月的纸是不是宣纸,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而这些显然是写作者无法做到的。面对苍茫的宣纸史,我突有一种无助感,也许宣纸真的是飘浮在时空之上的一片云,缥缈无形,让人难以捕捉。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醒悟:关于宣纸的写作,不应过分纠缠于技术和原料,而是应该对标中国书画艺术,将之跟中国历史、文化和哲学糅合在一起,也将之放在中国书画的历史长卷之中观察,如此方能找到一种深入的路径。一如在茫茫大漠之中,你不可能从地上找到一条道路,你只有注意观察前方北极星的光亮,判断习习凉风吹来的方向,才不至于迷失自己。

在找到正确的路径之后,我算是粗略地厘清了宣纸写作的逻辑关系:宣纸的属性是江南的。它不仅仅属于宣州或宣城,更属于以黄山为标志的皖南,它是江南之灵秀的集中代表;宣纸是中国文化和哲学的集中体现。没有中国文化这一个“理”,就不会诞生宣纸这个东西;宣纸是与笔、墨、砚相伴生的。“文房四宝”是一个系统,没有笔、墨、砚的相伴,宣纸不可能出现,也不可能发达;宣纸最后形成一枝独秀的局面,与文人画的发展,也就是南画的发展相一致。没有宋朝之后文人画的兴起和进步,就不可能有宣纸的今天……总而言之,宣纸不仅是自然的产物,也是文化的产物,是无数机缘的集中组合。宣纸不仅集中体现了地方的灵性,承载了中国人的审美情趣,也承载了中国文化的特质和精神。

宣纸,还是象征。它不仅是中国书画的象征,还是美轮美奂的中国,是儒雅安静的中国人,是缤纷厚重的中国文化的象征。在它身上充分体现了中国文化注重天道自然的哲学观,体现了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愿景,体现了中国人高蹈的审美趣味,体现了中国社会对“君子之道”的追求,以及中国文化“道高妙而法中庸”的智慧。

宣纸,是中国人的桃花流水梅兰竹菊,也是中国人的万水千山万紫千红,还是中国人优美的诗篇以及曼妙的哲学,是丰富而厚重的精神史和心灵史。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国度里,一些异常坚硬、牢固、锋利的东西,比如城墙、石碑、砖瓦、刀刃,都曾在历史的震荡中无可奈何地老去,反而是安静的、柔软的、纤弱的宣纸,以及留存在宣纸上的绘画和书法,仍焕发着勃勃生机,长久地存在着。

我轻轻地触碰着宣纸的灵魂,惊奇于宣纸的幻变,迷恋于宣纸的纹理,执着于宣纸的历史……虽然彼处一片云烟细沙、星空寥落,但我还是力求轻微、舒缓、安谧地进入,尽可能地以准确易懂的方式进行表达。在空蒙的历史面前,若是用情真意切,也可以弥补一些无可奈何吧?

在皖南探访宣纸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天晚上,我们在青阳县青阳腔博物馆中看当地人的青阳腔表演。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古老的唱腔,据说它一直可以追溯到有“戏曲活化石”之称的贵池傩。我在黑暗中聆听着青阳腔悠扬婉转的旋律,感觉云端之上有云雀飞翔,又似雨前云雾缥缈萦绕。烟雨空蒙之中,仿佛接通天地,竟有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苍茫和迷失。我突然想,古老的宣纸也如这青阳腔一般,都是从空蒙的时光里飘来的一片云。生命的本质,就是如云似雾,不知所来,又不知所去。生活于其中,若是以想象和感觉超越现实,打通当下和未知,也算是一种丰富、自由和幸福吧?

2020年春天的疫情,让我阴差阳错地得到了一段相对完整的封闭时间,以埋头写作来对抗滞重和压抑。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凌晨莫名其妙地醒来,感觉头脑似一口老泉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或者如豆芽孵化,不时袅娜抽出一些词语和句子。我不得不披衣起床,在电脑上倾泻我的思绪,将它们排列成行。仿佛一种神秘的力量被激活,有意无意地助我完成此项带有使命的写作。就这样,在疫情趋于平缓的时候,我完成了这本书的框架,整个心情也像外部环境一样,变得清朗明亮起来。

在写作宣纸的时间里,我经常回忆起小时候的场景:那时候的天空特别高,也特别蓝,我特别喜欢在青草萋萋的沙洲上玩耍,有时候捉鱼,有时候一个人躺在草地上,仰面凝视头顶上的白云——它如棉花一样洁白和柔软,也如棉花糖一样充满诱惑。它就像无数交集的灵魂,悬浮、移动、触碰、纠缠,周而复始,永不止息……宣纸,就像一片云,也是缥缈于时间河流之上的白云苍狗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