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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平:“书模”周有光
来源:解放日报 | 简平  2021年09月16日08:29

我第一次见周有光先生,是李行健先生安排的。李行健是周有光的同行,也是语言文字学家,曾任语文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他还是周有光的邻居,很长一段时间与周有光住同一栋楼里,周有光住三楼,他住五楼,即使后来搬迁了,但仍在那个小区,与周有光可谓“近在咫尺”。

周有光自打搬到这个位于朝内大街后拐棒胡同里的小区后,一直住到去世。小区的门口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门市部,所以,我去北京的时候常常去那里逛逛,对那一带也算比较熟了。周有光住的这栋六层楼没有电梯,我前去拜访时心想,他一直工作到85岁才退休,那他这样每天上下楼,腿能吃得消吗?后来,他告诉我,他倒是没有问题,90岁还在爬楼呢。周有光的独子周晓平为了更好地照顾他,曾打算把这里的房子置换到自己家附近,但周有光没同意,说自己已经住惯这里了,而且他的一些好朋友也都住在附近。

周有光家说起来有四个房间,但面积都不大。我坐在他只有9平方米的小小的书房里,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那么的简陋。一张陈旧的小桌子,一个陈旧的小柜,四个陈旧的小书橱,坐着的椅子都没有扶手。但是,我明显地感到这里气场强大。周有光那时109岁,侃侃而谈他即将重新修订出版的《朝闻道集》。这本书是周有光105岁时出版的。我读后非常震撼,他的思维如此超前,他的视域如此辽夐,思想紧扣这个时代。周有光的气场,源于他站在人类文明的高度并以世界的眼光来看中国。

与周有光聊天足以让人开悟。他说自己也没想到能活那么长,不过,生命不在于长短,而是要有价值,这价值就是对他人对社会有用、有贡献。他谈笑风生,幽默至极,时常调侃自己,说到好笑之处,自己都会掩嘴而笑,然后用手帕擦擦嘴,再将一颗咽喉含片放进口里。跟着他大笑时,我才真正体验到什么叫睿智、什么叫豁达。那天,为了让我听明白他对人生命周期的认识,他顺手在便签纸上画图表做演示,这时,我蓦然想起其实他是经济学家出身,后来才从事语言文字工作的,所以他的思想和表述都非常有逻辑性,甚至可以“建模”。

我错过了他的110岁生日,但我拿到了他家人特意制作的庆贺寿碗。寿碗通体洁白,上面画了两朵带着枝叶的粉色牡丹,浅浅淡淡的,犹如他的为人和性格,淡泊、清疏、温和、纯净。

周有光是常州人,我母亲也是常州人,特别凑巧的是,我在周有光出生的那条伴着运河的青果巷住过一段时日。如今,周有光的老家宅子——始建于明朝的礼和堂已保留了下来。青果巷每年举办“字在青果·音而有光”有光拼音文化季,我参加过多场活动,沉浸式地感知周有光与汉语拼音的故事。但我之前却不知道周有光还是常州吟诵的代表性传人。常州吟诵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运用常州方言进行吟诵的一种传统艺术形式,其源上溯先秦时期的吴地吟唱,肇始于战国时代,经唐宋发展,明清走向繁盛,已有三千年以上的传承历史,是语言、音乐、诗歌结合最紧密的方式,由此可见周有光研究语言文字并非没有根基。虽然我没听过周有光用常州方言吟诵唐诗、宋词,但他说话时的常州乡音让我倍感亲切。

周有光传承常州吟诵,而他的夫人——才貌双全的张允和却对昆曲情有独钟,但这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他俩留下了许多琴瑟调和的佳话。张允和担任北京昆曲研习社社长时,非常积极,又是演出,又做研究,还要编辑专刊。周有光也跟着入了社,他说他是不积极的,不过每一次开会从不缺席,他说“我得去陪她”。他俩对家里的保姆特别好。当时有两个从农村来的保姆都很年轻,周有光说,她们不学文化太可惜了,要是有了文化,将来可能会改变自己的人生。于是,他和张允和给保姆们制定学习规划,还亲自授课,结果,两个保姆一个考上了中专,一个考上了大专。两个小保姆因上学而离开了,他俩都很不舍,可发自内心地为她们高兴。

张允和是93岁那年去世的,那时周有光虽然很伤心,可还是慢慢地平复了心境。他说,前面的人总要为后来者腾出生存空间,这样人类才能生生不息,一代一代传下去。

但身为气象学家的独子周晓平于2015年1月遽然离世,这对周有光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根本无法承受。在周有光送给我的《我的人生故事》一书中,他写了他与张允和还有过一个女儿,名叫周小禾,人家都说他们有一儿一女,是全福夫妇。但小女儿在抗战时期得了盲肠炎,由于战争环境下得不到合理的治疗,不幸病逝了——“这是最悲惨的事情”“这是一个打击”。不料,没多时,一颗流弹又击中了周晓平的腹部。幸好住处附近有家空军医院,及时地送去抢救,动手术把子弹给取了出来,捡回一条命。这样的遭遇让周有光对儿子始终深爱有加。周晓平去世后,谁也不敢把这噩耗告知周有光。平时,周晓平每周都要来看望父亲的,因而不见他来,周有光便问保姆,保姆说,他外出开会了。过了一周,依然不见他来,周有光再次问保姆,还说怎么连电话也不打一个来。周晓平曾患过胃癌,他十分担心。到了第三周,已没办法再瞒下去了,于是,家人和好友商量叫辆救护车等在楼下以防意外,然后再去跟周有光慢慢“渗透”。周有光表现得异常冷静和理性,他说,你们不用再骗我了,我能扛得住的。

独子的离去让周有光遭受重创,他很快就因胃部出血、肺部感染等住进了医院。直到当年6月,他的身体才得到恢复。出院时,他对人说“风暴已经过去了”,可事实上,他无法释怀,常常半夜三更起来,让保姆扶着他在周晓平住过的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这里抚抚,那里摸摸,垂泪不止。接着,连白天都这样,周有光甚至极少说话了。听到这些消息,我担忧不已。

2016年10月,我去北京出差时想上门看望周有光,并带去我刚出版的《最好的时光》,这本书写了我和我母亲两个癌症患者携手度过的四年时光。那天,我走上那幢老旧房子的三楼,正想敲门的时候,忽然犹豫起来,我真的非常害怕惊扰了他。最后,我还是请李行健将书转交给了他。让我惊喜的是,他看了我的书后,不仅说这书名起得好,还专门拿着书拍了张照片,权当是为我做“书模”。看着照片,我不禁泪流满面。三个月后,2017年1月14日,周有光在度过112岁生日的次日,驾鹤西去。那一天,盘桓在我脑子里的都是他的音容笑貌,还有《朝闻道集》扉页上的话:“朝闻道,夕死可矣;壮心在,老骥千里;忧天下,仁人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