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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书瀛:抗战时的女诗人夏蕾
来源:文艺报 | 杜书瀛  2021年09月08日08:19

夏蕾大姐,一位被人遗忘已久的女诗人。不经意间在20世纪40年代的诗集中见到她,对我而言,这是类似出土文物般的发现。

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期间,我宅居家中读中国百年新诗,在闻一多先生20世纪40年代编选的《现代诗钞》中,意外读到了署名夏蕾的两首诗《山》和《二月》(见《闻一多全集》第1册第433-438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诗尾标注的写作时间是1940年2月。

夏蕾?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一时间,我有些疑惑:这是我所知道的我们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组(后来是现代文学研究室)的那位夏蕾吗?不久经各方证实:这确实是那位夏蕾——抗战时期的女诗人。

“文革”之前,我进入文学研究所读研究生的时候,有好几年几乎没有跟夏蕾大姐说过话。好像她与文学所的其他同志也很少交往。文学所名人很多,即使不是名人或尚未成为名人,大家还是有所交往,彼此之间略知一二,总之同事之间并不闭塞。但是夏蕾大姐,可以说有点“与世隔绝”,因此也默默无闻,特别是不同组室的人,对她陌生得很,如果她一年不来上班,大概也不会发现少了这个人。

我20世纪60年代初第一次见到夏蕾,她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看上去是一位黑黑瘦瘦的半大老太太(当时还不能算老),朴素得像个家庭妇女;如果你在东单菜市场买菜时遇到她,会认为她是一位天天买菜做饭的普通市民。只是她的眼镜略微流露出一些“文气”,也许当过小学教师吧?

那时,认真地说,我只是偶尔见过她,但是还不能说认识她,更没有注意过她。但是,有一次我在文学所二楼走廊看她领着一个眼睛直直的十几岁女孩儿,手紧紧拉着,一步不敢松开。我有些奇怪。旁边一位老同事告诉我:她是夏蕾,美术家、中国美协掌门人蔡若虹的夫人。不幸得很,她女儿得了精神病,拖累得她筋疲力尽。她原是写诗的,现在这种情况,既不写诗,也不大有精力作研究工作了。这唤起我深深的恻隐之心。这是我对夏蕾大姐的第一个深刻印象。后来听说,20世纪30年代末,她在上海认识了画家蔡若虹。1938年10月,蔡若虹带着夏蕾还有其他同好,从上海出发,经香港、越南、昆明、贵阳、重庆、成都、西安……于1939年5月到达延安。途径香港时,夏蕾与蔡若虹结了婚。蔡若虹是学画的,也写诗,抗战时曾在茅盾主编的《烽火》杂志上发表过许多新诗。我想,是诗歌把夏蕾与蔡若虹牵在一起的吧。

闻一多先生选的她那两首诗都比较长。《山》和《二月》都有50多行,后一首更是接近60行。诗人写她初到延安的喜悦心情,写那个时代革命青年对延安那片新鲜土地的感受。她的视野开阔、豁亮;她的感觉敏锐而细腻,诗的意象很新颖,语言富有磁性,很抓人。我不妨节录几段,让读者一睹夏蕾诗之风貌。《山》是这样开头的:舟行七日,/我从海的波涛上/投入了山的波涛。//是第一次/当我的双足踏上/这北国的松软的黄土,/虽曾有/像哥伦布的伙伴似的,/俯伏在证实了的新大陆上,/将嘴唇去吻接大地的心情,/我也不能绝无眷恋于海。

最后几段是这样写延安的生活:虽说是荒瘠的秃顶的山/像守财奴的扑满,/不轻易给人以一草一木,/当我们有锄头在手,/它也大量地/献出了黄金一样的小米的颗粒。//虽说是低矮的丑陋的山/靠几千年前的洪水/冲积了瘦嶙嶙的石骨,/当我们有长枪在握,/它也英勇地/担负了保卫子民的屏障。//如果说我是热爱着/这北国的山的波涛,/那是因为我投入了人的波涛!

《二月》写“雪”的“融化”,“毛孔里腾着热气”……恰是象征着她到延安时感到“解放”了的心情。她还说:而太阳,/那火热的红球,/在淡蓝而闪光的太空,/驱逐着灰色的云块,/而且像在呼嚷着什么,/像在致一篇欢迎词,/二月,解冻的日子。

诗的最后几段说:那挂在嶙峋的石崖上的/锥形的冰柱,/我们的山的白髯,/今天哪里去了?/代替它的是微温的水滴,/是欢喜的泪珠,/流在古老的/山的多皱的脸上,/低声的述说/又一代的年青。//而风,/挟着醉人的呼吸,/吹着复醒的大地,/吹过教堂的塔尖,/在无声的钟楼下,/在被缀上了红星的/圣母龛前,/就爆发了歌声:/是迎接世纪的春天的/中国的战歌,/是迎接世纪的春天的/没产者的进行曲。

没有想到今天如此默默无闻、听不到一点儿声音的夏蕾大姐,在抗日战争时期居然写出了那么火辣辣的诗篇!“地火”“人火”同样在这位女诗人的诗里燃烧。

20世纪70年代初她同我们一起到河南五七干校,领着患精神病的女儿艰难度日,依然沉默寡言,我没有听她说过一句话。90年代,我曾经的同事、后来供职于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章楚民兄,为了主编《中国当代作家作品总目》搜集资料,曾给蔡若虹写过一封信询问夏蕾情况,得到的答复是:夏蕾已于前几年去世。

夏蕾大姐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