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姐妹》:细密开阔的个人史诗
来源:长江文艺出版社 | 黄咏梅  2021年08月25日07:54

 

问:《小姐妹》是你最新的短篇小说集。但你最开始的写作是诗歌,少年时即出版诗集。为什么会从诗歌转为写小说?

黄咏梅:从诗歌转向小说写作,我觉得对于我来说还是很自然的。少年时代写的都是抒情诗,成熟以后忽然觉得抒情已经不能表达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想法了,需要有一些理性的表达,而小说就以一种讲故事的方式能更全方位地表达我的想法,我借助小说里真实的我、虚构的人物,来表达更复杂的想法。虽然诗歌其实对于理性表达也是是必须的,但对我来说,似乎小说这个体裁更得心应手一些。

问:如今,写作生活已经占据了你生活的大量篇幅,你的作品始终又关注着丰富多彩的普通人生活,并没有去过多投向文艺青年、知识分子。为什么?

黄咏梅:因为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我就写普通人熟悉的生活。事实上,文艺青年、知识分子,这些标签下的首先是个人。无论写什么人,写作者要先将笔下的人物当一个人来写。我觉得这个问题,文艺青年、知识分子的形象,在很多小说里出现,如同这些标签一样,都有着同质化的表达。譬如说,小说里一写教授,几乎就离不开《围城》里的教授形象,刻薄尖酸等等,而写到文艺青年总是要塑造一种神经质的莫名脱俗的形象。这种同质化的表达,很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写作者没有将写作对象先当一个普通人来写,而是在一种固有的标签下形成惯性写作行为。

问:现在经常还有人做城市文学和乡土文学的区分,但事实上,我们能发现在互联网的冲击下,城市和乡村的概念甚至越来越模糊,大家都在过着一种类似的生活,不再依赖土地和迁徙来更改我们的行为习惯。你的小说就呈现了这样一个广阔的当代生活背景。尤其书中《小姨》一篇,我们会发现小姨生活的变化其实和中国城市发展变化紧密相关,里面包含着巨大的时代信息量。你自己本身也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也经历过一个传统社会到互联网社会的变化,你觉得这两种环境对自己的生活和写作有什么具体的影响?

黄咏梅:70年代出生的人的确处于一个承上启下的转折时代,媒介介质的变化最能折射时代生活的变化。我们都处于一种互联网改变过的人生。我们欣欣然接受并参与这个改变。有时候,某些闪念和感想,在微信几百字写出来,发个图,似乎就能表达尽了,然后不断在评论区里得到朋友对这些感受的补充,这些瞬间的碎片化的感受好像就完整了。事实上,这对写作的人来说是一种消耗。所以,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写作像在满地碎纸里寻找些只字片语,然后试图像拼图一样拼出、复原生活和人的情绪。但同时,我又觉得处于这种裂变之中,写作者其实是大有可为的。70后作家记忆中的生活是传统的,而他当下的生活又是现代的,他可以穿梭于这些传统和现代之间,写出这些变化、差异,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表达那些永恒的东西,譬如情感、譬如美好。

问:阅读你这本书,也感觉到你随时随地在复原这样的“情绪”和瞬间。在这个奇观和非正常关系更容易被转发被流量看顾的时代。你却写了《小姐妹》《小姨》《表弟》《父亲的后视镜》这些看起来是熟人,是闺蜜,是亲眷的视角,来展开故事。对你来说,情感中,生活中,家庭中的这些身份和关系的命名和坚持,意味着什么?很多人是第一次阅读你的书。《小姐妹》里包括七个短篇小说,为什么会选择用“小姐妹”作为书名?

黄咏梅:对于一个习惯写日常生活的作者来说,写身边的人和事是很就手的。即使写的是久远的回忆,我也喜欢站在原地不动,将那些逝去的时间和空间拉到近前,这是我的基本功。要是让我穿越当下,跋过空间的群山涉过时间的流水,重返现场,需要费尽周折和心力,有可能会在半途迷路,或者成为一个三心二意不伦不类的旁观者。收入《小姐妹》里边的小说,我就手把自己安放在一个相对宁静和安全的地方,把人物拉到近旁。甚至人为去建立一种血脉相连的关系,譬如父亲、小姨、邻居、表弟等等。从写作上,这便于我去观察、倾听、理解乃至共谋。在这样的宁静中,我能清晰看见他们所处环境中与现实对应的那些部分,并设法描写出来;我能听到他们的喘息声,听到他们那些说不出口的忧患,感知他们快乐时微微变化的心跳。而从阅读上,我希望能为读者营造一种“居家感”,也就是“日常感”,事实上,这些小说里的那些“我”,随着读者的翻阅和认同,就会成为正在翻页的那个人,这种阅读的心理状态跟作品建立了一种相互信任的关系,读者能在小说中获得了共情和共振。所以,我看到有的读者留言,很多人都会这么讲“我家就有这样一个小姨”或者说“我家的弟弟就像那个表弟”之类的。

问:阅读完你的小说,会发现你特别擅长捕捉日常生活中的惊心动魄。就比如你获得鲁迅文学奖的《父亲的后视镜》。你没有像很多作家那样,把看起来信息量更大的父亲的一生作为故事主体,而是把它浓缩为小说背景,却打开“后视镜”这一看似细微的切口,由此呈现父亲人生中几个独特的人生变化。在变化之中,父亲那壮阔的一生的信息量,才真正有了力量。这样的写作方式,让你的许多短篇,看起来特别像长篇,以至于有的篇章在手机和电脑上阅读,会有种在读中篇读长篇的错觉。但你自己似乎从未试图把这样丰厚的故事铺就成长篇。为什么?

黄咏梅:从写小说开始,我就只写过一个长篇小说。其他都是中短篇,短篇居多。我记得苏童讲过,他对短篇的热爱类似于生理性的热爱。我能体会那种生理性的热爱。这种生理性也指向写作的能量吧,就像有的运动员擅长短跑,有的擅长长跑。不轻易去写长篇,可能跟我不太喜欢那种陡峭的、短兵相接的戏剧性场面有关,也有可能是不擅长处理这些场面。你知道,一个长篇离开了戏剧性,不容易抓住读者。另外,我觉得一个长篇就是一个作家的世界观的较为完整的展现,而不像短篇小说,短篇小说可能只是一种想法的切面,甚至只是一种状态的表达。长篇里仅有情绪或状态是远远不够的,它应该是作家内心宇宙的一个呈现。这种想法可能是我对长篇苛求了,但我理想中的长篇就是这样的。我目前也是在做“功课”,试图写出我理想中的长篇。

问:女性写作近年来被关注得很猛烈,甚至女外卖员,女快递员也越来越多。不止是脑力工作中,在体力劳动领域,女性也越来越和男性平分天下,你怎么看待这种变化?在写作中,你觉得你有性别吗?

黄咏梅:女性和男性不应该仅仅因为生理差别而受到区别对待。随着现代社会的科技进步,男性天然的优势与女性的差距肯定会慢慢缩减,譬如你说的体力劳动方面的优势。变化更多的在于观念。就我们接触的生活层面,似乎看起来是女性的地位较过去有了改变,但事实上,据我所知,在一些相对偏远、封闭的地方其实变化不大。就更不用说这几天我们看到的,塔利班是如何对待女性的?作为一名写作的女性,我认同伍尔夫所讲,写作应该是雌雄同体的。作家吁告的是人权而不是女权,作家关注的是人性而不仅仅是男性还是女性。我承认,女性写作特有的细腻等气质时刻会让人感受到一种“女质”,但是,我认为在作品的观念和思想等方面,作家不分男女,作家应该努力去握着一支“人类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