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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脱与倾心——班宇《我年轻时的朋友》读札
来源:钟山(微信公众号) | 李海鹏  2021年08月24日22:53
关键词:班宇

读罢班宇的这篇新作,最直观的感觉是,他在其中寄寓了很多所谓“去东北化”的尝试或努力。按照一些相关评论的说法,这样的变化实际上是他们这批东北年轻作家在因为“东北叙事”而成名以后,对这种“标签化”最主要的一种疏离与挣脱的方式。在这篇小说里,我们可以从几个方面注意到班宇的这种变化。其一,那座颓败的苏联式主教学楼在小说一开头就制造了麻烦。它的严重破损与维修之难、由治理爬山虎疯长而引发的刑事案件启动了小说的叙事,然而纵观全文,这一教学楼作为极具东北集体主义时代风格的建筑,其作用很大程度上并非是对“东北——阶级”这一宏大叙事的历史记忆的建筑学隐喻(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中的“红旗广场”就极具此种意味),而更多地指向小说主人公个人精神记忆的隐喻。这无疑意味着一种挣脱:班宇对这一建筑的功能设定,疏离了宏大的历史,实现了朝向个人精神性维度的建构。其二,相比于班宇在《冬泳》《逍遥游》中的表现,“沈阳”作为叙事的核心空间,在这篇小说里可以说受到了很大冲击。“上海”“外地的大学”“重庆”作为空间符号,在这篇小说中具有着并不亚于“沈阳”的重要性。可以说,即使这篇小说的主题是“我年轻时的朋友们”,指向过去,但是“沈阳”在这“过去”之中也仅占据一部分篇幅,它并非统摄性的,“上海”等空间并非以配角和参照的形式出现,而是呈现出自身的主体性和对叙事的贡献。在《逍遥游》中,饱经困厄的几个主人公“逍遥一游”,抵达了山海关。从地理上讲,山海关是关里关外的临界点,是东北空间的“极限”,这样的空间叙事给人的阅读感受是,主人公们使劲全力,“逍遥”了一次,但实际上他们就像跳不出如来佛手掌心的孙悟空一样,挣脱不出在东北这一空间上的厄运,而这样的厄运,很大程度上正是来自“东北——阶级”这一宏大叙事的空间架构。相形于此,班宇这篇新作的空间叙事无疑又是一种挣脱。也是正因如此,我注意到,一贯喜欢在小说中构筑“吃喝”情节的班宇,之前的作品中中最常出现的是韩式烤牛肉、东北小烧烤、家常的炒面、炖排骨,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沈阳人,我之前读到这些“菜谱”往往会心一笑,而在这篇小说里,“菜谱”则变成了外地的火锅自助餐、“魔都”上海洋气的美式汉堡和日本料理,薯条上“还撒了黑松露”。其三,按照李陀的说法,班宇小说语言上的一大特色是对书面化的所谓“文学语言”的冲击,其主要方式是“把大量的东北日常口语、俚语、谚语、土话,还有方言特有的修辞方式和修辞习惯,都融入了叙事和对话,形成一种既带有浓厚的东北风味,又充满着改革时代特有气息的叙述语言,很朴实,有点土,有点硬,甚至粗犷,可是又自然流露,不见斧凿”。这篇小说的人物对话方面延续了对“文学语言”的冲击,但方式更为多样,既有对赵本山经典小品《红高粱模特队》的戏仿,也有对流行歌词和更为晚近时代的网络游戏语汇的征用。也就是说,这篇小说虽然延续了此前他一贯的对“文学语言”的冲击,但是方式却并不局限在所谓“东北方言资源”内部,而是更加丰富多样了,这在语言本体的层面,无疑又是一次挣脱。

这篇小说的一个情节很耐人寻味:主人公“我”高中时代喜欢上孔晓乐的一大原因是她读过很多文学名著,能够引用米兰·昆德拉,而“我”只读过几本作文选。此处想讨论的是,班宇这样的情节设置实际上是某种“元叙事”的信号,它溢出了“写什么”的范畴,指向了对于“怎么写”的思考。按照一些评论者的看法,班宇这批东北年轻小说家的写作,实际上是极具此种意识的,而这意味着中国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逐渐形成的所谓“纯文学”意识形态,已经内化在他们的认知结构之中。结合对班宇小说的阅读,这样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实际上,班宇笔下的人物经常具有这种“文学人设”,但每次根据叙事需要,具体的内容会有所调整。比如《逍遥游》中的主人公喜欢的是中国的古诗和《庄子》中的内容,而这篇小说则塑造了“作文选”与“名著”的对峙。作为“元叙事”的信号,这一对峙隐喻了两方面内容。其一,如果说“名著”意味着“纯文学”意识形态的正典,那么“作文选”则暗示了对此的冲击。诚如前文所述,班宇在这篇小说中调动了多种语言资源对“书面语言”展开了冲击,也就是说,虽然“纯文学”内化在他的认知结构之中,但是正如有论者所观察到的,他对“纯文学”的边界问题或者说认知装置还是发生了拓展与更新的,“作文选”并不能被排斥在外,甚至可以说,这种“对峙”本身即构成了班宇对于“纯文学”的认知装置与前提。这一点,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与“孔晓乐”之间关系的变化即是一种叙事上的呈现。其二,以“对峙”为前提,班宇的小说往往充斥着华丽的、“名著”式的段落,这极具文学功力。我的阅读印象是,相比于他以往的小说,这一篇中的这类段落,篇幅更为庞大,“文学性”也愈发强劲。也就是说,虽然“对峙”作为前提是成立的,但是在这篇小说里,“名著”对于“作文选”似乎存在着压倒性的优势,这似乎也构成班宇现阶段的某种艺术选择。即,在挣脱“东北”的同时,在元叙事、元语言的层面也更多地尝试向“文学语言”倾斜。这种倾斜,在小说这指向了主人公对“孔晓乐”的一度“倾心”。不过从长远视野看,这样的“倾心”未必不会再生变化,班宇未来的小说中或许会出现新的艺术选择与装置。这一点,我想将它交还给小说中领起叙事的“爬山虎”:它的枯萎,究竟是源于化学溶液,还是源于主根的切断,最终是个谜。鹿死谁手,尚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