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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青年作家小说专辑:关于人,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闫政  2021年08月16日09:06

班宇

班宇在褪去精巧的情节设计和独特的地域文化色彩之后,《缓步》只展现再普通不过的人。离婚后独自抚养女儿的单身父亲,面临着如何在这个破碎的家庭中抚养女儿的难题,他用尽浑身解数维护女儿的生活。与此同时,他慢慢发现,原来所有人甚至包括小女儿都在努力让生活一切如常,即使这样让所有人竭尽全力。

同样是破碎的家庭,《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那些惊心动魄的审判、触目惊心的谋杀永远不可能发生在普通人身上。可是破碎的终归是破碎的,就像涨潮时的海水会淹没陆地,再小的碎片可能也会划破咽喉,每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黑洞,它会咆哮着将一切卷入其中。与庞大的宇宙相比,每个黑洞都是沧海一粟,但对黑洞近旁的星系而言,它却意味着无时无刻的危险。每一个家庭都有微妙的黑洞,都在伴随黑洞起舞,危险却如梦幻般瑰丽。霍金说每一个黑洞都有视界,黑洞外的人永远无法观测到黑洞内部的情形,所以每一个普通人都有可能在黑洞的边缘奋力挣扎。人无时无刻想要逃避黑洞带来的巨大引力,却在不知不觉中与命运纠缠到密不可分。早在《冬泳》里,班宇就说明了这一点,残酷的命运从来都是像雪花一样飘落在每一个人身上。雪花会降落到每一个人身上,可世上没有两片同样的雪花。所有人都在海崖上一步一个脚印的缓步,在命运这条跑道上沉默着向前。原来,人的荣耀与光辉都在沉默与缓步中爆发。

谈衍良

金属也有生命?不然它们为什么会在开始腐蚀的二十秒内思考一切。谈衍良所著《缝隙腐蚀后的第二十秒》里,被腐蚀的不仅仅是金属,还有许多人的生死存亡和国家民族的荣辱悲欢。故事双线进行,一边是日本侵华、民族危亡的时刻,一边是和平享乐、科学发达的现代。爱国青年阎述真从东北逃亡到上海,他还偷走了日本腐蚀学专家藤岛阳一的笔记本,笔记本上似乎记录着关于腐蚀的最高秘密,藤岛阳一追到上海后却离奇被杀。如今,科学家藤宇豪的科研成果和他的家族历史揭示了笔记本上的秘密——缝隙腐蚀二十秒原则。

日寇侵略就像一道巨大的缝隙,整个国家的腐蚀就沿着这道裂缝开始,最先遭受侵略的东北以及位于国际冲突前沿的上海,就是需要在二十秒内展开自救的原子。费尔马最短时间律揭示了一个超乎寻常的现象,即光在水中之所以折射只是因为它想找到一条最短路径。如果光和原子都具有自由意志,那么人一定有自由意志。它让我们不惜一切去防止腐蚀,这就是那些姓名已然遗失的先辈所做的。无论是张守志还是阎述真,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以拯救那个已然产生裂缝的国家为目标,他们就像民族的原子,在腐蚀发生的时候不惜一切地与之作斗争,以此铸就更坚硬的未来。腐蚀一次次地发生,列强也不止一次地入侵。但是正如藤宇豪在最后发现的科学原则一般,金属在不断的自救中百炼成钢,国家和民族也在一次次抗争中凤凰涅槃。缝隙腐蚀这种充满科学理性的概念被赋予这样一个感性的故事之后,就像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人类最光辉的理性与最珍贵的人文情怀高度凝结,呈现出无与伦比的魅力。

路魆

如果人有了任意变形的自由,那他为何还要变回人?路魆的《最后一次变形》给出了答案。一个天生具有变形能力的人在一次变成劳斯莱斯而发生车祸后,发誓不再变形,在监狱中度过难熬的岁月后,他回归的却是一个不欢迎他的家庭。他在种种困境之下再次变形,而这次,他变成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一提到变形二字,就不得不提卡夫卡的《变形记》。在那个人变成甲虫的故事里,孤独的主人公在他者的世界里挣扎彷徨,在试图变回人的过程中进一步非人化。而在《最后一次变形》里,主人公可以自由选择变形与否,可在不断的变形后他却选择不再变形,但万般无奈下最后被逼迫着再次变形成为万事万物。作者展示的似乎是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非人”,实际上他所书写的依然是广义的人。那些被逼迫着在不同情形下表现得截然不同的人,那些在他人面前展现并非自己人格的人,都是会变形的人。在一次次尝试融入他者的世界而碰壁之后,会变形的的人才发现自己遭受了奇耻大辱,自己的尊严被自己弃之如敝履而一无所获。他发誓再也不会变形,可是依然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仍是他者的世界。主人公以为自己是最后一次变成他物,其实他是最后一次变成人形,他告别人形之后,成为了一整个世界。在这种极致的想象里,人本身被放置在被观测的位置。作者用这种卡夫卡式的故事向我们展示人极致的孤独,他者与自己截然对立而不可理解,只有自己成为一个世界的时候,才能卸下千斤重负。

董夏青青

一位战士为国捐躯之后,将士们追忆这位烈士生前的故事,他们在他的故事里,寻找着自己的价值和未来。这就是《冻土观测段》所写的故事,关于一个用尽全力保护妹妹和国家的战士,也关于他的那些为国守边的战友。

从始至终,战死的许元屹就以逝者的身份出现。作者董夏青青迫使我们去思考,战士的一生究竟怎样度过,他又为何而死。而在这种情境下,我们也不得不对他产生思考和好奇。这样,在自身和叙述者的双重压力之下,我们才得以真正深入这个战士已然逝去的岁月。他用自己的工资供妹妹上大学,还为了治好妹妹的脖子而省吃俭用,为了与新兵交流而下载游戏。总之,他是一个活着的人。他经历过苦难,经历过光荣,经历过活着就会经历的一切。或许在我们眼里,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但他更是一个人。战友们还在冻土上坚守,在许元屹的故事结束后,他们明白他们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成为英雄,而是他们守护家人与国家的使命让他们成为了英雄。感谢《冻土观测段》,它让已然逝去的人再次活跃,让天边的英雄重回人间,让我们得以成为冻土上的观测者。

叶昕昀

一个下身瘫痪的女人还能有多少故事,叶昕昀的《孔雀》面临着这个难题,在生命看似已经枯萎的情况下,还能发生什么故事?是爱情唤来了春天,还是春天唤来了爱情?与那个独眼的男人在相亲中相识,在亲密中寻找着生命的力量。《孔雀》带着我们走进枯萎,再从枯萎中寻找绽放的华美。

从一开始,杨非就是因瘸腿而心灰意冷的那一个,似乎秃毛孔雀就是对她的隐喻。可随着故事的进展,原来那个看起来对生活依然充满信心,依然健全的人,也早已像秃毛孔雀一般了。张凡并不是因为独眼而消沉的,他在一次次生死之后,灵魂遭受了死神的诅咒。肉体的折磨和精神的折磨,究竟哪一个更痛苦?人在肉体上经历非人的折磨之后,在精神上受尽死亡盘旋而带来的惊恐之后,人究竟如何重新成为一个人?可以说,这是一篇关于焦虑的小说,肉体和精神的残疾让人无限度地接近死亡,焦虑就更是无限度地扩大。我们究竟存在与否,我们又为何存在,我们究竟该以何种方式存在。在最后,作者让杨非看见一只开屏的孔雀,虽然它旋即消失。这就是生命的最终形式,美好却转瞬即逝。消失与死亡随时发生,而正是焦虑,证明着我们的存在。作者似乎是在用这只孔雀告诉我们,生命从来轻盈。

李元

在一个平淡的德里之夜,一个想要走向独立、摆脱过去的少女迎面遇到了过去的那个男孩,他曾经带来美好,也带来毁灭般的痛苦。在异国他乡,她似乎更多想着过去的温存,而那个理想中的自己,以另一种面目警醒着自己。《德里之夜》在作者李元的笔下更像是心理医生的案例分析,对过去伤害过自己的人产生某种不可分割的依恋,更像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一种表现。主人公理性的一面与之产生的巨大割裂与抗衡,构成了全部的戏剧冲突。当那个理想中穿着一身黑衣的自己出现时,战斗即使失败了,成长——无论是以和解还是遗忘的方式,都注定要发生了。

武茳虹

你可曾听过宛远之名,在那里只有说出“宛远是个美人窝”才能保全自己。不仅如此,除非用诡异的步调走路,除非每天忍受无法与人正常交流,否则无法在这里生存。武荭虹写下这篇以咒语为名的《宛远是个美人窝》后,一切魔法就开始生效了。理性的尊严荡然无存之后,这个世界留给我们的只有重重焦虑。在生死疲劳的游戏背后,一切都指向一个固定的答案——何为存在?宇宙存在的基本法则曾经是“哈利路亚”“阿弥陀佛”“广义相对论”,那它为什么不能是“宛远是个美人窝”?尼采曾经高呼“重估一切价值”,而今已被再三重估的价值究竟可靠与否?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我们存在,我们感受,却永远无法控制。那时,我们存在与否?在这个悖论里,小说就此终结。

宋迅

《瀑布旅馆》用一个寻找情人的故事向我们发问:这个世界是否真实?在毕赣的电影里,多雾的贵州就像世外之地,生活其间的人在梦幻与现实之间游走。作者宋迅所塑造的,正是与之相似的世界。

两个长相相同的姑娘,一个瀑布之中的旅馆,一连串分不清真假的故事,构成了小说梦幻般的底色。在银行朝九晚五的主人公,却养着变色龙,喜欢制作微型雨林缸,而且还学习跳舞,这是一个在平凡世界中故意寻找梦幻的人。而那个叫燃的姑娘,从小听着不重样的奇异故事,生活在瀑布中的旅馆里,梦幻与现实的边界在她心里已经不复存在,她在梦幻中寻找现实。当梦幻与现实产生冲突,唯有前往谜团的中心才能找到解决。于是,瀑布旅馆就成了应许之地。无意义的梦幻充满在每一个人的生活中,他总是把我们每一个人放在意义上炙烤,我们该何去何从?这是一个疑问,却又是一个肯定的回答。因为如果这个世界存在那么一点不真实与梦幻的话,存在与意义或许就没有那么令人痛苦。

尼采庄严宣告“上帝已死”之后,人的地位至高无上;可是当他在都灵的广场上抱着黑马痛哭之时,人的尊严究竟在哪?阮籍游荡在竹林里高呼“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时候,人不能更自由了;可是当他在山林野地之间因前路尽失而悲痛欲绝的时候,人的自由何处可寻?加缪铿锵有力地断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人对死亡可谓无所畏惧了;可是年仅47岁的加缪与他未完成的手稿一同消逝的时候,死亡的阴影便无法摆脱了。那么,关于人的信念、自由、高贵等等,真的就不可言说了吗?

佛说,不可说。庄子说,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德尔图良说,因为荒诞所以相信。关于人,没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人自相矛盾、自成一体,也因为人善恶同体、混沌难分。可是,真的没什么能说的了吗?在《收获》里,青年作家们试着去寻找答案。

糖匪

《冻土观测段》里那个在高原上为国捐躯,真正保家卫国的人;《孔雀》里那个下身瘫痪,在爱情里浴火重生的人;《缓步》中那个将人生的滔天巨浪化作一次次缓步的人;《最后一次变形》里那个可以随意变形却选择不再为人的人;《缝隙腐蚀后的第二十秒》中用尽生命钻研腐蚀科学,在动荡时代参透的人;《瀑布旅馆》里那个在梦境里寻找记忆和自我的人;《半篇半调》中因为不再是人而受人追捧的人;《宛远是个美人窝》中那个在幻想之境流浪的人;《德里之夜》里那个试图在异国与过去和解的人;《再过二十年》中那个沐浴在时间长河中以求治愈的人。关于这些人,真的没什么可说的?还是因为我们可说的太多,到最后都化作一缕哀思,像蜡烛熄灭的那一刻?

小杜

身为人,总是会被人吸引,可能是那个无人照料、沉默寡言的白头发老人,可能是那个一边看着网课一边声泪俱下的同学,可能是坐在街边凝视众人的流浪者。一个个人,就像一滴滴雨,落入大地之后总要穿越万千粒泥土,才能放下直达地心的执念,发现原来它们的命运是要汇聚成川。所以人要沉默,因为只有沉默才能追随命运前往大江大河。沉默就像数字零,代表虚无却并不是虚无,因为它早已被赋予了肉身不灭的超凡力量。就像蜡烛熄灭时产生的白烟依然可以被点燃一样,它也同样可以燃烧。那些执着于地心的雨滴,穿越亿万重艰难险阻,只为将内心纯粹热烈的火种保留下来,等待重燃的一天。于是,关于人,我们还有很多可说的。

马尔克斯一语道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德里之夜》《再过二十年》《冻土观测段》这些在回忆中进行的文字,就是向我们诉说着往日,展现着流动的现在。

正如卡尔维诺的总结,“记忆既不是短暂易逝的云雾,也不是干爽的透明,而是烧焦的生灵在城市表面结的痂,是浸透了不再流动的生命液体的海绵,是过去现在未来混合而成的果酱,把运动中的存在给钙化封存了起来”。于是,“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便如此在青年作家笔下出现,它们关乎时间,梦境,欲念,灵魂。《瀑布旅馆》《最后一次变形》《宛远是个美人窝》《缝隙腐蚀后的第二十秒》这些如梦似幻的篇章,在模糊不清中行进,在暧昧不清的境界中充满魅力。人这个命题在此种情形下,不只是被点燃,更像是爆炸,如烟火般璀璨。

人可以塑料化?人可以变形?人可以凭空消失?人可以去往虚空之地?在他们笔下,人已然不再是人。但是,生的可叹,死的可怖,自由的美好,都是再人性不过的。当人厌倦现实而遁入虚空之中,在一切皆允之时,我们才发现焦虑如影随形,克尔凯郭尔“忧虑是自由的眩晕”竟然所言非虚。《最后一次变形》所展现的变形之自由会让人日渐沦陷,道德与人性的角逐让人身心俱疲;《半篇半调》中外观的自由以物化为代价,主宰自己身体的竟然另有他物;《瀑布旅馆》带领我们在瀑布间寻找消失的爱人,无休止的欲念就像迷雾里的河流,无人知晓流向何方;《宛远是个美人窝》又让我们明白对世界产生质疑的代价是永远流放,生死一念的抉择日常发生,只是我们以为那是思维的游戏。在这些创造的虚空里寻找“人”,就像在梦境里寻找答案。他们或许未能寻找到什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人的边界因之而万里无疆。

还有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只是碰到了所爱之人,只是在异国遇到故人,只是经历了一次家庭的分裂。这些人在衣食住行里践行着人的路径,他们的欲望之火,他们的波涛汹涌,他们的山崩地裂都在沉默中发生,都在一件件小事里发生。就像笔尖在纤维上游走,看着平平无奇,对笔尖来说却是万水千山。《德里之夜》所讲述的那个与青春斗争的少女,在与恶魔斗争的时候有没有变成恶魔?《孔雀》里那个动弹不得的女人,是否已然在生命的慢跑中涅槃重生?《缓步》里那个在海边漫步的男人,能否在滔天巨浪之中稳住脚步缓缓前行?他们向我们说明的是——生活就是炼钢炉,人在其中承受不可承受的高温高压,才能最终呈现出自然的形状。这些青年作家用笔构架炼钢炉,用超乎一般的力量,让他们笔下的人拥有了不受自然限制的形状。

杨德昌说,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至少比以前延长了三倍。我们也可以说,文学让人的形状与边界都扩大了亿万倍。如此说来,我们应该感谢这些青年作者,他们一意孤行,用他们无边的创造力将我们的故事以一种创造性的形式记录下来,正是他们所创造的这些篇章,让人更像人,也给了人超越人的机会。

关于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是,关于人,我们还有很多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