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散文集《岁月的颗粒》近期推出 梁鸿鹰:使过往的岁月更丰富更富于张力
来源:文学报 | 张滢莹  2021年08月09日08:07

 

时间是所有人亦敌亦友的伴侣。快乐时,我们试图延长时间;痛苦时,我们又想要缩短时间。然而时间不为所动,永远以自己的规律衡量着每个人有限的生命。在新作《岁月的颗粒》中,作家梁鸿鹰谈的是被时间所赋形的人生,亦是因为人的存在才拥有了意义的时间。以这部回溯人生的散文集,他愿意为时间留证:“时间像一个奔跑不停的运动员,前面没有终点,时间度量、锻造与成就一切,我们成为一切时间的创造者。”

记者:岁月的颗粒——颗粒一词具体指的是?感觉在形状、色彩、触感上都有切实的落点。

梁鸿鹰:所谓“颗粒”,是我在《上海文学》“万象有痕”专栏所标示的“有痕”。在我看来,就是那些在我的生命历程里留下印痕的东西,坚硬、固执和尖锐的存在。时间过得太快,当我们回首往昔的时候,许多曾经历的事、认识的人,虽原本散在着,却都在我的生命历程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这些人和事通过文字汇集到一起的时侯,形成的是反映当时一些社会风貌的较完整样态。一件件原本如同颗粒、结晶体般分布的存在,分散着的事像,折射着我在生命不同成长阶段的不同感受,刻骨铭心,那些对亲人和故乡人们的零星记忆,让人难以忘怀,它们颗粒般晶莹的存在,经由这部散文集,为我留证,替我抒怀。

记者:在文本中,你树立了属于自己的时间观:时间既是线性的、不可逆的,也有另一种如约翰·伯格所言的时间,“故事被听到的时候,就停止了时间的单线流逝”。是否可以说,时间拥有多种被揉搓、打磨的方式,正是这部作品想要尝试的。

梁鸿鹰:问得非常好。故事如果没被听到,将永远混沌一片,在时间推移中无辜而呆板地被搁置,故事一旦被书写,被分享给这个世界,就是如同时间被审视,考验写作者如何在重新的安排中,使过往的岁月更丰富、更富于张力。我在写作过程中,不想将对过往的回顾像呈现履历一样原原本本,而是择取生命过往一些最跳跃、最无法忘却的事情,还原其细腻微妙之处,强调个人之体验与感受。

记者:在写作方式和情感的平衡上,不少人印象最深的应该是《世界上最寒冷的那个早晨》这一篇。

梁鸿鹰:的确,这篇散文写的是我母亲去世的那个早晨,这个让我刻骨铭心的早晨,彻底改变了当时尚年幼的我的一生。散文开头写我由一位叔叔带着,去请我的二舅,好让他见自己的妹妹最后一面。我茫然无助地坐在自行车前杠上,等待时间的裁决,时间缓慢而无情,我完全麻木了。再次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候,她已陷入弥留的最后时刻。瞬间即长久即永恒,童年时期一个的特殊记忆,一个个具体的、片刻性的感受,足以决定我的一生。总有一些“瞬间”让时间停滞,被不断回忆,使记忆不断抵达。此时,“瞬间”被无限拉长。我想留住这些瞬间的“长”,想在写作的节奏上张弛有度、有详有略,即使空间再小,也要当成大道场,选取足够特殊的、富于个性的场景,才能把我带回到有意味的过去,才能使写作更有意味。

记者:这种意味可能指的是,所有被写下来的记忆,都属于当下,是写作这一刻向过去的有价值回望。这意味着站在不同人生节点对彼时的回忆,可能会有不同的感受。对你而言,站在当下这个节点的回望,有什么特殊感受?

梁鸿鹰:作家对于自我经历的回望,往往越远越清晰。在20年前,我对回望过去没那么迫切,没到非写不可的地步。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后,似冥冥之中有一种召唤,让很遥远的记忆特别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来得异常急迫——逼着我非写下来不可。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中的作品,基本都是对童年到少年时代生活的回忆,上大学及之后的反而很少涉及。站在当下这个节点上回望,对我有很强的安抚作用。

记者:是否也有一种可能,较近发生的事,还没有形成一种充分的意味?

梁鸿鹰:也许是“意味”还没有达到那么深刻与浓烈的程度吧。时间近的,一切都确然,记忆无遗漏,不用打捞和设想,越久远的事情,虽越来越清晰,却越需要回溯、打捞真实的细节,比如,我降生于世这件人生中很重要的事,对我却始终是个谜,想象、回忆与猜想如何逼近?由此引发的写作,是种特别有意思的心理过程,用自己的视点、习惯去还原,用冷僻的方法加以呈现,就会有“充分的意味”。

记者:在阅读过程中,有一个感受,相较于许多人回忆中的模糊,你的记忆非常清晰。所以许多回忆性的细节,甚至让人觉得细致到了虚构和非虚构的边界,这是否属于写作上的一种尝试?

梁鸿鹰:我这个人在日常的生活比较注重细节的观察,某个细节对我所产生的触动,远远超过许多结论和思考性的东西。文学以细节为王,捕捉细节,保存细节,还原细节,都要独具匠心,写作时要细到极致,细到不真实,对细节这样的还原,才不会徒劳无功。

记者:这样的写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对于细节的入微描述。虽然体裁不相同,内在却有一种共通性。

梁鸿鹰:对我来说,外在的、直观的、感性的细节的“撞击”比任何评论或结论更为重要。也就是说,那些自己第一手观察到的、细节所透露给我的结论,会比以其他方式所形成的结论更强有力,也更具有文学性。《追忆似水年华》所呈现的那些细节一样,就充满文学上的典型意义。只要所写基于观察所得,那么,无论采取什么体裁,都会栩栩如生。生活到处充满戏剧性的细节,生活的戏剧无处不在,生活中的各种冲突、偶然性,散文也好,小说也好,其使命就是对这些冲突、偶然性和细节进行重新进行自觉性的组合和文学化织补。

记者:你所提及的自觉性,在回忆性作品中常成为一种可窥见的、潜藏的自我。无论所回忆的是人生的哪个阶段,似乎并不存在“当时的自我”和“现在的自我”这样割裂的认识,而是如普鲁斯特所言,人的一生是连续的、永久的自我的呈现。这部散文集里,是否也有对“永久的自我”的书写?

梁鸿鹰:这本书中最大的主人公,也可以说是唯一的主人公,就是我。一个从过去,到当下,还会延续的我。我把岁月赐予我的“颗粒”,以不同主题和篇章加以表达。“永久的自我”是被书写的自我。通过写作我寻找到“当时的”自我与“现在的”自我的连续性。理论评论往往将自我藏在观点之后,散文则释放自我和情绪,完成由“内在的我”向“外在的我”的转换,而非一味旁观。理想的结构、独特的语言和有趣的调性,不总是能那么水到渠成,需要探索、克服自我。“永久的自我”意味着私密、苦痛,甚至是狼狈不堪、柔弱无能,痛苦和怯懦,回望的时候,不希望被人窥探到,却又必须面对。

记者:在散文中大家既读到“我”,也读到“你”和“他”的人称换用,这其中是否也存在一个逐步打开自我的过程?

梁鸿鹰:是的。在书写的过程中,那种怕被指认,因而自我设限的想法是逐步消解的。“你”、“他”、“我”三个人称轮流使用,到最后大量用“我”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真正打开了,不再担心被指认。

记者:具体而言,比如写母亲和写父亲就分别有两个篇章,所用的人称是不一样的。似乎不同人称在叙述视角的差异之外,情感层面也有差别。

梁鸿鹰:父母是大家喜欢写的题材,也容易写俗。我对母亲的想象有些理想化,她早逝,我能忆及的都是自己童年时期和她在一起时的美好,认为她身上拥有世上所有的坚韧、善意、智慧、幽默,以及爱憎,只是对她的心灵世界,我还没有来得及有所感悟,但对自己的父亲,自认为了解得很深,我就是他的翻版。用不同人称,完全不是刻意的,早先时候写的用“他”,晚近时候则用“我”,效果异曲同工。

记者:写父亲的时候,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吗?

梁鸿鹰:的确。相较于母亲,我和父亲相处了更为长久的岁月,他有被自己生活的时代所限的壮志未酬,内心充满矛盾、焦虑、纠葛与挣扎。同为男性,将心比心更容易,他的弱点就是我的短板,经历人生风雨之后,我对岁月赋予他的复杂性能看得更清。我一直想避免他所担心的宿命——壮志未酬、百无一用、虎头蛇尾等等。

记者:读你笔下的父母,也让我想到作家南帆的《关于我父母的一切》。他在书中说,一代一代之间的相互遗忘形成了历史地表上最大的裂缝。“儿子解读母亲的生活,也许比解读唐诗宋词还要困难。”就此而言,在你的书写中,是否也有弥合的努力?

梁鸿鹰:回忆父母就是想找到自己的根,避免遗忘,抵抗遗忘,我父辈这一代亲人被自己的时代塑造,我们又何尝不是呢?回望过去我起初没有想到弥合历史地表的裂缝,而是想找到自己的“根性”,搞清楚“我是谁”。对我来说,解读父母之难,在于相处时间过短,在于遗忘。记忆的自动淘汰和选择,使我们遗失了很多,我尽力将时间留存在我头脑中的东西,朝着一些方向加以梳理,看看自己到底是谁。

记者:从写作上看,不同的篇目有不同切入的方式:自述、他述、对话、书信、日记等等……初读会有疑惑,彼此之间的连贯性如何成立,后来却觉得真实的人生本来就是这样,以各种不同方式构成与抵达。

梁鸿鹰:在写作过程中,最早也有一种从出生开始写的想法,但后来还是选择了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入手:车站、书店、妈妈、爸爸,以及后来许多源自生活的不同主题:毛发、手脚、声音、拍照等等。我不想搞任何形式的编年体人生散文。只有时间被打碎、揉搓和重组,不同的意味才开始出现。以“我的人生”作为统领的散文化尝试,就是关于“我想怎么写散文”的最好回答。

记者:散文集前半部分如果被视作脑海的记忆,后面某些部分的篇幅则可以说是身体和影像的记忆,二者汇合而成了一部个人的记忆之书。在我的读感中,后面的那些部分往往在个人记忆史中是缺失的、或者说隐藏起来的,而对你来说是极重要的。为什么?

梁鸿鹰:后半部分的多个主题,是易被忽略,我却异常重视的。小时候一个表姐问我,和陌生人见面最要紧的是什么?我说,是不知道把手放什么地方合适。我写的手、脚、毛发、声音、拍照等,对我来说,都最能见人的个性。这些主题附着着我的个体记忆,从而成为“我”的个人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也许更易唤起他人共鸣。

记者:我也注意到关于其中有一篇和一位画家马津的对话,这篇与其他篇章似乎都不一样,在叙述的同时似乎有意见表达的成分。

梁鸿鹰:的确,这一篇是旁逸斜出的,我写着写着觉得散文这种形式不够用,希望有所延伸。是藉由和他的对话,写出我对生活的观察和思考。

记者:对审美的思考?

梁鸿鹰:对。对谈所论及的问题,值得全社会每个人深思。就是对国民审美观念下滑的忧虑。马津认为,许多人不懂得美、不爱护美、以丑为美,必须要纠正。我希望通过对话告诉读者,人需要关注美的问题,学会欣赏美、维护美,呼吁提升公共美。

记者:能够理解。从行文风格上,审美追求也贯穿于写作始终,能感觉到你对语言的锤炼和反复锻造。似乎有一种诗歌思维的方法被移入散文文体,或说由诗歌发展成了散文。这是否和你的散文观念相关?

梁鸿鹰:文学的最高境界之一是诗性,那种对生活加以提炼之后的顿悟、洗礼与净化,那种自我辨认之后的快意、亢奋,以及随后的不满足,都是散文写作带给我们的。我不想谈散文观,我只知道,我纵使有一肚子的焦虑与不满,写过这些文字,生命之美便没有被消费或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