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王春林:评张柠长篇小说《春山谣》
来源:《长城》 | 王春林  2021年07月22日09:30
关键词:《春山谣》

虽然是一部看似比较“笨拙”地采用了习见的第三人称非限制性叙事方式的长篇小说,但面对《春山谣》(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3月版)的时候,我们首先应该关注的,还是小说的叙事视点问题。张柠在《春山谣》中设定的,分别是顾秋林和王力亮双重视点。本文主要分析顾秋林的视点。由于受到家庭出身影响,顾秋林兄弟俩返城回到上海的时间,要明显晚于他们的知青同伴。在主动把工作机会出让给弟弟之后,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的顾秋林,不愿意吃闲饭:“在街边摆个小摊子,卖些香烟、烟斗、打火机之类的小东西。生活不是问题,只是烟瘾和酒瘾越来越大。”因为知青时代的恋人陆伊已经居留日本,单身一人的顾秋林,不仅经常去探望女友的父母,而且还会以“女婿”的身份自居。“顾秋林孤单一人生活着。他的心一点也不孤单。他跟这个世界和爱相伴,内心充满了感恩之情。他写下的诗篇,是感恩的诗篇,感谢陆伊,感谢生活,感谢生养儿女的父母,感谢天下的所有!”按常理推断,这个时候的返城知青顾秋林,其实已经被迫离开了生活的中心地带,彻底变成了生活的边缘人。如果不是由于家庭出身的拖累,顾秋林或许早在知青时期就被推荐上了大学,或者被招工,最不济,也不至于由于返城时间的相对滞后,竟然连从事普通工作的机会也都失去。更何况,唯一可能给他带来精神慰藉的陆伊,也已经远涉重洋,居留日本不归。任何一位正常人,面对以上林林总总的这些人生的失意或者不堪,最起码会生成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更何况,顾秋林还是一位素以敏感著称的诗歌写作者。某种意义上,叙事话语中的“烟瘾和酒瘾越来越大”这一细节透露了一点顾秋林的真实内心端倪。所谓的“烟瘾和酒瘾越来越大”如此一种症候,只能出现在那些人生的失意者身上。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我相信张柠的所有这些相关描写,乃是出于一种“正话反说”的艺术反讽的必要。就此而言,他的如此一种极富艺术智慧的反讽性描写,便如同犀利无比的长矛一样,可以洞穿生活的某种虚幻表象。

我们之所以认定顾秋林是小说文本中的视点性人物之一,与他在知青时期,以及之后一直从事诗歌写作行为紧密相关。先是在小说开头带有序幕性质的“楔子”部分,叙述者交代,很多年之后的春山岭景区,来了一位特殊的嘉宾,那就是“曾在春山岭林场生活近十年的上海女人,当年春山岭林场的团支部书记陆伊”。关键在于,她还带来了一份特别珍贵的礼物,“那就是陆伊自费出版的诗集《春山谣》。诗集的作者不是陆伊本人,而是同样在春山岭生活了十年,如今长眠地下的顾秋林,他是陆伊的恋人!《春山谣》里的诗,写在春山岭,写的也是春山岭。”被命名为“春山谣”的这部出自当事人顾秋林之手的诗集,竟然与张柠这部长篇小说的名字一模一样。这样的一种同名现象,绝非是无意间的巧合,只能被看作是作家张柠的有意为之。关键处还在于,按照“尾声”中的交代,从春山岭返回上海,一直到因心肌梗塞突发不幸去世的数十年时间里,内心里思念怀想着陆伊的顾秋林,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写诗。但所有的这些,却连一首都没有被收入到这部名为《春山谣》的诗集之中。同样是依照叙述者在小说临近终结处的介绍,顾秋林这些以春山岭为主要表现对象的诗歌,其书写的内容和主题前后两个阶段有着明显的不同:“刚开始的时候,他主要写春山岭的生活,写春山岭的风景、花草树木、日月星辰、河流小溪,歌颂农耕劳动,歌颂自然,叙说内心的喜悦和痛苦,还有难以理解的梦境。自从陆伊离开之后,顾秋林的诗歌不再涉及那么宽阔的题材了,他只写对陆伊的思念,他把自己心爱的词汇、心声、梦想,全部献给陆伊。”顾秋林在春山岭期间的诗歌写作,正如同他自己已经明确意识到的那样,存在着一种由外在而内在,由他人到自我的书写转换过程。在这个转换过程中,陆伊的被招工,有着举足轻重的决定性影响。很大程度上,正是顾秋林内心深处对陆伊那种由衷的爱恋与思念,召唤并最终促使他生成了个性鲜明的自我主体意识。因为顾秋林不仅把自己的诗集命名为《春山谣》,而且诗集所集中叙写的内容也都来自于春山岭的生活,所以,我们才认定他其实是《春山谣》这部长篇小说中一位隐在暗处的视点性人物。

顾秋林的诗集《春山谣》中的一首代表性诗作,就是那首副标题为“春山谣1号”的《杉树林里的小鸟》。之所以认定这一首诗歌对于理解张柠的这部长篇小说有着举足轻重的重要性,主要因为文本中不仅前后三次专门提及这首诗歌的全文,而且还干脆把这首诗歌的片断摆到了封面上。因此,我们不能轻易忽视这一首诗歌的存在。“杉树是我们种的/小鸟不是我们种的/杉树在长高/小鸟在变老/杉树的根越扎越深/小鸟的梦越来越沉/小鸟说它想飞高飞远/杉树上的老鹰/抓住小鸟飞翔的影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她在哭泣/我在发呆/老鹰在咯咯地笑”。如果说诗集《春山谣》可以被看作是长篇小说《春山谣》的别一种书写方式的话,那么,作者在其中所真切寄寓的,就是他从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来到遥远而偏僻的春山岭林场插队落户期间所生成的全部感受。多少带有一点巧合意味的是,相关的上级部门恰恰把他们这一批知青安排到了刚刚开发不久的春山岭林场。既然是林场,那种树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样一来,也就有了诗中的第一句“杉树是我们种的”。所谓的杉树,其实是全部树种的代名词。作者首先是在一种写实的层面上真实再现上海知青在春山岭林场的植树工作。从象征的角度来说,作者这里所隐喻表达的,其实也正是知青们以“扎根”农村为主旨的这一场上山下乡运动。但从一种实际的情形来看,所谓的“扎根农村干革命”恐怕更多地还是停留在政治口号的层面上,几乎所有的知青在到农村落户一两年乃至数年后,都萌生了退意。这样一来,也就有了第二句“小鸟不是我们种的”。从写实的角度来说,天上飞翔着的小鸟,不可能是“种的”。但从一种象征的角度来说,这里的“小鸟”完全可以被理解为是知青的隐喻。那么,“小鸟说它想飞高飞远”这一句也就可以被理解为是知青一种试图挣脱农村的羁绊重返城市的强烈愿望。但如果着眼于当时包括意识形态因素在内的现实环境,知青们“远走高飞”重返城市的愿望,又是很难实现的,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也才会有接下来的那个老鹰不仅抓住小鸟,而且还把小鸟“飞翔的影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情节的进一步延展发生。很显然,如果说“小鸟”是知青的象征,那么恶狠狠的“老鹰”,就毫无疑问可以被看作是残酷或者说不合理时代环境的一种象征和隐喻。这首诗歌的最后三句“她在哭泣/我在发呆/老鹰在咯咯地笑”,也正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才能够成立。当叙述者第二次提及《杉树林里的小鸟》这首诗歌的时候,曾经专门写到过这样一个细节:“顾秋林笑了笑,手握住陆伊的双肩说:‘我的预言也成了现实啊,我前几天刚在诗里写,“她在哭泣”,你就哭着找我来了。’”由这样的一个细节,我们首先可以确定,当顾秋林最早写“她在哭泣”这一诗句的时候,最起码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她”的具体所指乃是自己的恋人陆伊。但在另一方面,诗歌意象的象征意蕴又往往是普遍性的。就此而言,这个哭泣着的“她”,在确指陆伊的同时,更应该被看作是带有普遍性的知青这个群体。面对着所有的这一切,身为抒情主体的“我”只能在一旁傻傻发呆。如此一种情形,也特别切合于顾秋林自己的真实处境。由于受到家庭出身影响的缘故,顾秋林根本就不可能像自己的知青同伴那样,试图想方设法早日挣脱乡村世界的羁绊,他根本就不具备“飞高飞远”的梦想权利,只能乖乖地认命,老老实实地呆在春山岭这样的乡村世界,以一个旁观者(或者视点人物)的身份而傻傻地“发呆”。由以上的分析可知,小说中出自顾秋林笔下的《杉树林里的小鸟》这首诗歌中所凝结表达出的,是那个特定时代知青群体某种共同的精神状况。准乎此,我们在一定程度上认定张柠的长篇小说《春山谣》乃是顾秋林诗集《春山谣》的进一步铺叙与展开,就无疑是一种合乎艺术逻辑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