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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片荒野
来源:文学报 | 许实  2021年06月13日00:35

穿过一片荒野,去寻找汉代遗迹镇朔墩。

镇朔墩是汉长城的一座烽燧,在甘肃河西走廊戈壁深处,丝绸之路北大路上,是西域沿居延丝绸古道东行的重要关口,寻找它与一段历史有关。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年)爆发了“安史之乱”,朝廷无暇顾及河西走廊,吐蕃贵族乘机占领了河西各州,西域与长安联系被切断,唐宣宗大中年间,敦煌人张仪潮率众起义,起义成功后张仪潮派使者高进达赴长安凑捷,这是张仪潮的梦想,高进达的使命。由于张掖等地没有收复,高进达只好进戈壁,沿花海到镇朔墩,然后沿汉长城北上,过肩水金关、向北迂道过居延到达内蒙古包头西北,到长安。高进达和他的驼队在镇朔墩歇过脚,洗去身上的尘埃,看过夜晚的星星,吹过凛冽的寒风,也晒过暖和的太阳。

镇朔墩不远处就是北海子,渺渺水域,鱼翔水底,水鸟翩跹,想来高进达穿过广袤湿地时,水鸟也会陪他走很远的路,身上的水汽很快会被蒸干,鞋面上的露珠转瞬即逝,骆驼们嚼着绽放的野花,穿行在无垠的草木间,是草木把他们送到远方,草木无处不在,总是抢在人的前面到达目的地。现在这里是边地人迹罕至,是荒野草木稀疏,雨水很难抵达地面,现在我要穿过这片荒野去寻找镇朔墩。望远镜里镇朔墩就在眼前,影影绰绰,望远镜里镇朔墩散落一地。

行走在荒野上。无边无际的寂静掩埋了我,不时耳边有风吹过。荒野上很难看到草棵,即使有也是干枯枯的白刺和零星的苦蒿,这些没有被风吹走的草棵都是旧年的身影,它们都在等待雨水,洗掉身上的沙尘,长出一生里第一片卑微的绿叶。偶尔有老鼠的家,也是布满经年的岁月,被细沙掩埋,没有蛛网缠绕,没有枯叶堆积,只有风出来进去,带走那一点生的气息。没有鸟雀飞过,鸟的翅膀不能翻耕荒野上的寂静,只有狼,荒原狼才能穿过。也有暴风的踪迹,那一粒粒闪光的碎石在荒野上升腾起颤动的水纹,就是暴风留在荒野上的魂魄。

现在荒野上只有我一个生灵,和太阳一起行走,和我的影子一起行走。我说话给自己听,我在驱赶寂静,这无边无际的寂静竟让我生出了恐惧,我是在走向死亡吗,看来人还是需要喧嚣,活在喧嚣里就不害怕,当然久了便也有了妄想,忘记无边的寂静。在我回头看自己留在荒野上的脚印时,那么新鲜,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女人住在沙漠深处,举目都是黄沙,终年见不到一个人影。有一天清晨开门,忽然看到一串人的脚印,她朝脚印的方向追了数十里,终究没有追上,她疲倦地返回家,用一个脸盆扣上门前的脚印,想把它留住,不让风沙抹平。她是收脚印的人,我也是,我收藏高进达和无数从这里走过的脚印,当然荒野和大地会收藏我的脚印,这些孤独,从蛮荒和无边寂静里汲取力量,向着阳光生长的脚印,这些新鲜的、藏着锋刃的脚印翻耕了这片荒野。我是一个旅人,把遥远的人的世界带到这里,把喧哗、欲望、征服、伤痛带到这里,像惊蛰唤醒万物,撞击覆盖荒野的寂静。

我穿过了这片荒野,看见散落的土丘,我抚摸了它,细腻、绵软的泥土风雨留在大地上的血肉。这里的风声吹走了人的声音,高进达的声音,我的声音,留下了历史和故事。其实我知道,镇朔墩早已荡然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