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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之年》:以记忆为底本的风格实验
来源:北京晚报 | 林颐  2021年06月04日14:58
关键词:《奇迹之年》

《奇迹之年》是青年作家东来的第二部小说集,包括:《代春日行》、《奇迹之年》、《琥珀》、《洄流》、《南奔》。它们令人惊讶地呈现了作家对于不同风格的大胆尝试。

《代春日行》情节和结构都很简单。春风里,他和她走。他们不停地说话。

她自小迁徙,从来没有在一个城市长久地待过,而他从降生开始,到十八岁,没有出过斯城的地界。当这样的两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游走的时候,实际上就意味着一种个人记忆的正在构建。随着地点的移动与切换,作为过去的遗留物将在回忆性的对话里复苏。

小说对换了两个人的位置,“他”应该是主体,作为斯城的长期居民应当向她介绍这座城市的各种渊源和典故,然而,反过来了,“她”处于主动的位置,不断地探索斯城的每一处细节,把她所获得的信息汇集馈付于他。她的所有讲述是在只鳞片爪的地方文献,在道听途说的传闻,还有虚幻的臆想基础上加工形成的。他也向她提供记忆,对她来说,那些回忆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他的生活密不可分的充满爱意的回忆给了她进入这个城市、进入他的世界的推动力,渐渐地,她仿佛也能成为斯城这张网络的一个点。

她和他的对话,处理的是日常经验的对象,但是,东来让他们使用的是书面化的对白。她侃侃而谈,向他抒发她对城市人事的理解,她的理解常常是哲理化的,超脱于日常的。东来似乎在追求一种穿透现象本质的深度思维,小说思辨色彩的形成可能包含着更深层的原因,指向叙事对于记忆的缔造。因为这种对话的过于抽象性,使得整个文本显得有些违和,我们很难想象,在日常生活里,谁和谁是这样对话的?这篇小说的讨论仍然只能停留在书面上,很难真正叩动我们在现实层面的思考。

这篇小说突出了“记忆”的主题,东来似乎对这个主题非常着迷,这部小说集的所有篇目多少都涉及记忆要素。如果说《代春日行》太虚化了,《洄流》就似乎太实在了。《洄流》采用了现实主义的笔法,从少年犯的回忆视域里探讨人生走向的可能,仿佛是案件的记录回放,记忆本身成为了文本的生产过程。

在《奇迹之年》里,东来笔下的人物“阿来”穿梭于记忆与当下的时空。

阿来有一种特别的世界观。在他看来,世界末日的到来,不是瞬间的,而是在某个特别的日子开始了毁灭机制的程序,那个日子之后的世界,缩小了,超出常理的部分全部被剪除了,平滑得像块新草坪,没有什么不解之谜,神秘消失了,巫术消失了,能量消失了,奇迹消失了。为了证明他的论点,阿来向“我”描述往事,他曾经拥有的特异功能如何影响了他的生活,后来又是如何消失的。

阿来冗长的叙述,是对20世纪90年代社会面貌的重读,也是对当下加速度生活的一种诠释。它还表现了个人记忆是如何参与到社会记忆的建设之中的。在阿来自传体的情景记忆的基础上,构筑了一种历时性的、叙事的认同,不断回溯记忆的阿来用过去的自我构筑了自己的认同,正在消失的跟过去的联系的感受,也触发了“我”的回忆。小说借助相互视角化扩展了被记住的世界,从而呈现了一种共存性的集体记忆的全景图。

在整部集子里,我最喜欢的是《琥珀》。这篇小说讲述了一项特别的职业,怎样让宠物安乐死。这不是一项让人愉快的工作。与死亡过于接近的工作,总是会带来一些特别的联想,总是有腐臭的气息围绕在周围。这些宠物是否真的必须安乐死呢?它们是不是愿意赴死?主人有没有权利决定它们的命运?主人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决定让宠物死亡?人类有时候也处于疾病衰老的境地,为什么人类的安乐死不能自主决定呢?这篇小说牵扯了许多的伦理问题。

《琥珀》的高明之处在于它的不动声色。它既表现了现实的荒诞,又让这种荒诞显得真实悚然,同时具有一种惝恍迷离的气氛。它不像《代春日行》那样直接让人物用说教式的语气去揭示道理,而是透过两位从业者的眼睛、用日常生活的流动叙事,慢慢地呈现给我们。师傅最终用一种决绝的行动挣脱了束缚,而学徒却从一开始的抗拒逐渐变得麻木,重蹈师傅的覆辙。小说指征让人厌恶的工作如何模糊时间的界限,如何让记忆变得刻板重复。

《南奔》采取嵌套结构,三个故事交错杂糅在一起。不同时间维度的话语、思想和自我意识的结构原则上升成为小说作品的结构原则。

“我”是一个在上海发展的小镇女子,小有才华。在一次返乡时,“我”接受了一次委托,张叔请“我”帮他重新排演旧戏《南奔》。张叔向“我”讲述了他年轻时对名伶简红珠单纯热烈的向往,《南奔》是当年他为简红珠写的戏。这部戏曲选材取自北齐胡太后的历史故事,在这部剧作里,胡太后是一个身处宫廷斗争、不得不以肉体为筹码的女人,大将杨华是胡太后最忠实的、为她倾心的追随者。随着情节的推进,到了小说最后,“我”的婚姻发生了剧变,对于温吞无趣的模板家庭的下意识舍弃,让“我”脱离了既定的轨道。

《南奔》的叙事技巧表明,作者让文字的媒介性参与了塑造记忆的永生的工作。作为整部小说核心的戏剧《南奔》,实际上是对社会记忆的主动改写。历史上的胡太后与杨华到底有没有相爱,他们的关系是怎样的,并不要紧,撰写者的出发点是要在此投射他的想法与情感。戏剧属于大众文学,属于争夺记忆的方式之一。有多少社会记忆得到流播,成为大众的主观印象,并不一定取决于它们是怎样的,而是取决于它们是怎样被描述的,取决于它们是否能够在一个公共沟通场合被人叙述和被人接受,取决于在多种声音中哪一种声音会被更多人听见,取决于其中的哪些因素最终会潜移默化人们的思想意识和行为。

东来曾获豆瓣征文大赛首奖,2019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大河深处》,《奇迹之年》是她2021年出版的最新作品,让我们看到年轻作家的活力。她运用小说叙事手法的高度灵活性,把对记忆的思考融入了对产生记忆方式诸条件的多种描述。作为“90后”新生代作家,东来能否成为正在形成的文学记忆或者未来的文学回忆的一部分呢?